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记
2020-03-25刘向东
刘向东,1961年生于河北兴隆。 著有诗集《山民》《谛听或倾诉》《母亲的灯》《落叶飞鸟》《顺着风》和杂著《指纹》《惦念》等。作品入选《新中国50年诗选》《中学生语文》等200多种汉语选本和英文、法文、德文、日 文、波兰文、捷克文选本,另有塞尔维亚文诗集《刘向东的诗篇》等出 版。
沃尔特·惠特曼的诗
在美国文学史上,以历史和现实为写作题材的诗人不计其数,以未来或者乌托邦为题材的诗人极少,而以历史、现实与未来为题材的诗人更是凤毛麟角,其中彪炳史书的大概只有以一部《草叶集》闻名的惠特曼。
《草叶集》经过三十余年的不断增删,内容结构持续扩展,以深邃和充满激情的笔触叙写了美国的历史、现实以及对未来的构想。更为重要的是,惠特曼以超前的全球化意识歌颂了世界各国与民族共享的基本价值观念,以及对生活与世界的基本态度,包括强调民族性、民主、个人尊严、个性、性别平等、强势族群与弱势族群的平等、主流文化与边缘文化的平等、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平衡发展、爱国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信仰,以及崇尚真实、善良与自然,追求创新与探索,具有生态意识并憧憬人类共同的美好未来,因此在许多国家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惠特曼在深呼吸,作为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在呼喊,他从不伪装,而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惠特曼作为一个半人半神存在于《草叶集》中,他已不是同时代人所认识的那个惠特曼,而是一位神圣的流浪者,这正是真正的“惠特曼,一个宇宙,曼哈顿的儿子,粗壮、肥壮,好逸乐,吃着,喝着,生殖着”。作为三位一体的惠特曼,他把第三个人引入他的诗中,这第三个人就是读者,他把读者当成他诗中的英雄,他与各阶层各种人建立起亲密的感情,他相信人人平等,把强盗、染了性病的妓女、奴隶、劳工和商人都纳入诗中,当成读者。
惠特曼说着他个人的事,但由于他想做每一个人,所以他说出了任何诗人都未说出的话,所以说他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而且是“唯一”的诗人。我们从他的诗中强烈地感触到他的民主意识和同样强烈的个人意识,用他的诗说,“他就是她的地理、生态、江河与湖泊的化身”“国家的仲裁将不是她的总统而是她的诗人”。他是一个先知,向人们指出了现实和他们灵魂之间的道路。
在《給一个妓女》中他这样写道:
只有太阳把你排斥,我才排斥你,
只有流水拒绝为你闪光,树叶拒绝为
你发出响声,我的话
才会拒绝为你闪光并发出响声。
我的女孩,我和你定一个约会,
你要做好相称的准备,以便和我见面;
我要求你要有耐心,维持最佳状态,直
到我来。
读他的诗,你会感到他对众生之间应有一种深信、一种默契、一种对彼此的博大关怀,令人为之感动的是他那慷慨大度的心灵品性,即他所倡导的“亲和性”。我们读他的诗就是在接触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在诗中不仅注入了他自己的坚毅和傲慢,也注入了他的肉体和形体,不加修饰,不计模式,不顾法规,只顾他自己的存在和经验。用他的话说,他是一个不讲礼貌不懂规矩的人,是个从人民中出来的粗孩子,不是复制品,是在美国长大的,是一句土话。
惠特曼的诗集为何一直命名为“草叶集”?这首《草是什么》或许算是一种回答:
一个孩子说草是什么呢?他两手捧着一 大把递给我;
我怎样回答这孩子呀?我知道的并不比 他多。
我猜想它是性格的旗帜,由充满希望的绿 色质料所织成。
我猜想它是上帝的手帕,
一件故意丢下的芳香的礼物和纪念品,
我们一看便注意到,并说这是谁的?
