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卞卡
2020-03-25横行胭脂
文/横行胭脂
那时候我父母亲正闹离婚,闹得很凶。去了几次公社(其实这里刚由“公社”改为“镇”,人们对此地的称呼还有些混乱,叫“公社”的、叫“镇”的都有),没离成。父亲说母亲和公社的会计好,说我二姐长得不像我们家的任何一个孩子。母亲说我父亲和杀猪的女人鬼混,喝醉了还骑自行车带着杀猪女人在镇子里转来转去,丢人现眼。
父亲母亲的相互指责都有一定的根据和可信度,他们的事情,我们徘徊镇的人都或耳闻或目睹过。母亲在公社给干部们做饭,每个月都在会计那里结算工资,镇子里的人说我母亲和会计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不过,母亲给公社做饭也就五六年的时间,按时间推算,二姐是会计的孩子这几乎不可能,但二姐的确长得跟我和大哥不一样,我和大哥都是方面大耳,浓眉大眼,二姐则是尖脸,细长眼,身子骨单薄得如弱柳,这又的确和会计有些神似。母亲指责父亲的这桩子事完全可以坐实,杀猪女人每年都带上杀猪刀到我家来杀猪,和父亲聊得热火朝天,猪肉炖白菜粉条,就两斤高粱酒,吃完一锅,父亲又吩咐母亲再上一锅。能吃能喝,哪里像个婆娘,和男人一样,只有你能看上!送走了杀猪女人后,母亲会恨恨地讥刺父亲。母亲虽然这么说,但第二年依然会请杀猪女人来杀猪,依然会做一锅猪肉炖白菜粉条来酬谢,雷打不动。
父亲母亲闹得鸡飞狗跳的,家里天天冷锅冷灶。我只好跑到裁缝铺找杜卞卡。
裁缝铺在镇子的最东头,一块斜坡上。沿斜坡往下走,就到了大河边。这条河叫多宝河。多宝河的宝贝并不多,没什么大鱼大虾,每年夏天河水泛滥涌上街面,也不过带了些螺蛳贝壳和一些又小又弱的死鱼,那些死鱼,最长的,也就一根手指那么长,丢给猫,猫不吃。
裁缝铺里的跛子师傅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姓伊,很古怪的一个姓。镇上人当面叫她伊师傅,背地里称“跛子裁缝”,或者“那个瘸子”。跛子和瘸子有什么区别,有多大的区别,我弄不清楚。
逢上饭点,我就站在裁缝铺门口望着跛子家的饭桌。跛子说,你父母也真是一对活宝,闹了多少年还没闹累?离是离不了的,公社也不会叫离的,我们这里哪里有离婚这一说?你父母不怕丢丑,多大年纪了还离婚?闹来闹去只是苦了孩子了,连饭都吃不上。
杜卞卡给我端来一碗稀粥,舀上两勺子咸菜,让我坐在门槛上吃。
两年前,杜卞卡突然间出现在我们徘徊镇,出现在这个裁缝铺,成了跛子师傅的徒弟。跛子师傅的店铺从此热闹起来了。
杜卞卡不是我们徘徊镇的人。她来我们这里两年了。她是哪里的人,不只我不清楚,我大哥也不清楚,我们镇的人都不清楚。人们无数次问跛子师傅,杜卞卡是哪里的人?跛子师傅说,不知道。人们紧接着问,不知道她的底细你还敢收她为徒弟?跛子师傅说,有什么不敢?人们更觉蹊跷,想刨根究底,挖出真相,就故意激裁缝,你是不是从别处把她拐来的,给她吃了哑巴药?跛子师傅说,我有九条命也不敢做这样犯法的事,何况她不是哑巴,她会说话。人们说,两年了,谁听见她说过一个字?跛子师傅说,她是不肯对你们说而已,她刚来投奔我的时候,的的确确会说话,她说她叫杜卞卡,十六岁,请我收留她做徒弟。人们说,那你当时没问她的身世?跛子师傅说,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又饿又疲倦,就没多问,给她吃了饭就叫她先去休息。人们又问,第二天呢?后来呢?她说话了没有?跛子师傅不停地摇头,说,她再也不肯说话了,我既然答应了收留她,就没有赶她走的道理了。
一碗粥我吃不饱,我不敢再要,怕跛子师傅以后不要我来她这里。杜卞卡开始刷锅了,我坐在门槛上舔碗,感觉肚子更饿了。杜卞卡挑起水桶去河里担水,她拉起我的手,示意我跟着她去。在河边,她把水桶搁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麦面馒头,塞在我手里。我毫不犹豫地往嘴巴里塞。
