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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赌徒

2020-03-28姜东霞

安徽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麻将王明镜子

姜东霞

她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睁开眼,她在黑暗中等待了片刻。冻雨扑哧扑哧打在窗玻璃上,她抬了抬手,听到了刀子掉地上的声音。她感到全身都是痛的,特别是背部紧靠心脏那一块。她想起来了,刀好像是从王明的后背穿过去的。可是她记不得他们扭打之后,这把刀是怎样穿过王明的身体的?

他必死无疑。她早就想杀了他,杀了他也不解恨。已经快二十年了,从生了女儿之后,这个念头从来没有消减过。

她感觉眼睛涨痛,昨晚她冲向他的时候,他用拳头打了她。这不是第一次,她总是乌青着眼眶出去上班,用一块方巾遮住脸,坐在赌桌上泰然地打麻将。厂里的人对于这一切,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大家都知道这对夫妻天生一对冤家,上一世就是敌人,这一世是来相互讨债的,也知道总有一天,两个人终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来的。

这会儿她的脑子有点混乱,到底是谁杀了谁?她依稀记得,那把刀不是她插到他心脏上的,是她从他身上拔出来的。血!刀一出来血就冒了出來,像喷雾染红了黑夜。他的手张开在空中,血红形成巨大的黑雾,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俯向大地朝着她逼迫而来。她和王明都倒在了地上,到底是谁死了?

当时屋子里没有灯,一团漆黑,玻璃碎的声音她还能记得。屋子里的一面镜子碎了,好像灯也不是她关的。最近他经常不开灯,坐在屋子里孤零零地,像一棵正在朽蚀的木桩。她一说话他就告诉她他想死。她冷笑。想死就去死呗,又没有人拦着你。他摔东西踢门并且吼叫。她也会顺手把屋子里的东西扔在墙上,向他示威警告他不要得脸。要疯谁不会疯?也许我比你还疯。她告诉他跟他生活在一起,她早就不想活了。

或者灯线是两个人在撕打的过程中扯断的。她咬了他一口,她咬他是让他放下手里的刀。她看见他把刀高举在手里冲着她过来了,她看到他眼睛里的火喷出来,很快就要化为灰烬的火苗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惧。在一个很短的瞬间里她竟然无法判定,他是要杀她还是要自杀?在那样慌乱的时间里,她根本无法判断,唯一的办法只有与他撕打来阻止那把刀的落下。

他举着的不是菜刀,是一把匕首。早在农场当警察的时候,他们家就有了这把他出差从西藏带回来的匕首。他曾经一度把它挂在墙上当装饰,常常一个人面对着墙抄着手注视着匕首,显然他对这把匕首有着更加意味深长的理解或者欣赏。

杀人偿命!天啦,他真的死了?她看见他倒在地上,嘴巴往外扑气,哗啦哗啦的,她感到奇怪,那声音竟然是麻将的声音,清脆悦耳地萦绕。她惊异于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好听的声音,好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在这个让她像是死而复生的寒冷夜里颤栗不止。

王明肯定死了。我不能束手就擒被人抓住打入大牢,更不能被枪毙。绳之以法是一个多么让人胆颤心惊的词语。

这个想法更加坚定了她逃跑的决心。她想到绳之以法这个词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冰冷的枪口。她自己曾经就是个神枪手,虽然后来她是厂里远近闻名的“赌神”,但是她更愿意回忆自己是个神枪手。被人称为“赌神”,就一定会带来忌妒,她的生命突然间灰暗下来,所有的人都不愿意跟她赌博。每当想起这个她还是会很沮丧,那种灰不溜秋的感觉在相当一段长时间里,让自己有一种郁郁不得志的荒凉感,甚至于像是埋没了她的人生。生活逼迫她成为“赌神”,然后为的是遗弃她。她曾经的生命价值,完全是通过赌获取的,她用赌来的钱支撑了家庭的大部分开支。生活总是在跟人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让人扮演各种角色,可叹终是演得面目全非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她想倘若能够活下去,也许自己会选择另外一种生活,至少不会过这种破罐子破摔的生活。

她感觉黑夜朝着自己压下来,寒冷的风包裹了死灰的夜色。被抓捕的危险正朝着她逼近。她告诫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她从地上爬起来,裹住一件花棉袄。她最喜欢穿花色的衣服,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柜子怎么全是空的?这个狗日的王明,他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输光了,竟然连她的几件破衣服也不放过。她在枕头底下摸到了钱,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平时为了不让王明找到她的钱,她总是把钱藏在鞋子的夹层。这个杂种,他早就丧失了人性,就连女儿上学的钱他也要拿去输掉,前一年甚至还偷过女儿摆地摊的货款,害得女儿连这样的小本生意也难以维系,这个死有余辜的畜生。

她发现她越是把王明恨得不共戴天恨得深入骨髓,恐惧感就会随之减小。恨是一种多么能够让人精神饱满的情绪啊,让人忘记恐惧忘记愧疚,甚至把人变成一块锈坏的铁器。

她走出门来。狭窄的走廊尽头,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用手撑着头打盹。她警觉地放轻了脚步,心想这个地方是医院?或者更像是太平间?她感觉背上有什么东西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一阵一阵的刺痛随着她的迈动而不断加深。穿白褂子的人动了一下身体,她没有多想就从那个人的身边快速穿了过去,带出一股她都能感觉到的寒气。

天下着冻雨。几天前堆积在地上的雪还没有融化,脚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地让她有点害怕,总觉得有影子跟着她。她东张西望缩头缩脑用一块方巾裹了头,幸好随身带了方巾,方巾上有红色的图案可以避邪。到处都是影子,一圈一圈地随着脚步起落而撞向自己。她拉紧衣服加快步伐,昏暗的路灯东倒西歪地横在路面上,好几次她跟它们撞到了一起,蓦地一惊,如从空中陡地踩下来,吓得她魂飞魄散。

离天亮还有多久?她不知道能不能在天亮前逃离厂区。她没敢顺着厂区的水泥大路走,那条路上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这会儿应该是满地落叶,人踩上去会有很大的声音发出来。她能记得在那个生产齿轮的车间后面,有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那条路近几年除了附近村子的放牛娃,已经没有人走了。

顺着小路一直往前走上五里路,就可以在天亮前赶上进城的公交车。上了车他们要找到她就难了。她已经想好了,不能去火车站。当过警察的她知道,火车站是警方第一个围堵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她想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她做狱警时常常在给犯人们开会时这样讲。之前她只把它当成一句顺口的话来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会出这句话的形状、分量以及震慑力。类似于一只飞虫粘在蛛网上,有风无风它都会自投罗网。她的心不由得加快了跳动,像是要从那些网眼中逃离一样。

她迎著风一路小跑。她一边跑一边哭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哭声呼哧呼哧的,像是在一个封闭的容器中滚来荡去。身体各处随着这个声音,越来越重。她听到了自己的脚在地上拖出来的声音,很响很长地起落。她不敢沿着大路跑,从侧面插入一段泥沙土路,她知道这段路前面有个粪塘,她们家曾经在那片小土坡上种过菜。她熟知从那里穿过粪塘有一小片树丛,再往前就是河边了。沿着那条蜿蜒的河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到公交车站。那个立于村口黄泥路边的站牌早已垮掉,公交车夏天从那儿经过会掀起很多尘土,而在冬天有雾或者下雪,人就要先站在路中间招手,等车靠近了才又站到边上去,不然司机看不见人就不会停车。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先躲进小树丛,等天亮后再离开。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随着她的脚步被打消了,那样无异于等死。