因为它的某个角上带有物主的姓名
我猜想或者草本身就是个孩子,是植物产 下的婴儿。
我猜想或者它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
它意味着,在或宽或窄的地区同样繁殖,
在黑人或白人中间一样生长,
凯纳克人、塔克荷人、国会议员、柯甫人,
我给他们同样的东西。我对待他们完全 一样。
如今我看来它好像是坟墓上没有修剪过 的美丽的头发。
(李野光 译)
诗人对草的思考源于一个孩子的提问。通过诗人的迟疑回答,读者一方面可以看出诗人的奇思妙想,另一方面又觉得草似乎还包含着更多的意义,诗人尚未做出解释却有待于读者思考其意义。概括诗中的描述,不难看出,“草”至少象征了旺盛的生命力、天然而普遍的美以及平等民主等方面的精神。
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诗
墨西哥诗人帕斯的《大街》语调急促,渲染了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带有神秘色彩,表面上写一个人走在夜间的大街上感受到的恐惧和不安,但诗人捕捉到夜行者内心更深层的自我分裂感,它表明人所恐惧的其实是他自身。
这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来,踏着干枯的落叶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脚,浅一脚。
我身后也有谁将它们践踏:
我停,他也停,
我跑,他也跑。
当我转过脸,无人静悄悄。
一片漆黑,没有出路,
我在街口转来转去
总是又回到原处,
那里没人等我,也没人将我跟随,
我却在将一个人紧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来,
一见我便说:没有谁。
(赵振江 译)
人和大街的关系,使这首诗富有象征性。它象征着窒息人的自由的黑暗和恐怖的空间,也是某种政治或社会环境的隐喻。
在谈到诗歌艺术时,帕斯说,我试图将一种表现共同信仰、意识和价值观的艺术,与国家艺术区别开来。不仅国家从来不是有价值的真正艺术的创造者,而且只要它企图将艺术变成实现自己目标的工具,便会使艺术丧失自己的营养并衰败下去。于是,“为了少数人的艺术”几乎总是艺术家们自由的回答,这种回答是对官方艺术和瓦解社会语言公开的或暗地里的反抗。我捍卫“为少数人的艺术”不是出于对贵族或精英的迷信,而是因为它始终关系到对官方意志的抗议与否定。对当代社会及其陋习、畸形和不公正的最真实、最深刻的描写与刻画,应是伟大的作家和诗人们的职责。
奥拉夫·赫格的诗
风信鸡
铁匠制成了他——
有冠,有尾。
他登上了尖顶,
世界是新的,
各种各样的风。
他反应敏捷,
趾高气扬
竖起羽毛
对着每一阵风啼鸣,
在风暴中
他长长地伸着脖子。
直到有一天他锈了,
锈住在一个方向——
方向偏北。
这是风来得最多的
方向。
(飞白 译)
挪威诗人奥拉夫·赫格的诗有很强的哲理意味,但他的写作立场不是道德家的立场,而是诗人的立场。他诗中的哲理并非简单的“教化”,而是专注于事物丰富的意味,并以具体准确而平和的方式把它揭示出来。在他的诗中,我们很难将事物复杂的意味简化成“非此即彼”的评判,它的意味是朝许多可能的方向洞开的。这种近似于与读者的交谈或对话的写作姿势,体现了诗人成熟的智慧和谦朴的情怀。
“风信鸡”是欧美国家公理教教堂塔尖上高擎的金属圣物与饰物,它高居空中,起风时就旋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由于风信鸡特殊的宗教含义,许多诗人和作家都以它来指代信仰和方向(風向)。比如,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在其代表作《夫妇们》中就反复以“风信鸡”来隐喻传统宗教的衰落和人的异化。小说结尾时,一场大火焚毁了教堂,但风信鸡却幸存下来。而没有教堂托举的风信鸡,犹如失去信仰基础的现代人,只剩下了欲望的争斗。德国著名作家、诗人格拉斯也在代表性诗作《风信鸡的长处》中表达了对资本主义社会伪善作风的反讽。