杜卞卡去多宝河担水、洗衣的时候,我就问,姐姐你是不是从多宝河里上岸来投奔人间的美人鱼?我那时候手头唯一一本小人书就是《美人鱼的故事》,我把这本书的拼音和插图都咀嚼烂了,吞到肚子里去了。我觉得杜卞卡就和我这本小人书插图上的美人鱼长得一模一样。
杜卞卡长得很美,这是裁缝铺热闹起来的原因。小青年们最爱去看杜卞卡,时常有十几个小青年围在杜卞卡的缝纫机旁,你推我挤,打打闹闹。他们一边互相挤对,一边用眼睛瞅杜卞卡,那些眼睛,都闪烁着年轻的火花。杜卞卡安心做着自己的活计,眼睛只瞅着缝纫机上的那一根线。我大哥每天也来看杜卞卡,但他不和这群小青年聚在一起吵吵闹闹。我大哥是安静的。他把自行车停在裁缝铺前一两米的地方,把自行车后面的支架支起来,然后一只手扶着自行车的龙头,身子靠在自行车上,就这个姿势,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别以为我大哥是站在这里看杜卞卡,别这样以为。我大哥他似乎不是来看杜卞卡的,而是来裁缝铺前找个地方读书的。他穿着磷肥厂发放的白色工装,工装上下有四个口袋,上面的两个口袋小,我知道那口袋里有钢笔和折叠起来的两张纸,下面的两个口袋大,每个口袋装着一本书。我偷偷看过他那些书的书名,是《拜伦抒情诗》《雪莱抒情诗》《济慈抒情诗》,还有《简·爱》《贝多芬传》。我大哥没上完高中就进了磷肥厂,一个磷肥厂的工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这些书的,反正我们徘徊镇是没有书店的。这个磷肥厂的工人,下班了绕着路走到裁缝铺,待一阵子再离开(我家住在磷肥厂的隔壁,在镇子的西头)。我得说明一下,我大哥可不是装腔作势地为了显摆或抢镜而读书,他真的是用心在读,好几次我走到他跟前,猛地把自行车的车铃按得丁零零响,我大哥吓得抬起头,慌乱茫然地四处看,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情。爱去裁缝铺的除了年轻人,年纪大的,我母亲这一辈的妇女们也爱去,时常是在下雨天,一群妇女不约而同来到裁缝铺,打毛线的,缝缝补补的,边做闲活儿边说着闲话。到底裁缝铺里的杜卞卡有多美呢?我说不好,甚至说不出。杜卞卡头发上时常系着一条碎花的丝带,夏天穿着泡泡纱的灯笼袖连衣裙,像一位公主;春秋穿卡腰小短装,配笔挺挺的长裤,腰肢细软,双腿修长;冬天穿一件白色的丝绵袄,戴一条蓝色的丝巾,有时她把丝巾简单地在颈项间缠两圈,有时在胸前打成一个蝴蝶结,怎么样都好看。杜卞卡两边的脸颊上各有几粒小小的雀斑,这些雀斑不但没有减弱她的美,反而更显得她美得特别。我们镇上有雀斑的人不少,雀斑长在我们镇的女人们的脸上都显丑,唯有杜卞卡,能化腐朽为神奇。杜卞卡的美是一种整体性的舒展的美,就如阳光底下晾晒的一匹丝绸,在微风里,轻轻地漾着。杜卞卡常拿出一盒百雀羚,用手指挖一点点白色的膏体出来,放在手心,轻轻揉匀,往脸上拍去,她轻轻地拍打着脸颊和额头,将百雀羚膏往皮肤深处送。每当我站在她身边望着她,她就挖出一些,拍在我的脸上。我喜欢百雀羚的香气,我使劲用鼻子嗅我脸上的香气,直到嗅不到了,我就凑近杜卞卡的脸,嗅她脸上的香气。我皱起鼻子使劲吸气,我贪婪的样子引得杜卞卡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眉头有一道可爱的小褶皱。杜卞卡的确和我们徘徊镇的女人长得不同,我形容不好她的样子,反正我觉得她就是我小人书中的美人鱼,她就是从多宝河上岸来投奔人间的精灵。
杜卞卡,多宝河有王子吗?你见过王子吗?我有时候叫她姐姐,有时候直接叫她的名字。我迫切地想得到她的回应的时候一般都会叫她的名字。
杜卞卡点点头。
也就是说是真的有王子,那你肯定见过他了?
杜卞卡不再搭理我,开始忙碌她手中的活儿。我失望了。
杜卞卡来我们徘徊镇两年了,我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我们镇的人都说她是哑巴。跛子师傅无数次反驳镇上的人,谁说杜卞卡是哑巴?我告诉过你们杜卞卡会说话!只不过不和你们说罢了!