远处,村子里传来了鸡叫声。鸡打鸣了,天是不是就要亮了。但愿这一声鸡叫是鸡的误叫,与天亮无关。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张网,每走一步都是为了挣脱网眼的限制。天要灭掉一个人,就是会让他举步维艰步步绝境。她这样悲情地想着,却止住了哭。她担心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惊动这个漆黑的夜晚,导致自己无处可逃。脚踩进了水里,鞋子湿了,水一直渗到她的膝盖骨那里,但是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冷。

她看到了那条蜿蜒的小河,快速踩过地里被冰雪砸烂的白菜,朝着天吐了一口气,心里想着就快要逃出去了!她放慢了脚步,闪过那些迎面撞上来的影子。她感到肝脏处有些疼痛,用手护住肝部,她想自己的胆也许快要吓破了。河面在雪光的映射下返着清幽幽的光,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形成一道道刀子样的波纹,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岸边的杂草簌簌地抖动,透出一股她不熟悉的腐败气息。

沿着杂草丛生的河岸快速地小跑着,她不知道前面的道路在几年前就堵上了。厂里为了不让放牛娃跳进厂墙偷铜偷铁,他们借着河道的石桥修出一堵墙,顺着墙体搭建出一间工具房来。尽管现在这间房子已经破烂不堪,它还是堵住了通往村庄和公交车站的去路,隔开了厂区与外界的联系。

爬上那堵石头墙。上面横七竖八地布满了玻璃,她刚一踩下去,玻璃就扎进了她的脚底。她犹豫了一下,发现可以把脚横斜着踩下去,这样扎伤的面积就会小一些。血随着她的脚在玻璃上的起落喷溅而出,借着雪光她能清楚地看见被血染红了的玻璃闪着红光。当年修墙时工人们在墙的上面植入了那么多玻璃,为的是扎伤企图翻墙的人。此刻倒像是完全为了扎伤她,他们像是早就料到了今天,料到了今夜她必无路可逃,必经此处而布下这样的阵势,让她血流不止而亡。

她弓着身体,以此来减轻脚下的刺痛,慢慢逼近工具房那扇破败的窗户。还好窗户上的铁条从木框架上朽坏,她用手一碰,窗框上的铁条就掉下来了。她从破窗口爬进去,一只脚套在废铁堆上,她摔了下去,感觉有什么东西插在她的背上,风从伤口灌进去,整个身体痛疼欲裂。几只夜鸟扑打翅膀惊慌地穿过她的头顶,撞在石头墙上之后,从破了顶的屋子飞向河边。

它们的叫声落在水面上,雪就在那时又下了起来。

天光微明,道路却崎岖漫长。除了雪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脚下的杂草全是从那些废铜烂铁堆里钻出来的,在她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样使她感到黑夜并没有那么可怕了。疼痛替代了恐惧,如同雪花一样,让她感到夜晚也蒙上了一层疼痛的影子。痛到了极致,就会转变成别的什么,这是她生小孩时的体验。可是这种痛持续的时间和面积都有别于生产,像是遍布全身,却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痛。

想着要在天亮前离开这里,她连滚带爬地从杂乱的破屋子里出来,走到了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上。水泥路面凹凸不平,风化的地方裂开一条很大的口子,踩进去脚就崴着了,加上满脚被玻璃扎伤血流如涌,痛得她难以支撑。好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伏下去用手捂住脚的伤口。雪啊,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就可以盖住自己留下的气味,还有那些流到地上的血迹。她一面祈祷着,一面扯下围巾撕开裹住伤口,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她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破裂的水泥缝里长出来的草,这会儿已经枯了,脚踩下去无异于雪上加霜的痛。血流在枯草上,她知道警察带着警犬一路嗅过来,很快就会发现她逃跑的路线,从而追上她。

雪似乎比先前又大了些。天像是无遮无拦,雪是倾泻下来的。昆明这座城市是很少下雪的。她想起有人说过,人体本来就是个宇宙,难道雪是在自己的宇宙里下的吗?不管它在哪里下,它还是在她的祈祷里下了,还是给她带来了逃出去的希望。她开始在脑子里搜索逃出去之后,哪里才是安全的藏身之处。

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家乡铜仁,那个废弃多年的汞矿厂,现在厂区已无人烟。她从小在那儿长大,熟悉那儿的山,还有那些从小钻过的山洞,警察是无法找到自己的。继而她又想,躲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即使活着跟死了也没有区别。更不要说近年市里已经将汞矿厂列为“工业遗产基地”保护起来了,人来人往的参观团队,成为通缉犯的自己一旦被发现就会被举报。她否定掉了这个地方之后,立即又在脑子里努力搜索新的地方。

她抖掉身上的雪花,远处的道路上有车经过,灯光透过雪花映过来,她下意识地弯下身。虽然那灯光遥不可及,她还是做了个躲闪的动作。

她只能去想曾经当过狱警的劳改农场,那儿有一座树林覆盖的村子,春天开满矢车菊的村子到处是飞鸟,密不透风的村子一定很安全。哦,那时候叫农场,现在叫监狱,她在心里自我纠正着。顺着厂墙一路往前走,散落的废铁和凹陷的水泥路面,烙得千疮百孔的脚难以加快步伐。

路越走越窄,最后成了一个死胡同,两边的水泥断墙逼仄地挤过来,她明白前面没有路可走了。

她停了下来,脚步声还在响。是谁踩出来的声音,像是要踏破这个夜晚,把她陷进去一样。她朝四处看去,一片大雪纷扬的景象。在这大片大片寂静的雪里,除了让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流着血,什么也看不见。黑夜中到处都是声音,声音里又夹杂着声音。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她侧着耳,试图辨清那些纷至沓来的杂音从何而来?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觉脑子像是被分隔成很多份了,一个又一个的镜像,重重叠叠像是些玻璃的碎片,雪光扎在上面刺得她两眼发痛。

碎片像雪花一樣飞舞,一片一片地扎下来,扎进她的脑子里,金光闪烁,眼花缭乱。她的脑子里出现了小时候的自己,黄头发满脸雀斑,在阳光下跑着,到处是拉矿的车,哐哧哐哧地响不停。她的脑子里还出现了死去的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系着围腰戴着白色的帽子,从工厂里随人流走出来。那时的工厂多么火热。哦,可怜的母亲,父亲去世四个月后的同一个日子,紧随其后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她做到了。同为夫妻,他们做到了同生共死,而自己跟王明呢?

接着,她的脑子里就是一片雪白,哧哧地响着。她从众多的声音里辨别出一种声音,那个声音如梦如幻。是人在敲打铜锣的声音。她知道一定有人在做道场。真好听!破了的铜锣会发出一种断裂声,如泣如诉,带着一丝华丽的感觉让人眩晕,像是与雪融在了一起。

小时候表演时握在别人手里的铜锣,那些细碎的凹痕,映着所有的人影。影子重叠着影子,声声重着声音,像电光掠过,让她觉得天旋地转,就要站立不住了。她抬起头,天显得低矮模糊。她趔趄了一下,天和地像是倒了过来。她蹲下去努力使身体保持平衡。现在让她感觉害怕的并不是那些影子了,而是脑子里旋转着的速度,天与地与自己连在一起的那种类似于颠倒的失衡感。

她蹲在地上,感觉血已经流了一地。如果看得见,那里应该是一片殷红。凭着这些,警犬就能在瞬间追向自己出逃的方向。她颤抖时身体里发出一种瑟瑟声,也像是人的脚步从那儿穿过一样,既响亮又让她无法忍受。她再一次想到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自己还活着,这遍体鳞伤生不如死的处境,也许不等跑出去就会自然毙命。如果自己死了,是不是正在通往地狱的途中,这个到底是但丁的地狱,还是佛经里的地狱?她不敢往下想。