但赫格笔下的《风信鸡》与上面两位作家相比,其寓意要显得“暧昧”一些,诗人似乎只是平静客观地描述了“风信鸡”由新变旧——由“趾高气扬竖起羽毛对着每一阵风啼鸣”到“锈住在一个方向”“风来得最多的方向”——的过程。但如何理解这个“过程”所暗示出的意义呢?诗人将主动权留给了读者。一方面它可以视为对宗教衰落、信仰缺失的现代人生存状况的痛惜之情;另一方面也可以视为对那些全无主体的精神、只知随风而定向的盲从者的反讽,他们的信仰不是坚定清醒的选择,而是蒙昧的信仰,是“锈住”的被动认同。
鲍·列·帕斯捷尔纳克的诗
帕斯捷尔纳克专心徜徉于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他好像是一个站在堤岸边沉吟的哲人,从奔腾不息的生活之流中领悟和捕捉到一种节奏、一种旋律,因而他弹奏出的不是时代的交响乐,而是生活的变奏曲。他处在俄罗斯现代诗歌的浪潮之中,他的诗中有象征派的神韵、阿克梅派的精细、未来派的奇伟,同时又具有俄罗斯古典诗歌的明快、朴素和深沉的格调。这一切使得帕斯捷尔纳克及其创作成为俄罗斯现代诗歌中极富魅力的现象。
帕斯捷尔纳克在诗学上的突出贡献,在于他以自己的切身经验提出了他的“美学宣言”:创作目的是献出自己,不是招摇过市、追求名利。探究流逝岁月的真谛,追寻它们的原委,寻根究底,推本溯源,直至探到精髓。
哈姆莱特
嘈杂的人声已经安静。
我走上舞台,倚在门边,
通过远方传来的回声
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一千架观剧望远镜
用夜的昏暗瞄准了我。
我的圣父啊,倘若可行,
求你叫这苦杯把我绕过。
我爱你执拗的意旨,
我同意把这个角色扮演。
但现在上演的是另一出戏,
这次我求你把我豁免。
可是场次早就有了安排,
终局的到来无可拦阻。
我孤独,伪善淹没了一切。
活在世,岂能比田间漫步。
(飞白 译)
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尤其是这首《哈姆莱特》,就不得不提及他在世界文学史上久负盛名的小说《日瓦戈医生》,这种看似随意的联想却有其独特的意义,实际上这首短诗正是《日瓦戈医生》的缩影。
很多人说“日瓦戈”就是哈姆莱特,这是很有道理的评价,帕斯捷尔纳克一手营造出了日瓦戈,更是一手写出了这首短诗,用以印证日瓦戈的形象特征。这首诗中的哈姆莱特形象是复杂而模糊的,真实的文学形象抑或是舞台的演员形象交叉重叠着出现在一片光影的舞台上,真实的是“嘈杂的人声”,不真实的是“远方传来的回声”,没有人能够知道“将发生的事件”,也没有人能够站在门边窥视“我”的举动。当演出谢幕的时候,哈姆莱特可以卸下自己的外衣,变成本真的自我,然而,在这一刻,时间凝滞,远方的回声带给“我”无尽的思考。
“一千架观剧望远镜”自然代表着观众席上无数旁观者的姿态,这里设置的剧场环境是“夜的昏暗”,在黑暗之中穿行的哈姆莱特有着独特的气质,他忍辱负重地生存、爬行,忍受黑暗的折磨与拷打,但是可以发现,他依然有着王子的高贵,以及呻吟喊痛的勇气,读到这里,你可曾发现,连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也在颤抖喊痛?“我的圣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苦杯把我绕过。”
其实,跌跌撞撞地寻求光明与救赎的人才是最优秀的人,不做莽夫,也不做软弱无力的人,犹豫,瞻前顾后,在黑暗中忍辱爬行,一旦斗志成熟,他们也是社会上最有力的人。哈姆莱特是这样的一类人,日瓦戈也是这样的一类人,所以在俄国当时那个精神痛苦的年代,敢于喊痛的人也是最不容易的。
敢于违抗“执拗的意旨”?敢于放弃哈姆莱特的角色?看来这样是无法生存的选择,用外壳的柔弱来换取生存的空间,诗人表露出一股渗透骨髓的悲怆,无法选择和没有选择,是人生中最悲哀也是最痛彻心扉的地方。场次早就有了安排,不愿意伪装也无可奈何,孤独和伪善注定要伴随人的一生,光明的时代也终究抵不过黑暗舞台的侵蚀,田间漫步是生存方式的另类表达,这种表达要轻松得多,也快乐得多,然而,田间漫步也终究是某种形式的逃逸,对圣父的大声求救才是取得救赎的唯一途径。
帕斯捷尔纳克曾在小说《日瓦戈医生》的结尾,借哈姆莱特之口,道出俄国诗人作为“另一个俄罗斯的代言人”的艰难和幸运:
夜深人静。我走上月台。
我倚靠在门框上,
细听往事的余音,
揣度今后的浮生。
夜色像千百只望远镜,
一齐对准了我。
亚伯天父啊,如果可以的话,
免去我这一苦杯吧!