即使杜卞卡是哑巴,这也不影响我们徘徊镇的人对杜卞卡的感激。杜卞卡给人们做一些零活儿的时候,从来不收钱。当然跛子师傅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她责备杜卞卡,缝一针,钉几个纽扣,不说工钱,那针线钱总得要吧。杜卞卡低下头,表示自己知道错了。跛子师傅也就不再多说了。跛子师傅也知道,杜卞卡来了之后,裁缝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了,原因是什么,跛子师傅很清楚。我母亲也说,杜卞卡人和善,给裁缝铺添了财头。
我当然是徘徊镇最亲近杜卞卡的人。我一放学就往裁缝铺里跑,我母亲说把我卖给跛子裁缝算了。杜卞卡手很巧,给我做沙包,做风筝,做各种玩具,她还给我绣了一方手帕,上面绣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坐在屋顶上望着蓝色的月亮。我知道杜卞卡绣的这个女孩就是她自己。在我们徘徊镇,人们都知道杜卞卡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她喜欢坐在屋脊上看月亮。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把月亮绣成蓝色的。杜卞卡又不说话,我没办法知道答案。杜卞卡手中没有缝纫活儿的时候,总是陪我玩。她和我踢毽子,踢沙包,做各种游戏,还带我到田野上放风筝,采野花,给我编花环。我母亲说,就杜卞卡肯和你疯,杜卞卡成了你的魂儿了!
天还没黑,我大哥就催促我去占位子。今天在小学的操场上放露天电影。大哥掏出一把水果糖,说,放兜里,你吃三颗,其余的给杜卞卡。我端起一条长凳,准备出门。大哥把长凳夺过去,在长凳上用绳子拴了一只小板凳,才叫我赶紧走。
杜卞卡果然来找我了。我掏出剩余的五颗水果糖递给她。她接过去,取出一颗,剥开糖纸,示意我把嘴巴张开,又剥开一颗,放进她自己的嘴里。还有三颗她放回了我口袋。
大哥来了。大哥叫我坐小板凳上去。我不干,我要和杜卞卡坐在一起。大哥脸红了。大哥每次见了杜卞卡脸都红成猪肝色。对于他这个样子,我见怪不怪了。我是第一次见杜卞卡的时候脸红过,那还是三年前了,之后再没脸红。大哥的脸红了两年,不知道还要红多久。我第一次见杜卞卡的时候,我看见她长得比我好看,比我二姐好看,比我们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好看,我就脸红了,我好想长成杜卞卡的样子。大哥也是因为杜卞卡长得好看而脸红吗?
我非要坐在大哥和杜卞卡的中间,大哥拿我没办法。我看电影的时候,老感觉到大哥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看一眼大哥,大哥痴痴地看着杜卞卡,我看一眼杜卞卡,杜卞卡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
还有三颗水果糖,我准备在看电影的过程中悄悄吃掉。水果糖第一,电影第二,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电影第一,对于杜卞卡来说,有没有第二呢?对于大哥来说呢,我觉得是杜卞卡第一,杜卞卡第二,杜卞卡第三。大哥不是来看电影的,大哥心里没有电影,大哥也不是来照看我的,我吞咽水果糖的时候被卡得咳嗽了,大哥也不拍拍我的脊背。
⊙维多利亚·西默 作品2
我们徘徊镇环境不好,整个镇子时常被雾霾和阴云锁住。这要怪就怪徘徊镇的人,从来不管什么自然生态保护,徘徊镇的人只管过今天,不管什么明天不明天的。就拿多宝河畔的防风林来说吧,树木长不到一米高就被人们砍去卖了,更矮一点的,人们砍回去当柴火。每年公家都会再植树,但防风林始终没有形成防风林的气势。再说我大哥所在的磷肥厂,这家工厂听说有十几年的历史了,十几年生产了多少磷肥,连作为磷肥厂工人的大哥也不知道。磷肥厂排出的废渣磷石膏粉将徘徊镇的空地填满了,又开始侵吞道路。早上起来人们被吹过来的白灰熏得睁不开眼睛,要是刮点风,到处就像下雪一样白花花的,屋顶、地面、田里的庄稼和蔬菜叶子,都被灰白色的粉尘覆盖。徘徊镇的人们都不吃自己种的蔬菜,徘徊镇的人们于是喜欢上吃空中的飞鸟,先是吃老鹰、鸽子这些大号的飞鸟产品,后来就捕食麻雀,再后来,麻雀也没有了。
偶尔的、稀少的有月亮的夜晚,徘徊镇的人们就会看见杜卞卡拿出一架木梯子,靠在裁缝铺的屋墙上。杜卞卡顺着梯子轻盈地爬上去,像只敏捷的小猫踩着屋上的瓦,走到屋脊中间,解开头发上的丝带,头发迎风扬起。杜卞卡站在屋脊上举起手臂,做出舞蹈般的动作,她始终望着天空,望着月亮,仿佛忘记了徘徊镇的地面。这样很久很久,杜卞卡才在屋脊上坐下来,双手托腮,静静地望着月亮。
有月亮的夜晚,我的胸口也像跳跃着一只小鹿。我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我得趁母亲睡熟了,偷偷出门,飞奔去找杜卞卡。我的身体没有杜卞卡那么轻盈,我爬梯子的时候总担心梯子倒下来,我就喊杜卞卡来帮我。杜卞卡溜下屋檐,替我紧紧按住梯子,我胆战心惊地爬上去,我不敢踩屋瓦,不敢走到屋脊中间去,杜卞卡就陪我坐在檐头。
杜卞卡,替我解开头发。
杜卞卡替我解开了头发,我的头发也像杜卞卡的头发一样飞扬起来。
杜卞卡有一个小木匣,木匣外层描金,很好看。每逢月圆之夜,她看完月亮,就要在一张纸上写些什么,然后放在匣子里。我好奇她写的是什么,她不让我看写的是什么。
杜卞卡爬那么高去看月亮,她是为了离月亮更近一些吗?