有灯光隐约从前面的断墙处漏过来。她把身体贴在墙上,就听见人说话的声音,其间还隐约夹着哭声。她的目光落在哪儿,别的声音和影像便成了背景。她想起小时候曾经打破过一只白瓷碗,从那些碎片中就看到过自己和别的人。谁都知道白瓷不可能映出人影,可是她就是看到了自己,每一片碎瓷上都有自己和别人的一个肢体部位。那次她的魂被吓没了,高烧就是打点滴也无法退下来。后来,她的妈妈请人用鸡蛋滚她,又是烧纸倒水饭送鬼,又是在家里挂桃树枝跳大神驱鬼。过了一个月,她才慢慢好起来。

她爬到断墙上,从一棵歪斜的柿子树跨到另外一棵树上,然后顺着滑下去,藏在墙体的阴影里,朝前走了一截。她怀着一份坚定而绝望的幻想,认为离开这里就好了。放大了的铜镜像光一样照射进她的脑海,又从脑海里反射出光,让她感觉无处可逃。她把头深深地埋向雪地,试图以此来遮挡游离晃动的影子。

雪漱漱地落在那些光上,顿时变成了光斑,闪啊闪啊让她感觉到自己也闪起来了,所有的光和雪花都落进身体里。她想自己快要成为一个带电的蜂巢了。看来横竖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被抓住枪毙是死,在大雪中被掏空流血不止依然是死。

她又朝前走了一小段路。

她想起来了。这儿是机修车间,自从工厂停产以来,就变成了全厂殡葬停放场。厂里死了的人,无论老少送进城里火化前,都会在这里停放三天。当年厂里的一个保卫室,就设在机修车间旁边,王明就在这个保卫室上班。他还感觉委屈过,为什么她在厂里的保卫处上班,而自己却偏处一角,一点面子也没有。他觉得厂里这样分配他们夫妻的工作,对他充满了偏见和埋没。可是工厂停产以后,无论保卫处还是保卫室,都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王明的抱怨也就没有了意义。

保卫室的门窗在风雨中早已坏垮,只有侧边的那棵槐树还艰难地活着。树下杂草从乱石缝中长出来,因为夏天狗们总是来这里拉屎,所以即使是冬天,树下的草也比别处的枯萎得晚。雪光太刺眼了,她还记得在这片草丛里,她家的小黄被别的狗咬伤了,它跑了很远的路,身上粘着细草和野花,就那样倒在土坎下面,两天后才死去。它的一只眼睛完全被血盖住了,身上被咬伤的部位凹陷进毛里,它的肋骨从凹陷的地方突出来。那些日子车前草刚刚开花,它就那样死了。

那时保卫室里的人一说话,声音就飞扑出来。听到声音的小黄就会狂叫几声,然后钻入草丛跳来蹦去地咬狗尾草,它总是乐此不疲。王明说笑的声音总是夹在中间,还有机器的声音。她感到头痛欲裂。她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味,是一股劣质的贵烟味道。那些年从贵州到昆明来的日子,王明曾一度只抽这种烟。这种味道似乎跟他们某个时期的记忆粘在了一起。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头时,是不是就只剩下回忆了?她真的不想回忆,那些人和事偏就硬生生一股脑儿地钻进来了。她年轻时记性不好,现在反倒好了,什么事都那么清晰。

她举起手试图捂一下头。好冷!手像是被冰冻了,僵硬寒凉发出轻微的脆响。

机修车间大门前宽敞的坝子里,有人围坐在一起打麻将。他们旁边用砖头垒出的两孔灶火,烧得要死不活的,煤气虽然被雪打湿了,还是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飘进她的鼻子,让她感觉胸闷。打牌的人说话的声音乱糟糟的,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如同一锅粥似的沸腾着,又像是一些玻璃碴子撒得满天都是,扎得她的耳朵比背还要痛。

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立马就会崩溃。她想着法子试图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只要没有人看见她就好了,可是那道铜黄色的灯光太让人眩晕了,光一圈一圈地绕过来,像是要将她绕进去。她用手挡光,一些碎裂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耳朵里响起的。一点一点地碎裂,以至于她有了放弃自己的想法。她坐在雪地上等着冻僵,等着一点一点地碎裂,等着肉身与声音与别的事物混杂在一起。

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如潮如浪涌过来。这个声音不安、焦虑、如诉如泣混合着她一生的奋斗和艰辛记忆,让她百感交集。

过去的岁月,它给她带来过人生莫大的价值和意义,她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为赌博而生 。她的天赋才情统统在这种声音里施展了。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和怎样的时光啊!她忘记了王明无论是赌博还是做人,一败涂地给她带来的巨大羞耻。一个人在赌桌“独占鳌头”的气度与疯狂,是一种多么惬意甚至雄伟的人生。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做到了听之任之视而不见。她认为她的人生已经到达登峰造极的大境界了,阔气得难以想象。王明不过是一株不经意长在身边的杂草,他们之间只要各自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就好。

可是后來呢?她让厂里赌博场上所有人闻风丧胆。无论她走到哪里,别人都不愿跟她打牌了。谁会愿意跟一个逢赌必赢的人玩牌呢?那无异于玩火。开始的时候三缺一,还有人来叫她凑“角子”。慢慢地不知道是谁发明了“三根拐”(就是三个人也可以打的麻将),她就被所有人抛弃。最初她碍于“赌神”之名,自我感觉良好,从不主动出门找人打麻将,而是胸有成竹地坐在家里等人来叫她。被冷落的时间一长,她就坐不住了,开始在那些打麻将的场所闲逛,希望别人能主动邀她玩牌。可是人们对她视而不见,她就主动要求加入打五抽。大家打红了眼,赢家想再多赢一点,输家想抓紧时间扳回本钱,谁都不愿意五抽,冷淡地叫她到别处去打。那种如丧家犬被人唾弃的感觉就是到了现在,仍然让她备感羞耻。她被这个世界拒之门外了,像是众人联合起来让她不战而败,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状态,一种让人绝望的状态。也许孤独比死亡更快更加锋利地毁掉人的肉身和心灵。

再后来她就不出门了,整天关在家里,因为她买了一台自动麻将机。她自扮成四个角色,分别编上名号。每天从清晨到黄昏,她都在消磨孤独而骄傲的时光。每天如此,她的牌技已经高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境界。她盼望着总有一天,她会冲出厂区打到省城昆明甚至打到全国去,把电影里高不可攀的“赌神”变成现实。那时候,上门要账的人络绎不绝,真的是要把她们家的门槛踏破了。这都是因为王明输得欠了一屁股债。同样是这个哗哗啦啦的麻将的声音,为什么会有两种相反的结果?这个声音为什么会让她上升,却让王明陷入丧心病狂的绝境?哦,那是地狱。也许人一出生就被老天下了咒语,相同的事物不同的人,会在咒语中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她和王明就是例证。

寒冷的风雪天,她和女儿在大学城摆地摊,她脑子里浮现的依然是每一盘麻将,依然想着怎样才能让王明这个祸害死去,而自己又不用受法律的制裁。她曾经往他的水杯里放过安眠药,而且不止一次,可是那样除了让他呼呼大睡之外,安眠药对他没有丝毫的损害。寒风吹裂了女儿的小手,冻坏了女儿的脚。摆完地摊回到家里,她用萝卜熬水给女儿烫脚,把切下的萝卜片,一片一片地贴在女儿的脚上。每贴一片,她恨王明的程度就又加深一层。多么辛酸的日子啊,都是王明这个狗日的造成的。王明不死这个家就永无宁日!所以即使他死上千百次也是死有余辜。

她藏在那棵老枯树后面。昏暗的灯光下,她听见了自己的哭声。她慌乱地用手去试图捂住声音 ,却发现声音是从别处传来的。循着哭声看过去,却看到了一面镜子重叠着另一面镜子。她只需要通过镜子就可以看清所有打麻将的人,他们只要一抬头也能通过镜子看见她隐约从树后面露出来的影子。

