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B2
2020-03-25赵博冉
赵博冉
早年谁养不起孩子,便湊半吊钱把娃送进草戏班。被送去的娃先进练功房,晨起吊嗓压肩、学把式练台,生旦净末丑粗通,还兼打杂伙计。学徒三年,今儿是分角的大日子。
“石头!你块儿大!你来这楚霸王!”
白晃晃的面具掷来,石头一晃宽肩接住,手中是黑白分明的三花脸谱面具。班子管家老徐提着皮鞭,用韵白念叨:“黑白三花瓦脸,勇猛直爽之人;寿字眉略带哭丧,悲惨英雄末路;白颊吊眉,长髯英须,庄严高举,肃穆神威……石头,戴上我看看!”石头小心地把脸装进纸裱壳子里,只露一双乌黑发亮的牛眼。“好生威武啊,后生!打今儿起你就是霸王项羽,祖师爷赏这碗饭,要人面合一,那魂儿可就跟你走了。石头,乌江唱段琢磨透,莫要负了这张脸!”鞭在空中一盘,劈一个空响。
“我一人枪挑数员大将,纵英勇奈何十面包抄……”石头在胸口一遍遍画那纠缠的眉毛,镜中的面具眼珠似乎一动。梦中,项王擎戟跨骓,庄严走来。
再三年寒暑苦练,民国二十一年,石头十九,戏院挑人。头回画脸,石头照着面具先刮再上,刺破了眉,黑白厚油彩一盖,也就上台。使了二三把式,石头带铺盖进了戏院,进院酒和认干爹礼一并行了,石头跟了戏院老板姓,改名周玄岩。
元月十八,项王一炮打响。第二场,包厢满座,都来看新秀年轻霸王。丹青成气,厚重中带着青年老生的沙哑,颤音改用长号啸出,悲中见壮,勇中有骨。人说他舞台上项王再世,眼中有泪,目无他人。嘈杂的后台,镜中黑面虎虎生威,瞳仁中映射出的不是镜面,是清清乌江水。
三年又三年,民国二十六年,日寇逼到金陵城外。
身价高了,他还是乐意自己画脸。用粗毛刷把厚重的油彩匀开,细笔勾出瓦块天庭,他喜欢戴上面具,项王渐渐附身的感觉。一日三场大戏,他索性挂着油彩,干了,再敷一层,穿着戏服小盹,一点酒气弥漫,呼噜山响。他听跑腿的说形势不好,并不在意。扮上相,他就不再是无足轻重的石头,他面具后的脸皮,也没那么重要。
他突然被老板叫醒,看整组的人垂手低头,上座立着一个板着脸的矮子。迷糊中他只听见几句:“日本军官,很喜欢中国的戏曲。你们,好好地演!”“戏院改成会议厅……演戏的让大佐挑选……”凭啥?趁酒劲,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手里正握着一杆长枪。他拨开挡在面前的人,大喊:“老子是西楚霸王项羽!”翻译跟大佐说:“他说他是王八。”
人跑不过枪子儿,他最终没能逃成。不吃不喝,还是被治了伤打了麻醉,套上日本的戏服,日本军官要他重新演出。
会客厅里上下坐满留着小黑胡子的军官和煞白脸的艺伎。麻醉劲儿还没过,他只觉得黑白的点在眼里冲撞,厅里充盈的异香使他头昏脑涨。胡琴一响,他仿佛不受控制,“一人枪挑数员大将,纵英勇奈何十面包抄……”中音浑厚从胸腔抛出撞在锦墙上,四下静寂。挑枪,摆旗,挂髯,众人膝行,不敢举首。涛声四处涌来,啊,滚滚乌江,我霸王还是霸王!这一生纠缠在身上的英魂从未消散,英雄还是英雄。他的声音带了哭腔,却更响亮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当!”一声脆响,白花花的银锭落在台上,砸在他玉白厚底靴旁,砸在虎头盘龙戟下。
天旋地转,涛声骤然由暗涌变成轰鸣,“井上大佐,赏,周家班子周玄岩——”赏?赏我西楚霸王?鼓点停了,等他磕头谢恩。台上披软铠的大汉,脸上的肌肉一条条颤着,厚油彩迸裂,面具撕开土色的口。耻啊!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恍惚了,只觉朱红的地毯是咆哮着的乌江。“籍一生英勇,不期落敌手而至于此,羞耻交加,愧对江东父老,无以为报!”他一个抱拳,轰地从台上投下……
1969年,金陵城墙根下蜷睡着个大身量的老头,脸上洗不净的黑白三花,好像戴了面具。过路人问,他笑笑摆手。人生如戏,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