我们坐在月光下,听见风声都晶亮晶亮的。
大哥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来,他抖抖苦楝树的枝干,一些碎雪咔咔掉落,大哥熟练地爬上苦楝树,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就专心致志地看月亮了。
是的,即使是寒冷的冬夜,只要有月亮,杜卞卡也要坐到房顶上去。这样的夜晚,杜卞卡和月光一样宁静,和白雪一样宁静。风声特别空阔,从楝树枝间绕过去,向南方的平原传递过去。杜卞卡抱着木匣子,她把我搂在怀里,用手搓着我的手。
大哥坐着的那棵楝树时而掉落碎雪。那些雪是寂静的。大哥特别安宁,像月光一样安宁,像白雪一样安宁。
我冷得直吸气,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杜卞卡示意我们下屋檐。我们从屋顶爬下来。杜卞卡站在雪地里,给我包好围巾,拍拍我的脸,把我的手交给大哥。大哥不说话,拉着我回家。我回头看杜卞卡,她站在原地看着我们。大哥回头向杜卞卡挥手,说,天冷,快进屋去。
大哥是有婚约的人。我未来的大嫂就是我未来的二姐夫的妹妹。这个关系有点绕是不是?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母亲说的,一门交换亲,两家都欢喜。我母亲的这说法并不属实,我知道我大哥不仅不欢喜,而且还很苦恼。当然,还有我未来的二姐夫,对这门亲事也不满意。
我未来的二姐夫来我们家吃饭总是带着他的大狼狗,吃饭时偷偷把肉块和骨头扔给桌子下的狗。他的那只大狼狗叫赛虎,又肥大又凶恶,只要二姐夫不制止,见谁就咬谁。赛虎根本不认人,连它主人的岳母也敢咬。我母亲有一次去二姐夫家,还没上得台阶,赛虎猛地冲过来就是一口,咬着我母亲的腿了,我母亲去诊所打了好多天狂犬疫苗针。要不是为了把我二姐嫁出去,我母亲怎会忍受这样的事情?赛虎被二姐夫教唆得还学会了偷盗,不仅偷鸡摸狗,还抢钱。二姐夫穿着喇叭裤,戴着墨镜,一支烟挂在耳根上,带着赛虎走在镇子里。见到一只肥鸡,二姐夫一声呼哨,赛虎冲过去,不费吹灰之力,肥鸡就被咬死了。赛虎把肥鸡拖到二姐夫脚下,二姐夫蹲下身,奖励性地拍拍赛虎的头,赛虎摇着尾巴。早晨的集市上,买菜的掏出钱正要递给卖菜的,二姐夫一声呼哨,赛虎冲过去,叼住人家的钱就跑。赛虎还去人家的鞋摊上偷鞋,玉米地里偷玉米,总之,什么都偷。丢了鸡的,丢了钱的,丢了鞋的,丢了玉米的,都来我母亲处投诉,拜托我母亲管管,我母亲气得捂住胸口,只说,不得成器,二流子,土匪,进监狱的料!二姐夫在我家吃饭,把大块的肉丢给他的狗,我母亲气得用眼睛剜我二姐,我二姐装作没看见,实在被剜得凶了,就冲我母亲喊,剜我干什么,我不是被你们害成这样的吗?能把我嫁出去都是你们的福分了,没有我拖累你们的日子才有肉吃!