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破血流浑身湿透,衣服从胸部至胃部撕下来,露出一道很深的血口。她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想仔细看清楚自己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雪大得看不清镜面了。她感到很庆幸,如果镜子里的人也朝她这边看,那么她就完全暴露了。

她又开始祈祷着雪再大一点。雪似乎就又大了一些。她的女儿头上包着白色的孝布,腰间扎着白布带子,跪在王明的灵柩前。嘶嘶的声音,就是女儿身体里传出来的,像是有一条虫蛰伏在女儿身体里,正在啮噬女儿的血肉。这种感觉犹如乱箭穿心般让她产生了痛不欲生的痛。

女儿你在哭吗?我可怜的女儿。

她也哭起来。这一回她真的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如洪流般湍急地从胸腔涌出来,裹挟了她。有那么一瞬,她无法自持地晕厥了。倒在雪地里的她,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醒来。天空完全被雪盖住了,冰冰凉凉的雪落下来,她发现自己每抽搐一次,身体的重量就减少一点,手脚冰凉像是有人用绳子捆绑住自己。她感到自己和时间一起,都变成了雪白的影子。时间变成了一块一块的晶状物,漂浮在镜面上,不断地扩散,不断地聚拢成不同形状的往事。镜子像是大得没有边界。她一急,身体开始冒汗,如同七窍都在出血那样,很快在风雪中冰冻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赶紧改变现状,就会活生生地冻成一个冰雕。她努力想着到底身在何处?是在镜子里面,还是在镜子外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同时涌来?她拼尽力气将身体向外移动,尽量能让自己感受到光。有光就不至于被冻僵,有光也许就会从噩梦般的处境里逃离。人处在被分割的境地,真是比死还难受。

她朝着有光的地方爬了几步,她想起刚上警校时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穿着刚刚由深蓝色改成军绿色的警服,短发,腰间扎着皮带,跟随英姿飒爽的同学们从一辆解放牌汽车上跳下来。她簇拥在人群里,他们朝着荒山快步走着,他们是去实地观看枪毙人。汽车在路上出了点小故障,因此没能按规定时间到达。他们还在两里以外的山路上急急地赶路,枪声就响了,从峡谷的凹口传来清脆的枪声划过上空。他们开始跑起来,风的声音还在耳边呜呜地响。他们跑到现场,被执行枪决的人已经抬上车,她只在车的后闸门关闭的瞬间,看到那个被缚的尸身。她一直庆幸没有近距离看到一个人被子弹击中倒地的情形。这样的事情,就要落在自己的头上了,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她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劲咬了一下,痛感从身体的其他部位传来。她不停地叫着天啦!天啦!她拍打自己,继续朝前挪动,感觉身体没有那么僵硬了。她想自己得救了。

她看见灵柩上摆着自己的照片,还有陷在阴影里的王明的照片。女儿抽动的背脊映着两支红蜡烛的光,使得她的照片起起伏伏影影绰绰。她似乎平静了一些,她想女儿一定是弄错了,怎么可以把一个活人的照片,跟一个死人摆在一起?女儿就是一个懵懂糊涂的孩子,从小学习不用功,每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在哪里都不知道。王明整天不归家,输了就回来窝上几天,或在外躲几天。只要看到他在家,她就会知道要债的人紧跟着就来了。来他们家坐着,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讨债,有时候还会做出要大打出手的样子来,声音把屋子都快要掀翻了。有时候她会看着屋顶,担心它会突然间垮下来压住自己和女儿。要债的人走了,她和王明一说话就是吵架,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怎么能聪明呢?

她深深的自责,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匍匐在土坎上。如果自己不跟王明一样嗜赌如命,把人生的价值押在赌博上,女儿会不会到了今天——初中念完后继续读书?这个家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她又开始恨王明,觉得他早就该死了。生活真的是左也难右也难啊!如果当初她和王明不离开农场,两个人都是干警,生活也不会落到这等田地。可是不离开农场,王明早就坐牢去了,罚款、降级、警告、停职,凡是农场的制度和处罚条例,他都触犯了,并且都一一领受了。这些条例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佛经里说的六道轮回,人是从不同的道来的。王明在前一世是什么呢?这一世怎么又会轮到人道了呢?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可是跟了王明这样的男人,老天不绝人,他也要自绝于人。那时候万幸的是王明有个手眼通天的哥哥。如果没有这个哥哥,等待他的就是监狱。他的哥哥费了好大的周折,先是把他们从离贵州省会城市不远的农场调到贵州边远的小县城的一个企业,算是让王明逃过开除或坐牢的劫难。然后他又将王明从县城调到了昆明边上的这家国有企业。

那个时候她的女儿还没有上学,工厂还很热闹没有倒闭一说。后来工厂一天不如一天,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厂里的年轻人都走光了,有能耐的人也都另谋出路,剩下的全是没有办法的。大家都赌博,不赌生活就如一潭死水暗无天日。钱就那么一点,只有赌才会有生机才会有活力。那是一个赌的时代,赌时间赌未来赌生命,可以赌的东西也实在只有这些了。一切似乎都没错,人总是要找到各种各样的方法活下去。

她骂王明,你个狗日的也配赌?你妈生你一个猪头驴蛋,你妈妈才是罪魁祸首。王明喝醉了,一败涂地趴在沙发上,在她的骂声中打起呼噜来,她就去把他从沙发上拖下来,让他滚到地上。有时候,王明没有喝酒,他嬉皮笑脸地求她给他点钱,让他去扳本。她就破口大骂起来,骂他的妈妈骂他的祖宗八代。王明把杯子砸在她的身上,两个人就开始打起来。她的反应速度非常快,从地上操起凳子就朝他砸去,并且是朝着他的头砸。她真的是想砸死他,她说操你妈,砸死你老子偿命,免得留你在世界上祸害我们。

她睁开眼睛,脑海里出现了他们曾经住过的小屋,凳子倒地的声音和他们扭打时女儿的哭声。她将头埋进自己的胸里,她听到自己的哭声是从风雪中传进胸腔的,呼哧呼哧地像是灌水一样没过了她的脖颈,让她感觉到所有的器官都不属于自己了,頭与脖颈像是分离的两个物体各奔东西。

王明输光了钱,欠下他倾其一生也还不起的赌债,就逃跑了。要债的人堵了她和女儿出门的路,女儿连出门上学都得绕开那些寻事要债的人。王明离开家的时候,她和女儿并不知道。他提了一个空皮箱四处招摇撞骗,先跑回到了贵阳,来去匆忙地在农场的熟人里晃悠,谎称正在做一笔大买卖差一点钱,到处去找人借钱。凡是认识的,哪怕过去只见过一面,甚至连别人叫什么都记不得的人,他都能够敲开人家的门,坐在人家门口借钱。他到底有没有借到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样在外躲了一年,他自己认为风平浪静了,就提着皮箱说赚了钱回来了。她不相信王明会赚回钱来,凭他那点智商,遍地是钱也轮不到他捡。可是王明却做出发了大财的样子,招摇过市豪赌不止。而她对他总是很轻蔑,她既不相信他发了财,也不相信他可以通过赌博,赢回他输出去的那些钱,她只相信他是无可救药的,只能输得比以往更加惨痛。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他不仅输光了骗来的钱,而且很快又负债累累。早年她为了维护面子,还替他去还赌债。当她慢慢意识到,那只是个黑暗的无底洞,不仅王明深陷其中,还拽着她陷进去的时候,她对他的一切就不理不睬了,任凭要债的人踏破她家门槛,她都只淡淡地说不关我的事,你们愿意跟他玩愿意相信他,你们就去找他。再后来,姑娘上中学了,要债的人居然在路上拦住她的女儿,叫她的女儿还钱,说是王明叫他们要的。女儿哭着回来,她就出门去骂街,骂得整个住区翻天覆地鸡飞狗跳。加上她是站在高处,她的身体从阳台上往外探出去,声音传得又高又远。当她停下来的时候,她会被留在耳朵里的声音吓着,自己怎么会是那个样子?她的名声也坏透了,她和王明真成了臭不可闻的狗屎。