再看《邂逅》:
会有一天,飞雪落满了道路,
盖白了倾斜的屋檐,
我正想出门松松脚——
是你,突然站在门前。
你独自一人,穿着秋大衣,
没戴帽子,也没穿套鞋,
你抑制着内心的激动,
嘴里咀嚼着潮湿的雪。
树木和栅栏
消失在远远的迷雾中,
你一个人披着雪
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雪水从头巾上流下,
滚向袖口缓慢地滴落,
点点晶莹的雪粉,
在你那秀发上闪烁。
那一缕秀发的柔光
映亮了:你的面庞,
你的頭巾和身躯,
还有这件薄薄的棉衣裳。
雪在睫毛上融化了,
你的眼里充满忧郁,
你的整个身形匀称和谐,
仿佛是一块整玉雕琢。
这好像是我那
被带走的心灵
好像被镀锑的钢刀
深深地划下了血痕。
你那美丽的面容,
将在我的心中永驻,
因此,我不再过问
人世间的残酷。
啊,陶醉于这些回忆,
只觉得这雪夜重影闪闪,
在我们两人的中间,
我画不开分界线。
当我们离开人世,
那些年的事犹自遭人诽谤,
没有人会去询问:
我们是谁,又来自何方?
(刘湛秋 译)
《邂逅》作为附在《日瓦戈医生》书后的日瓦戈的诗作之一,是献给拉里沙的颂歌,是对动乱时期来之不易的爱情的祝祷和祭奠,是对命运赐福的由衷感激。其透明的语境,和谐的韵律,有意冲淡的忧郁和怨愤,与拥有的过程同步进行的叹赏和赞美,那深邃而又自然的意蕴一下子就能把人打动。而一旦被打动,心中的波澜便永久起伏。
动荡的年代渴望宁静,平庸的年代渴望激情,能够成就梦想和期望的几乎都是与爱有关的事情。事物在爱神的照临下才会获得灵性。在落满飞雪的道路上,在泛着白光的倾斜的屋檐下,在低低的栅栏和敞着的门前,在“人世间的残酷”和日常琐屑侵蚀不到的地方,一个由“整玉雕琢”、冰清玉洁的人走来,降临,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咀嚼着潮湿的雪”,秀发上闪烁着“点点晶莹的雪粉”,柔光一缕把周围的一切映亮。这样的“邂逅”不只是帕斯捷尔纳克一人的期待,更是人类共有的梦想,它交织着亲历的幸福和伤痛,翻涌着心灵的屈辱和慰藉。有幸得到这种惠顾的人什么时候都少得可怜,尤其在波诡云谲、变乱不居的年代,在违逆潮流、身处劣势、形单影只、命途多舛的那一小部分人群中。一生中有这样的邂逅便不算白活,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陶醉于这样的回忆,“雪夜重影闪闪”,世界色彩纷呈,忧郁的生命丰美而温暖;在良心反对暴力、弱势对抗强权的过程中,在注定失败但决不放弃的抗争中,“活下去,活到底”(帕斯捷尔纳克语)的俄罗斯良心,才得到必需的滋养,才穿越它的国土,到达更远更深的地方。即便“当我们离去人世,/那些年的事犹自遭人诽谤”,这只能是这个世界让人诅咒的理由,是人性黑暗和沉沦的明证,更是“我们”值得自豪的根据。
查希特·塔兰哲的诗
心不在焉的死者
昨天有一位美人抚摸了
我所躺卧的坟墓,
我在地层下不由得一动,
迷恋上那一对迷人的纤足。
甚至我永恒的安谧也不永恒!
你不会相信,可我站了起来,
姑娘不小心掉落了头巾
我弯下腰来递送给她,
完全忘掉我已死去很久。
(曾梦白 译)
查希特·塔兰哲,土耳其诗人。
让爱与美战胜死亡是很多诗人的信仰,这首《心不在焉的死者》,在这里将其具体化了。
诗人如果只写了前半段,说明“永恒的安谧”也“不永恒”,已将主题点破;后半段告诉人们一个阴阳互换的奇迹,也是诗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