母亲不再剜二姐了。母亲叹一口气,眼泪落下来。
二姐腰部有问题。那一年,我们家翻盖房子,母亲叫人从砖瓦厂用手扶拖拉机拉来一车砖,二姐正在卸砖,手扶拖拉机往后倒车,二姐被撞在地上。检查发现,出现问题的不是四肢,是腰部,从此,二姐的腰挺不起来,刮风下雨就疼得厉害。
大哥之前有一个女朋友,也是磷肥厂的工人,长得白白净净,高挑清秀,带到家里来过了门了,母亲也很满意。要不是二姐出这个事情,也就不会有交换亲这件事。二姐夫的妹妹叫幽兰,这个叫幽兰的姑娘十五六岁时就对我大哥很有好感,以前给我大哥写过很多情书,被我大哥拒绝过很多次,但幽兰一往无前,为自己的爱情苦苦奋斗了五年,给我大哥绣枕头,做鞋垫,织围巾,买衣物,徘徊镇的人都知道幽兰非我大哥不嫁(我大哥和磷肥厂的女工谈恋爱的时候,幽兰哭得死去活来)。二姐夫名声很烂,但长得一表人才,我二姐是个“外貌控”,哪里管什么名声,反正就是喜欢上了二姐夫。二姐夫虽然看不上我二姐,但为了成全他妹妹,还是主动提出了这个方案。可以说,是这两个女人强烈的爱情促成了这场交换亲事。
当时提亲谈判的场面我是记得很清楚的。虽说我只有七岁,由于谈判中双方起了冲突,我担心打起来我大哥会吃亏,我就去屋外捡了一根竹棍拿在手里,就因为这冲突,我对当时的场面记得特别牢。二姐夫掏出一包大公鸡牌香烟,取出一支叼在嘴上,掏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了几下,火光一闪就灭了,他又掏出一根火柴,划了几下,连一丝火星都没有。他气恼地把火柴盒扔在地上,踏了两脚,骂道,妈的,倒霉了遇见啥啥都是废品!我大哥怒目相向,你骂谁是废品?你嫌弃我妹我还嫌弃你妹呢!你也不看看你那德行,除了我妹妹不长眼,还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二姐夫扬起手就要打我哥,我母亲拦住了。我母亲说,也不要说谁家吃亏了啥的,双方都做出点牺牲,就这样吧,两家都写个字据,以字据为证,谁家反悔了就赔偿对方家一千元。
这门交换亲事已经三年了。大哥已经二十五岁,二姐也二十三岁了,这在徘徊镇,已经算大龄青年了。母亲成天催促着娶和嫁,二姐也盼着嫁,大哥就是迟迟不肯娶。尤其是杜卞卡来我们镇以后,镇上的人都看出了这门亲事岌岌可危的苗头。
有一回,二姐夫和他的妹妹都在我家吃饭。二姐夫喝了几杯酒后,走向大哥,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你他妈的是不是喜欢杜卞卡?你要是敢辜负了我妹妹,老子要你的命!连那个臭婊子一起整死!你他妈的最好放聪明点,别他妈的有事没事就往裁缝铺里跑!还有,记住,必须拿出真心对我妹妹!
二姐也跟着骂起来,那个小妖精有什么好,哑巴一个,幽兰哪点比不上她?
大哥搁下碗筷,露出懒得理会这些指斥的神情,走了。
我知道大哥肯定是往裁缝铺走去了。我迅速扒拉完碗里的饭,去追大哥。在粮油铺门前,我追上了大哥。我问大哥,他们那么骂杜卞卡,你怎么不骂他们?大哥说,和他们多说无益,也无用。我问大哥,你喜欢杜卞卡因为她很漂亮是吗?
人们都丧失了一种做梦的能力,而杜卞卡是个会做梦的人。大哥说。
我听不懂大哥说的话。
尽管受到警告,我们家还是把跛子师傅和杜卞卡请来给全家人做新年衣服。这就跟母亲和父亲闹得再凶,也会把杀猪女人请来杀年猪一样。大家似乎习惯了带着纷争和困扰的生活,生活仿佛就应该这样继续,人们需要在千锤百炼中浴火前行。这就是年月的意义。前一天杀完年猪,父亲又喝醉了,送走了杀猪女人,我们家又上演了一场战争。后一天开门迎新,将战争的痕迹留在脑海里,生活还得继续。
天刚亮,母亲就催促大哥去裁缝铺帮忙搬缝纫机。大哥和杜卞卡抬着一架缝纫机从镇子东头走到镇子西头。天很冷,但两个抬缝纫机的人额头都渗出了汗。大哥将机身最重的一边给自己,走上一段,就会对杜卞卡说,你累不累?歇一会儿吧。杜卞卡微笑,就歇下来。
母亲准备给家里每人做一身新衣服,她买回了各种布料。跛子师傅一来家里,就坐下喝茶。跛子师傅说,带了两年了,已经出师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今年就叫杜卞卡负责裁剪,我退居幕后,等她裁剪好了我帮忙缝纫就行了。
杜卞卡先给我母亲量好了尺寸,母亲欢欢喜喜地去拾掇柴火准备午饭。我们全家人的衣物需要两个整天的时间。杜卞卡可以在我们家待两天。我很欢喜。我跑来跑去,给杜卞卡端茶倒水,我端来凳子,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听缝纫机嗒嗒嗒嗒的声音。大哥也不去磷肥厂,他说他休假,大哥侧立在房门的门框上,一眼不眨地盯着杜卞卡忙活。
二姐出去逛了半天,接近午饭时回来了。二姐叫杜卞卡给她裁一条喇叭裤。母亲说,你是用裤子扫地是不是?你做了我就给你剪掉。二姐横眉怒对,我爱咋就咋,你今天剪了我明天再做一条一样的,你明天剪了我后天再做,你爱剪就剪!母亲说,杜卞卡,你不许给她做喇叭裤,你要给她做,我就去砸了裁缝铺。二姐说,杜卞卡,你听我妈的还是听我的?你不给我做,我就叫赛虎去咬你!杜卞卡继续缝着衣物,像没听见这吵闹。我仔细看杜卞卡,她的眼里流露出宁静的光。我从没有从杜卞卡的眼里看到过惊慌失措的光,更没有见过凶狠的光、暴烈的光。杜卞卡永远是宁静的,她仿佛从来不知道人间有嫉妒,怨恨,战争。
午饭很香。依然是猪肉炖白菜粉条。小铁炉里,一堆劈柴燃着,火焰热情地烘烤着铁锅,铁锅里猪肉、白菜、粉条在翻滚,涌出热烈的蒸汽。昨天给杀猪女人做的炖菜里猪肉多是肥肉,今天的炖菜里,瘦肉一大块一大块的,母亲拣了好几块往杜卞卡碗里送。母亲说,这孩子,来我们镇两年了,无亲无故,也不知道想不想家,家在哪里。大哥赶紧制止,杜卞卡来我们镇,我们镇的人都喜欢她,她就是我们镇的人,我们镇就是她的家。母亲慌忙刹住口,又拣了几块瘦肉送进杜卞卡的碗里。多吃点肉,这么瘦弱,多吃点肉补补身子,母亲对杜卞卡说。
二姐用筷子敲着碗,喊,你们够了没有?再不住嘴我就喊幽兰来!