女儿不上学了,初中才念完能做什么呢?总不能让女儿也像爹娘一样嗜赌如命吧。她给女儿买了一辆电瓶车,女儿每天晚饭后开着电瓶车,去大学城摆夜市。有时候坐在家里自我开赌的她,感觉生活越来越渺茫,世界已经向自己关闭,接下来的时间会像自己的肉身那样,一点一点的枯萎和凋敝。她深深地感知到人生的荒凉和惨淡,这个世界无论多热闹,都与己无关。她与她的女儿只能幽居家中,独自承担着生命这个重量,去慢慢消蚀掉它,让一个人变成一个镂空的壳,千疮百孔地立着,等待着有一天訇然倒下。

王明的头发永远都是油腻的,稀稀疏疏地耷拉着,叼一支烟眯缝着眼睛笑。她最厌恶他那样笑,她认为他的笑,暴露出一个男人的无耻以及缺乏责任心的丑陋,或者还没从前世的畜生道完全地变过来。那时只要有人说胖哥来了,气氛一下就变了。他们取笑他还没死,又斗着胆子出门了,笑他要不要把家里的赌神老婆也输出来。他听惯了这些话,不理不睬埋着头看别人出牌。之前大家嘲笑他厌恶他,却又在三缺一的时候,叫他坐上桌子跟他们赌一把。

咒语。人就是在不同的咒语里完成所有的路程的。她这样想着,觉得这一生像是背负着别人的咒语,一步步地陷下去。她和王明就是被人诅咒了,她与王明之间不管是谁死了,都是遭到了人的诅咒。早年他们离开农场时,明明他们过得相安无事,农场的人却空穴来风地传言她把他杀了,原因是他出轨了。为此她还专门选择在一个春天回农场去了一趟。她的目的很明确,让谣言不攻自破。除此之外她还想让农场的人看她过得多么好。那时她在赌坛上刚刚崭露头角,她正处在春风得意的巅峰状态里。她认为过去使她狼狈不堪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新的生活正在以美妙的方式慢慢展开。走在农场熟悉道路上,她如沐春风思绪万千。她在农场小住了几天,面对传言她依然笑得春风满面:“他要是搞外遇就好了。”

咒语如同一个又一个的陷阱,让人无法处处设防。众口烁金,终会把你陷进去。这个无中生有的咒语,像是一颗种子那样埋在土里,时机一旦成熟就冒出来。这个曾经让她哭笑不得的传言,如今竟然成了事实。那个时候,像是一切才开始,还有很多的东西在等待着她。可是上天向他们打开的门,只开了一下就关闭了,又变得漆黑一团,继而就无路可走了。

她发现一夜之间女儿竟然消瘦了很多。女儿弓着的身子是那么瘦小,像一根火柴棍。她跟王明都是矮个子,女儿自然不会高,可是那明明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她的心像是扎上了玻璃,那些墙上的玻璃全都是为了此刻扎在她的心上而存在的。

气温越来越低,打麻将的人越来越多。麻将桌子已经摆到了停放王明的灵柩前面。大多数人都是她不认得的,穿着俗气的新衣服,坐在那里像是串街市一样,让人感到眩晕。很久以前常跟她打麻将的老张也在。不对,老张不是几年前就死了吗?她感到头皮发麻。老张还欠着她好几千元的赌债,这个死老头子怎么会坐在这儿?难道是谎称死了为了赖账?她发现自己这样想老张,好像有点卑鄙。他死的时候,她去守了夜的,也是在这里赌了两天两夜,赢了好几千块钱。当然现金只收到了几百块,大部分是欠着的。在麻将桌上欠着的钱,大部分是在桌子上“杵”,也就是欠到下一次再打时,在桌子上除账,很少有拿出现钱来的。所以她就抹下脸来,在开赌前叫大家“亮梢”,各自把兜里的钱摸出来当众亮一下,以免有些人来玩空手套白狼,赢了装腰包走人,输了欠着不给,等下次在桌子上“杵”。

她赌博是为了赢钱补贴家用,王明赌钱似乎就是为了输。世间的事情总是平衡的,如果两夫妻一起上赌场,都赢钱恐怕他们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就像她一样,陷入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绝境。当然她也有输的时候,她是见好就收,只要发现自己节节溃败,她就会收手,说没钱了收摊走人。她不像那些输家,一心想扳本死输滥赌,扬言说“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她喜欢输家这样说,因为她知道一个人的手气坏了,就好比兵败如山倒,是难以挽回的。她赢是赢在心智上,就像一个人懂得乘胜追击,那些失败者给了她一次又一次坐赢不输的机会。

镜子里打麻将的人也如乱麻一片,雪光变成了月光,他们穿着单薄的衣服,被月光染白的衣服,一个个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她想起胖哥。输得油尽灯干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抱着手站在别人的身后,为别人打出的每一张牌叹息或赞叹,像是别人的输赢都与己有关。这个草包直到死都没有醒悟过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是大啊。

好了,他现在死了,不需要再为这些无关紧要的输赢烦恼了,也不再会讨人厌愤了。他死了,被她亲手杀死了。他们做夫妻近二十年,她就这样结束了他的生命。刀是从他背上插进去的,可是那個时候她没有想杀他,在最后的时刻,她真的没有想杀他。血冒出来如同喷射一般,他比一只鸡死的速度还快。是他先把她摔倒了,凳子砸下来,打到了他的头上。

洗牌的声音哗啦哗啦地传过来,跟王明倒下后的声音混在一起。这个曾经让她醉生梦死的声音,曾经支撑着她和女儿在艰苦卓绝的生活中走下去的声音,撩拨着她让她难以自拔,让她感到生与死之间,其实是没有界限的,或者是分不清界限的。谁能证明谁死去了或是活着。她一下子变得宽阔起来,身体里的寒气突地散去了,疼痛的感觉也减轻了,身体软和起来。

她抖掉身上的雪,决定不再纠缠生死阔别,真实与虚幻。她站了起来,心无旁婺。灯光和雪光反照在她的身上,一些她无法辨清的声音,像是离弦的箭那样悦耳轻盈。她走了出来,脚上的伤口已经被冰封住了,发出清脆的叭哒声。她知道这个声音一定会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坝子和人群时被抓个正着。

她尽量放慢速度,以减轻疼痛。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轻到了浮在水面上的状态,脚的重量随着声音越来越沉,以至于自己都无法控制了。

有人朝她走来了,她一闪身顺着一道土坎匍匐下去,她的脸贴到了地面,冰冷刺骨的雪顺着她的脸颊,一直凉到她的后颈。她听到了沙沙的声音,刚想抬头,那些细小的微粒就溅到了她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地忍着,来人在撒尿。可是如果她再不动,她的衣服也要湿了,那个人的尿太长了。妈的,她在心里骂了句,还是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

她站起来,她想那人也许早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了,所以他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慢条斯理地提拉裤子。然而她却只看到他的背面看不到脸,她想无论他朝着哪个方向,一定给她的都是背面。她往前走了一步,自言自语地说,你是鬼?