跛子师傅和父亲在喝酒,父亲劝跛子师傅再喝一杯。母亲夺过酒杯,笑着说,不是我舍不得,中午还是少喝,下午还要干活儿呢,等晚上收工时多喝几杯。
吃完饭,杜卞卡走到缝纫机旁,就要开始忙活。幽兰来了,她眼睛发红,像刚哭过一场。幽兰隔着缝纫机,盯着杜卞卡,幽兰的眼睛里发出寒冷的光。大哥上前,准备拉开她。幽兰突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剪刀,向杜卞卡扎过去。幸好大哥发现得快,大哥把幽兰的手臂往上一扳,另一只手夺过剪刀,我急忙从大哥手里接过剪刀,向厨房跑去,我把剪刀扔进了一堆柴火里。
预计两天的缝纫还没到一天就终止了。母亲第二天把裁好的布料卷起来,骑上自行车带到我姨家,委托我姨赶在大年三十前缝好。
从这以后,大哥从磷肥厂下班后再也不绕路经过裁缝铺了。我倒是天天去找杜卞卡,我去找杜卞卡比从前多了一项意义,就是我天天想去看杜卞卡的两只麻雀。
徘徊镇风水一直不好。有人说是好多年前,人们捕食麻雀所致。徘徊镇现在几乎没有一只麻雀。要有一只麻雀该多好啊。以前我们镇派人去明月镇买了一批麻雀回来,放置在镇子东边的几棵树上,到第二天黄昏,麻雀一只只从树上掉下来,绵软软的,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我们镇又派人去明月镇买了一批回来,放置在镇子西边的几棵树上。结果还是一样。
杜卞卡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对麻雀。她把它们放在一个笼子里,笼子挂在裁缝铺前的那棵楝树上。杜卞卡时常用梯子爬上去给笼子里的麻雀喂食。这对麻雀吸引了我们镇的好多孩子,他们每天都送来各种食物,说是给麻雀吃的。杜卞卡不收食物,也不允许他们靠得太近。杜卞卡天天侍养她的麻雀,似乎麻雀占据了她全部的心,麻雀就是她的亲人,是她信任的伙伴和知己。我想杜卞卡肯定懂得麻雀的语言,麻雀叽叽喳喳,杜卞卡有时表情悲伤,有时候表情欢快。杜卞卡像宠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宠爱这两只麻雀,有月亮的晚上她带着两只麻雀一起坐在屋脊上,我有时候都有点嫉妒这两只麻雀。
我母亲说杜卞卡是我的魂儿,这一点儿都没错。杜卞卡是我的魂儿,我是杜卞卡的跟屁虫,杜卞卡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杜卞卡在多宝河边洗衣服,我就在多宝河边看鱼、抓虾。阳光在青石板上跳跃,动荡的波光,鱼鳞一样地铺排在水上。杜卞卡把衣物展开,在水里抖来抖去,有一群小鱼在衣物的浪花中穿行,摇头摆尾,自得其乐。我俯下身去抓,小鱼轻巧地游走了,我很沮丧。又一群小鱼游过来,我又去抓,这次我用两只手扑向它们,身子向前,猛然失去了控制,我掉进了水中。青石板下,是一个深潭,我掉进了潭中,水呛住了我,我喊不出来,手扑棱棱乱抓,过一会儿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我们镇卫生所的床上,我刚睁开眼,母亲就扇了我一巴掌。找死呀你,你闯了大祸知不知道!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还不如叫我打死你!母亲骂我。不是杜卞卡把你从水中托起来,你这命就没了。杜卞卡到现在还没有醒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良心怎么过得去?我看见母亲眼中的慌张,比她闹离婚时剧烈几百倍。
一个星期后,杜卞卡才醒过来。我去看她,她脸色蜡黄,眼睛凹陷,整个人都显得疲惫极了,仿佛身体里的一些精气神被鬼神吸走了。杜卞卡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脸,我凶猛地哭起来。
大哥制止了我,大哥说叫我安静,让杜卞卡好好休息。杜卞卡出事后,大哥一直在医院里守着,直到杜卞卡被跛子师傅接回裁缝铺。
母亲拿了三包红糖,还有一堆排骨、猪肉来裁缝铺交给跛子师傅。我跟在母亲后面。母亲拉着杜卞卡的手,说,你是小星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后我把你当闺女看待,你出嫁我给你陪嫁妆。
妈妈你不用给杜卞卡陪嫁,杜卞卡是要嫁到我们家的,是要嫁给我大哥的。我抢嘴说。
母亲叹息一声,对杜卞卡说,孩子,命啊,没办法。以后你找个好人家,我给你的嫁妆一定超过我的两个女儿。
大哥花了三天时间,在多宝河钓到了五条鲫鱼。他把鱼送到裁缝铺,请求跛子师傅给杜卞卡熬鲫鱼汤。大哥给杜卞卡买了一条新的碎花丝带,叫跛子师傅每天给杜卞卡扎头发,大哥知道杜卞卡爱美,爱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大哥把杜卞卡抱出屋子,沿着墙边搭好的梯子爬到屋子上。杜卞卡在大哥的怀里躺着,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那一个夜晚,我鼓足勇气爬到了屋脊上,我看到天上的月亮果然是蓝色的,和杜卞卡绣在手帕上的那一轮一模一样。
大哥宣布要退亲,很突然,很坚决。大哥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千块钱,拿给幽兰。幽兰哭,我二姐闹,我母亲大骂,这些都动摇不了我大哥。我见到我大哥表情坚毅,脸庞的轮廓舒朗又英俊,他长成了我喜欢的那种男人的样子了。
二姐夫杀了杜卞卡的两只麻雀,把两只麻雀用铁丝穿起来,吊在楝树上。
我第一次听见杜卞卡的哭声。那哭声,像一股细细的泉水在幽咽,让我伤心。
我冲向二姐夫,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二姐夫踢了我一脚。他准备再踢我,杜卞卡护住了我,二姐夫的脚狠狠地踢在杜卞卡的肚子上。杜卞卡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二姐夫的报复至此还没结束。我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被母亲带回家锁在家里,锁了整整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我被放出来,我赶忙跑去裁缝铺看杜卞卡。裁缝铺锁着门,我每天都去,裁缝铺每天都锁着门。大哥住到磷肥厂去了,根本不回家。我去磷肥厂找他,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大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头埋在烟雾里。我要找到杜卞卡的,我给大哥说。
我打听到跛子师傅去了武陵镇的一家服装厂上班。我步行三十里来到武陵镇,终于见到了跛子师傅。我问杜卞卡。跛子师傅说不知道。跛子师傅交给我一个小木匣,就是杜卞卡的那只小木匣,那只描金的小木匣。我接过来,又伤心又惊喜,我急切地想知道杜卞卡给我留下了什么。小匣子挂着一把锁,我一拉,原来没锁上,可是,木匣里只有一张白纸。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的心被一种奔流而来的悲伤堵住了。我捧着木匣子,眼泪掉在里面的那张白纸上,我突然发现纸上出现了一行字:小星,你想我就来找我。
我在镇子里不断听到一些碎言碎语,从这些碎言碎语里我大致知道了杜卞卡离开徘徊镇的原因。
镇子里的人说杜卞卡那个晚上被我二姐夫给……镇子里的人说幽兰和我二姐一起跳进多宝河是合计着逼我大哥就范……
跛子师傅是去派出所告发过二姐夫的。派出所也将二姐夫带走过。不过,二姐夫说他有精神疾病,为了证明自己有精神疾病,二姐夫在派出所喝下自己的尿液。派出所将他放了出来。他终究成了我的二姐夫。虽然后来随着岁月的洗涤,他慢慢没有先前那样暴躁了。但我无法忘记杜卞卡,也就无法真正面对二姐夫。
人们说杜卞卡是明月镇的。人们说那两只麻雀就是明月镇的麻雀。我想去明月镇找杜卞卡。大哥告诉我从徘徊镇到明月镇有一百二十公里。秋天的时候我决心去明月镇找杜卞卡。大哥往我的衣袖夹层里放了二十元钱,又往我的口袋里塞了十几张一角钱两角钱。我快十一岁了,我什么都不怕。我望着大哥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会去明月镇找到杜卞卡。大哥把我送到多宝河边,我见到了渡船工刘老四。我是前天晚上才认识刘老四的,前天晚上大哥提了两瓶高粱酒带我去了刘老四家。大哥和刘老四下了很长时间的象棋,我不耐烦了,趴在他家的桌沿上睡着了。后来大哥拍醒我,拉着我的手出了刘老四家,刘老四送至门外,对大哥说,放心吧,我保证把小星送到明月镇,一个星期后,保证再把她从明月镇捎回来。