她发出的声音如一摊水样化开了,一浪一浪地在风中涌动。他朝着她靠近了一步,他竟然听到了她说的话,他侧过脸来晃动了一下对她说:“你想多了。”

她看到的依然是他的背面,他的声音却像沙子一样撒出来,簌簌地落在雪地里。

她跟在他的身后,像是获得了某种能量和胆量,身不由己地朝着打麻将的人群走过去。人真是太多了,越是走近,人越是多得难以想象。他们横七竖八的都在打麻将,像是占满了一个长长的街市。她放轻脚步,但她还是听到了自己的脚落地时,与洗麻将的声音混在一起的细微区别。她想幸好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打麻将,不然就能听见她的脚步声。

她放慢脚步想摆脱那个撒尿的人,可是他也慢了下来,两个人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形成一种照应,与天上飘下的雪花正好合拍。她想离开他,从另一处绕过去,只要绕过去了,她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尽量靠着墙走。她的眼睛被一束光刺得生痛,她举起手挡住那束光。那是一束灯光,照射在墙壁上玻璃反射出来的光。她想,是谁用玻璃遮住了那堵破墙?定睛看时,发现是一面硕大的镜子。这面镜子就是她躲在树后看到的镜子吗?她不确定地四处看了看,的确只有这面镜子。她记得以前这里是没有镜子的,那堵墙之前是宣传栏,车间的生产完成情况,好人好事都贴在上面。

原来她看到的人,都是从镜子里反射到雪地上的,难怪有那么多。他们也一定早就看到了自己。她不再多想,反而变得从容起来。她穿走在杂乱的人群中,好像没有人发现她,也没有人认识她。雪气霜气混在一起,让她感觉到空气混浊,呼吸困难。她想空气稀薄的时候,正是夜深之时。看来离天亮还很早,寒气越来越重,雪花飘下来,盖住了那些绿色的、紫色的、黑色的麻将。他们弓伏着身体全神贯注,每拿一次牌,都像是在雪堆里抠出来的,带着一股寒气。

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别人打麻将了,那些熟悉的墩子,散着熟悉的汗气的麻将,竟然让她不能自拔。那些曾经让她感觉荣光和羞耻的时间似乎又回来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回头朝向她,她还是只看到他的背面,但是她却能感到他看了她一眼。 她转过身朝另一处走,却发现他依然走在她的前面。他说:“你不用想得太多,他们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不打几把你是走不了的。”他像是笑了起来,雪花被他的笑声掀起来,让她看到了黑暗中的另外一半天和另外一半人,密密麻麻地坐在距离灵柩很近的地方。

这时,雪也没有先前大了,麻将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那么混乱了。

走在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他还是背对着她,抄着手挨个地看过去,她也在这时看清了他们打的麻将。还是十多年前打的那种麻将,红中、发财、东南西北风都还在,麻将的墩子砌得老长。她记得当年打这种麻将时,他们一度怀疑过她会做牌,因为手搓的麻将在理牌的时候,高手是可以在砌牌上做手脚的。当然她也会,但是她极少那样做,除非输红眼了。可是现在大家早就改打川麻将了,牌越来越少,那些红中发财全部被剔除不用,并且只准碰牌不准吃牌,加上又是机器洗牌,大大增加了做牌的难度。

她正犹豫不决地想开溜,想着怎么从麻将桌中间穿过去离开。坐着的一个人就站起来,歪着身子对她说:“唔,你终于来了。”她犹豫地朝后退了半步,那人不由分说硬把她摁到了凳子上。她有些心慌意乱地站起来,那人又把她摁下去。她把手放入上衣兜里,掏了个底朝天,想让他们看清自己身上没有钱。然后她站起来,想就此转身离开。撒尿的那个人抱着手堵在她身后。大家就都开始拿牌了,催促她快点,她才又坐下。她不好意思扫大家的兴,不愿扫别人的兴这是她做人的一个缺点。

她伸出手摸到了第一张牌,感觉到牌像是结了冰一般冰冷和坚硬,她差一点惊呼说这是冰块不是麻将,然而她看到的又分明是麻将。她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坠,像是吸附在冰雪上一般。有一盏灯在这时突然亮了,灯是挂在砖头堆里撑起的枯树桩上,风一吹来灯就摇晃,墙上的镜子就出现了重影,闪烁得她眼花缭乱。镜子上出现了另外一面镜子,像水面一样光滑和浩渺。

他们好像记起她来了。认真地看她,朝她嘘了一口气说:“哦,是你啊,赌神!”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脸发烫,这样脸上的冰像是融化了,顺着脸淌下来,一直淌进脖子里。坐在她下手的人说:“胖哥欠了我们很多钱,你先把钱还了。”

哦,哦,她心里七上八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认真地码墩子。牌桌上出牌的速度很快,像一阵一阵刮过的风,他们每挥动一次,她就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与每一张牌融为一体。等了很多年了,像是等了一生那么久,她失去的東西正一点一点地回来。

他们一边打着牌,一边抱怨着胖哥欠钱不还,骂着各种各样的脏话。

她紧咬嘴巴,什么话也不想说。这些不堪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但她想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人死账清,随他们说吧。她听见自己的大脑嘎嘣嘎嘣地响起来,铜镜其实就是一面大锣。她为自己做这样的分辨感到诧异,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玻璃也好,水面也好,铜镜也好,还有那些拼接在一起的玻璃碎片,全都重叠在脑子里,泛着古黄色的斑点,像是时间被分割后的呈现,在同一个时间里一起涌了出来,闪烁着,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扑向她,就要把她淹没了。

她的头稍作偏侧,就能从镜子里看清所有人手上的牌。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知道,这是她人生的最后辉煌,如昙花一现的辉煌,将之前的一切失落失败以及耻辱一扫而光。镜面上重重叠叠的光交错在一起,映着漫天的飞雪如同白昼,这会儿大概已经接近五更天了吧。

十一

有人打开了电视机,屏幕上先是雪花和电流杂音,紧接着传来了春晚的歌舞声,和着电视节目主持人热情洋溢的播报“马年马到成功”的声音。那些喧哗之声预示了一场大的风暴袭来,所有的欢愉都是一样的喧闹无聊。她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展露技术,和牌的速度之快,让他们越来越不耐烦。他们失去了耐性,牌是从手里飞出去的,好几次都要砸到她的脸上。

她每胡一把牌,就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圈一圈地往下缩,像是冰雪消融那样慢慢下沉。她能感到自己在融化。被人唾骂和轻视一辈子了,这是人生的最后一搏,光荣也好耻辱也罢,今夜统统清零。让人生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来去无踪。无论是谁死了还是活着都不再重要,今夜此时,才是她的一生价值所在。她这样想着,眼泪就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涌出来。因为今夜有雪有风有最后的麻将,像是天赐赎罪的良机一样,让她在生死场上再现辉煌,所以它必将是最后的结局。

那些牌寒冷刺骨,让她感到自己不仅在缩小,而且越来越僵硬。牌也越来越坚硬,如冰砖一样难以移动。

王明已经死了,不久自己也将化为乌有。无论怎样她与王明夫妻一场,就让她最后为他做一点事。替他还清所有的债,让他来世不再欠任何人的钱,让他清清白白地做一世人。 她想到了“浑浊”这个词,想到了王明与这个词很贴切。一些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直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活着的目的,白白地走了一遭,比如自己比如王明比如在座的每一个人。他们沉浸在虚幻中,沉迷于眼前的起落与得失,一张牌都会让他们愤然不平,甚至让他们不顾颜面地骂骂咧咧,他们不会知道眼前的一切,也许只是她做的一个梦,一个梦而已啊!