我搭上了刘老四的船。刘老四时常把船靠岸,给各处送货物。船行了一整天,到了夜里我们才抵达明月镇。明月镇,果然被好大一轮明月笼罩。杜卞卡在明月镇吗?杜卞卡也看到了这轮明月吗?在明月镇,杜卞卡应该不用爬到屋顶上看月亮吧,明月镇的月亮很低,就在人头顶上。
我晚上住在刘老四的妹妹家。白天就在明月镇的大街小巷寻找杜卞卡,我脚都磨破了。逢人就问,嘴巴里也起泡了。我向刘老四的妹妹描述杜卞卡的样子,我说不出来就在地上画给她看。刘老四的妹妹嫁到明月镇十多年了,她说明月镇的人都姓商,商朝的商,没有姓杜的人家,绝对没有。
我每天在明月镇的街巷拖着疲惫的影子行走。最后一天里,我对着每一条巷子喊:杜卞卡。杜卞卡。杜卞卡。我是小星。徘徊镇的小星。你出来。杜卞卡,你出来。这一天我的希望全部破灭了。我不想回刘老四的妹妹家,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月亮升上来了,月光爬到我脸上,我满脸泪水。找不到杜卞卡,我在徘徊镇的日子就死了。
我睡着了。仿佛有人抱着我。我以为我是在梦中。我费劲地支起眼皮,啊,我看见了杜卞卡。我慌忙睁开眼睛,是杜卞卡,是杜卞卡,是杜卞卡!杜卞卡果然在明月镇。我放声大哭起来,嘴巴张得老大,似乎要将全部的委屈滔滔不绝地倒出来。
你在找杜卞卡,可我不是杜卞卡,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我叫商小悦。
我眼睛睁得更大了,直愣愣盯着商小悦。
商小悦说,杜卞卡本该姓商,她一生下来就被接生婆抱走,只听说送给了一户姓杜的人家,起名叫杜卞卡。具体给到哪里,只有接生婆知道。接生婆去年死了,在巷子里滑了一跤,倒在地上就没醒来。
我看出,商小悦的确不是杜卞卡。商小悦的脸颊上没有对称的雀斑。商小悦会说话,而杜卞卡是不肯开口的。(杜卞卡的确不是哑巴。大哥在杜卞卡离开后也证实了这一点。杜卞卡离开徘徊镇的时候,肯定和大哥说了话。我问大哥杜卞卡给他说了什么话,大哥说,你还小,说给你听你也不懂。)
商小悦说她也不知道杜卞卡有怎样的经历,她也不知道杜卞卡为什么要跑到徘徊镇,为什么轻易不肯开口说话。
我回到徘徊镇。镇上充满了喜气。母亲正筹办大哥的娶二姐的嫁,母亲喜气洋洋。杀猪的女人又被请来了。父亲把猪绑在树上,地上放着一只硕大的木盆。杀猪女人给猪放血,猪的血流到盆子里,放上一天,就会凝固成整块的猪血。
母亲顾不得问我这么多天跑到哪里去了,顾不得。她有太多的事要经管、经办,要操心。对于杀猪的女人,母亲暂时把恩怨情仇放下了。
大哥高不高兴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姐高兴。大哥没有问我关于杜卞卡的事。大哥什么都不提,或许他已知道了结果。
跛子师傅在缝纫机上嗒嗒嗒嗒缝新娘们的衣裳,两件衣裳红艳艳的,一件是二姐的,一件是幽兰的。杜卞卡穿上嫁衣一定比她们好看,好看一万倍,一亿倍,十亿倍,百亿倍,千亿倍,我心里说。
跛子师傅再没提过杜卞卡。她已经忘了杜卞卡?镇上的人也没再提杜卞卡,仿佛杜卞卡从没在徘徊镇出现过。
我一直带着那只小木匣,我觉得杜卞卡就住在木匣里,她在,藏在木匣里。我带着她,一直没有丢失过她。小星,你想我就来找我。我曾经想满世界去找杜卞卡,在长大的过程中,我慢慢地知道了,杜卞卡不在别处,就在木匣里,在我心里。
我考上大学后离开徘徊镇,好多年都不曾回到徘徊镇。当我要结婚的时候,我带着未婚夫回到这里。杀猪的女人死了。镇上的会计拐了敬老院的一个做饭的年轻女人跑了,带走了公家的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款。父亲母亲不再鸡飞狗跳,只是不肯住在一个屋檐下了,父亲还住在老宅,母亲另起了一院宅子。
裁缝铺被大哥买下来,翻修了,但一直空着,空在那里。我回来,就住在裁缝铺里。这是个雪夜,我在徘徊镇看到了久违了的月亮,我搬出梯子,爬到屋顶上看月亮。大哥坐在那棵苦楝树上,从口袋里找出一支烟,点上。这么多年,大哥看月亮的习惯没有改变。那棵楝树上,长着你大哥的魂。母亲说。你大哥时常半宿半宿坐在树上。母亲说。这一夜,我们兄妹二人坐在冬天的冰雪中,仰望着月亮,月亮明亮,但有些遥远。
我问大哥,杜卞卡离开徘徊镇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大哥说,她说了两句话,两句。
我要回去结婚了。
和谁?
和我自己。
我和大哥不再说话,我们静静地看月亮。雪夜里,月光有一些凄冷,大哥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