这时,她抓上了一手的烂牌,她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镜子里所有的人,包括旁边牌桌上的人,他们的牌也都不好,每个人都显出了心急火燎的样子。不看镜子,她也能看清每一张牌是什么。可是她不想看,她闭上眼睛也能看清所有的牌,那些早已了然于心的每一张牌,来去之间早在那些寂寞的自我把玩中,就被她一一地琢磨透了。她没有再去看镜子,脑子里出现的是那些年自己跟自己打牌的情形。为什么现在跟那时候一样,所有的牌都能按照意愿而来?他们出的牌也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时间仿佛退了回去,难道这个世界的全部过程,竟然是自己跟自己设置的一场赌局?朝来暮往的都是108张牌而已。

为什么是108张?她从来没有想过。

每一次自抠的时候,她把手朝上甩下来,在空中划一个小弧线,牌就啪地落在众人的眼睛里。“清一色!”他们众口一词地大叫起来,带着疑惑和愤懑。与此同时,她闻到了一股香味,奇香无比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呢?天空中的雪花隔开了每个人的距离,明明很近看上去却很远,彼此互不相干地混合在一起。

她和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她的手不停地在空中举起落下,不停地划出小小的弧线。随着弧线起落的瞬间,她看到了王明。

她停住了,半空中的牌和手冰冻得发出清脆的嘎嘣嘎嘣的碎裂声。

她确信看到了王明。王明是从另一面镜子后面走过来的,他的头发上沾着雪花。他们刚结婚时也是下着雪的冬天,他的头上也落满了雪花,他们在雪地里走着呵着气,他还伸出手来给她挡雪花。那时真好,他们都没有沾上赌,所以他们的生活是恬淡的。为什么人生的幸福总是那么少那么短暂?他就站在她的对面朝着她笑着,那是一种陌生的,让她感到不安的笑。他活着时也爱那样抄着手站在她的对面,看着别人的牌朝着她笑,甚至还会比划手势,暴露人家手上的牌。

夜深了王明这个死鬼现身吓人!这样一想她镇静了一下。整个晚上她第一次感觉到心脏像个被冰冻了的铜锣,咔哧咔哧地被什么击打着,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耳朵里轰轰地乱成一片。她想喊他,想站起来想结束一切的时候,她的身体像是冻在了凳子上无法站起来。她一用劲站了起来,凳子咵嚓倒在地上,像是用力砸下去一般,整个地都动了一下。

有人又把她按了下去,她侧着身子半坐在凳子上。镜面刺得她眼睛发痛,她只好闭上眼睛,头脑里呜呜地响成一片。她知道时间紧迫时日无多,要速战速决赶快脱身,此地不能久留。

还清了债就轻松了,哪怕被枪决。想到这里她又开始发抖,她为自己那么惧怕被抓住正法而羞愧。

十二

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和牌,虽然她完全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所有人的牌,却始终没有再去看镜子。何须要借助于外力?何须要在一面镜子里把一切弄得个水落石出。她想更进一步说,何须要如此执着于生?何须要杀人?她像是突然间明白了很多。哦,如果我能早一点明白这些,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了。

他们又开始砸牌,用力过大,牌就飞出很远。这样的力量和声音,似乎改变了下雪的速度。有那么一会儿,雪突然就停了,形成了一半白一半黑的天空。人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而黑色却显出了它的深不可测。生死两重天。她这样想着,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如果是先前,她绝不饶他们,骂人谁不会?可是现在,一方面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没有意义的,另一方面她也不能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让他们意识到她是个杀人犯,让他们想起王明已经死了,他们正在给他守灵。王明生前欠他们的今晚一一都让她还上吧。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柔软起来,也许自己对王明也不够好,作为女人也没有想着要去将他引向更好的一面,而是放弃,甚至将他推向了无路可走的深渊。

一切都晚了,时光不可能倒流。如果有来世,她想她一定会善待他。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现如今阴阳两隔,相忘茫茫,多么伤感多么忧伤。她这样一想竟然想哭了,眼泪刚一涌上来,镜面变成了黑色,像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的雪花那样杂乱,电流声萦萦绕绕。

风穿过她的背,直接吹到她的胸上。寒风飕飕地穿过来,她感觉胸上像是破了一个洞,用手一摸,血从洞里流出来了。出血了,她怕别人发现她的身体在出血,顺手在旁边的桌子上抓起几张钱纸捂住胸口。可是纸堵不住血,很快就渗了出来。这个时候,她感到身体很多处都出现了漏洞,像是小时候用泥巴堵水决堤的那种感觉,所以她就想到了用麻将去堵,每摸一张牌,她就用它来堵住那个漏洞。

啪!有人往桌子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整个牌桌都动了起来。她把伸出去拿牌的手缩了回来,她感觉到了无形的压迫,围拢来的人带着一种腐蚀过的气味,让她感到难以喘息。

她真的厌倦了,再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还不是张三欠李四,李四欠王二的。她猛地一用力就站了起来,站在她身后的人一把将她按了下去说:“你忙去投胎吗?不急还早!”

铺天盖地的雪变成尘土撒下来,人像是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灰土埋没一般。她出了一身汗。汗水、灰土和着她塞进伤口的麻将全都冻结在一起了。她开始焦虑起来,身体这会儿越来越沉重,不像先前那样要化作一摊水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是走不了了。

这会儿她不担心被抓了,只担心天一亮,身体就会崩塌。然后她会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扎在雪地里任人踩踏。

又打了几圈,她站起来时掀了仅有的几张牌,以示自己可以离开了。她还清了胖哥的所有赌债,她可以轻松地走开了。她感觉到现在不欠谁的了,只欠了王明一条性命。法律是公平的,会用一命抵一命来偿还。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何尝不是一事抵一事,一报还一报。

她感覺轻松了,无债一身轻,即使天亮被警察抓走又如何。

雪突地停了,所有的声音也都停止了。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高原反应那样,耳朵大脑都与外部隔开了,身体飘起来。

十三

老张过来了,还有几个她不太认识的人,见是见过早已经记不得了。老张把她按下来,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对不起,我还要赶路。”

她的声音带着轰轰隆隆的水声,而他们就像没有听见,仰着头紧闭双目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地立在桌子边,只等老张一声令下,他们才好坐下。

老张说:“赶路?不急,玩两把不迟,离天亮还早着呢。”

老张笑了,他露出一口金牙,他从来就没有这样轻松地笑过。每次跟他打麻将,他都阴沉着脸,面黄肌瘦,越输脸色越黄。他居然还会笑?她感到很意外。

他说:“我就是赶来还债的,最好谁也不要欠谁的。”

她看见老张一脚的泥水,裤子至膝盖处全是湿的。她想起当年老张死的时候,家里人不信迷信,没有给他点脚灯。他的老婆曾经在一次打麻将时说,老张在梦里抱怨家人没有给他点脚灯,他看不见路,鞋和袜整天都踩在稀泥烂坑里。厂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梦。也因为这个梦,以后无论谁家死了人,都会在脚的位置点一盏油灯。

她下意识地朝着停放王明的灵柩前看了一眼,还好女儿不是那么糊涂,那盏脚灯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她的心安了,王明不可能像老张那样在另一个世界里看不见路,他可以一直朝着亮处走。

她回过头去,就看见镜子里面下着大雪。她觉得奇怪,雪明明停了不再下了,为什么镜子里还在下雪?所有的人变成影子在镜子里移动,反而擦亮了镜面。

女儿跪在地上,脸和火光的颜色混在一起。她看不清女儿有没有哭。她想过去跟女儿说句话,告诉女儿对不起,她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然后把女儿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她本来是想让女儿过得好一些,可是她也要走了。没有了父母,女儿要照顾好自己。

老张为她的心不在焉而恼怒,他们已经把牌打得嘎嘎响。这个声音又让她感到天旋地转。她用手扶住桌子,眼睛朝着那面镜子的方向,她能清楚地看见王明的遗像。照片上的王明很年轻,他在照片上还笑出了两个饭窝,不是酒窝,刚结婚时他们讨论过,王明抽着烟眯着眼笑不可支。哦,那时我们也好过。她这样想时不免有些伤感。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过是像一片雪花那样,飞舞然后消融。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那么恨他呢?难道我们真的是为相互讨债而来?

十四

为什么天总是不亮?她又感觉身体疼痛难忍,那些堵在身体里的麻将嘎吱嘎吱地响,牌桌上的人四处寻找声音的出处。她把两只臂膀缩在一起,想尽量护住那些声音。

王明过来了。她在心里骂着死鬼你吓不着我!

他是从灵柩后面的缝隙那儿走过来的。她想那么窄小的地方,他怎么就过得来?他走进了那面镜子,她看得越清楚就越害怕。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跟照片上的样子一模一样,雪花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她摇摇头试图证明自己没有做梦,为此她还用手扒拉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睛生痛鼓涨,像是早已跳出眼眶的珠子那样冰冷。

她站起来,因为她就要看不见他了。她想喊,声音却在胸腔里发不出来。

有人又将她按了下来,站在她的背后挡住了风,并将一只手伸进了她背上的伤口。好大一个洞,无边无际的洞,风又一次无遮挡地吹进去,身体里灌满了风,像是要膨胀到离地三尺。她开始哆嗦,拿牌的手总是伸不到牌桌子上。

老张说是来还账,却分明是来扳本的。这些口是心非的人,心里揣着的永远是填不满的贪念沟壑。这叫欲壑难填。她竟然愤怒起来。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总是你欠着我的,我又欠着他的。生生世世还也还不尽。现在好了,总算不再欠谁的了,剩下的交给法律吧。好在这世上还有法律,至少可以从表面上平衡一下生死之债吧。

她忍住疼痛打出一张牌,她把目光拉回牌桌。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所有的牌都是透明的,她完全能看清每一张牌。就算是自己闭上眼睛也能看得见牌。天啊!她告诫自己,这是一场没有输赢没有对手的博弈。所有的牌都被自己看清了,无论怎样自己都只是在跟自己进行一场无趣的游戏。好吧,既然所有的人所有的恩怨都要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了结,她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牌过两转,她反手将一只幺鸡很响地打在桌子上。她想说钓幺鸡龙背自扣。可是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用一只手翻开全部的牌,再将“翻鸡”的那张牌重重地翻过来,九条。绝无仅有的满堂和。有人掀翻了桌子,麻将打落在地上,他们的声音高出平时好几倍,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变窄了,在地底下呼哧呼哧之后才来到地面上,所以有点刺耳。场面有点混乱,之前出现在她家里大打出手的场面,她以为会重演。

他们重重叠叠地晃动,像是大团的影子。她再一次用手扒拉自己的眼睛,眼球还是像玻璃珠子一样坚硬冰冷。

十五

电视机的声音很大,那是一台只有12吋的黑白电视机,应该是80年代初的机子。有人正在用遥控器调换频道,闹闹嚷嚷的春晚戛然而止。电视里正在播放地方晚间新闻。警报器的声音就是从那个破电视里传来的,也显得破破烂烂的。起初听到这个声音时,她整个身体歪斜了一下,如果不是她快速抓住桌子,就倒在地上了。声音一出,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转过脸去看电视。

他们在电视里看到了自己的工厂,厂门口那块从建厂就一直挂着早已风化掉的牌子上,还能勉强辨出“前江机械”几个字。随着警车和救护车一路呼叫,镜头里出现了他们熟悉的厂房半开着破败的车间大门。

这是多么忧伤的一幕!他们神情黯然一动不动地看着。

播音员说:“今天夜里,该厂一对夫妻在家中发生争执,酿出了一起命案。”

她不敢看电视,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条发生在厂里的新闻。屏幕上出现了雪花,播音员播报命案结果的声音,就是夹杂在那个跳动的杂乱电流里落进她的耳朵的:“结果是妻子惨遭丈夫杀害。”

电流声响彻整个黑夜,她确信这是一条黑白颠倒的虚假新闻。

场面在一片唏嘘中又开始动起来。她害怕有人突然站起来指认她,所以她尽量将身体往下缩,尽量让桌子挡住自己,哪怕是身体的一小部分,都让她感觉到安全。

天空中的香气越来越浓重,她快要被熏晕了。她张开嘴,为的是不让香气堵塞住身体和器官。世界怎么会那么轻盈?她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她用手攥住桌子的角,那儿正好有一张麻将落在手里,暖和和的让她安定下来。

十六

“小英,快跑!……”

这是王明的声音。她听不见后面他喊了什么。这个声音像是梦境,又像是穿过层层的泥土带着风沙。小英,他们刚结婚时他就这样叫她。突然间,她的心里充满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她看不见王明了,她四处寻找,棺罩上的照片还在,他在忽闪忽闪的烛照里笑着。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两个人从镜子那儿冒了出来,他们神色凝重,一步步朝着麻将桌逼过来。待她看清那两个人时,她先看到的是他们手里的枪。

警察!她想起来了,刚才王明这样喊了。他告诉她警察来了。

他们终于来了!

她停下来,周围的人如潮水一样朝后退去,形成一道黑色的波浪,浪得她头晕目眩。黑夜开始散开,雪化成霜冻再化为雾降下来,呵气成霜,她感觉四肢顺着那股寒气慢慢变硬,像小时候看到的屋檐上垂吊着的冰条。

两个警察绕过那棵歪扭的槐树,脚落在地上的声音,响彻整个夜空。咵哧!咵哧!像是骑着马,积雪已经盖过他们的黑色皮鞋。

他们半弯着腰弓身前行,像是在丛林里作战那样,在距她几步之远的地方,他们一起將右手向上抬了一下,然后用左手护住右手腕。她看清了两只枪口,像黑洞那样张开着。阴森森的枪口,让她想起了上警校那会儿,她是神枪手,曾经代表省警校参加全国的射击比赛,获得过冠军。

哦,一切荣耀在时间里都归于零。

两个警察缓缓地移动身体和枪口,别的人都趴在了雪地上。她就那样坐着,静静等待他们慢慢逼近自己。等待着霜气将自己化为冰条。会的!她听到了肢体冻结的声音,是那样清晰,甚至有些悦耳。

其中一个警察走向她的时候,她终于记起来了,她没有杀王明,她不是凶手。凶手是王明。她当时只是想从他的手里夺出刀子,两个人撕扯在一起,王明喝得烂醉,他的衣服上还有刚刚吐过的食物。

她喊了一声:凶手不是我!可是没有用,她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声音只能在她的体内回旋。

靠近她的警察把枪口向上抬了抬,歪了一下头。她明白这个动作,是示意她举起手来。于是她举起双手,她感到背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地,冰冻的身体咔嚓咔嚓地响起来。

警察走过来。哗!把手铐戴到她的手上。冰冷的手铐,她感觉身体下沉,沉到无底的深渊,一直沉一直沉,直到将她变成一道阴影,然后飘了起来慢慢变成一汪水。一汪不会流动的水,很快就被一个玻璃盒子盖住了。她感到被自己握在手里的眼球跳了两下,然后滚落,彻底离开自己的躯体。

世界无声无息地静止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滑过去,像是可以摸得到那样,光滑细腻柔软,如丝美妙无痕。她想,没有了眼球的躯体是盲体,生死无别。慢慢地慢慢地,留在她脑子里的只是一团火焰,一点一点地上升的火焰,扑扑腾腾地照亮了天空,随着升腾的火光飘起来的是龙背自扣时的幺鸡。它变成了一只火鸡,扑闪着一直升,一直升,升上了空中化成了云烟。

前一日,某机械厂发生一起凶杀案。凶手是死者的丈夫,好赌、酗酒,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且已经出现并发症。

死者,女,系机械厂退休职工,51岁,由于死者身上的刀是从后背插入的,直接刺穿了心脏,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据悉,凶手也受了伤,流血过多。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医院正在全力以赴地对他进行抢救,凶杀原因警方正在进一步的调查之中……

——《都市快报》

责任编辑   陈少侠(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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