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樟树

兰洁

一

在赣南，樟树随处可见，它们散落于公園亭台院落间，排列于城市道路与公路旁，或者在乡间旷野里安营扎寨，一年四季葱郁茂盛。樟树恬静、温馨，像女子撑着的伞，婀娜多姿、飘逸浪漫;像夏季莲池里的荷，碧色擎天、柔情透水;像似醉非醉的云朵，跌宕起伏、自然洒脱。

老家房前屋后也有三棵樟树，一棵是曾祖父栽的，雄伟苍劲，高耸入云;一棵是爷爷栽的，稍逊一些，但不失伟岸阔气;另外一棵是父亲栽的，青涩了许多，却也意气风发，在两米多高的地方分出了两个枝杈，远看像两株樟树长在一起。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小时候，爷爷蹲在樟树底下，把烟斗装满烟丝，用大拇指使劲摁着压实，将烟嘴放入嘴里，然后划一根火柴，边点边抽，我依偎在爷爷的身边，被飘过来的旱烟味呛得直咳嗽，泪水涟涟，爷爷则咧开嘴慈祥地看着我笑，然后给我讲曾祖父种树的故事。上世纪三十年代末，那时候家境贫寒，生活拮据，为了给爷爷置办婚事，曾祖父忍痛砍掉了一棵樟树给爷爷换了钱，办了喜事。老家没了大树的庇护，就像天塌了一个窟窿，倒尽了豆大雨滴，飞下了鹅毛大雪，呼啦着凛冽北风，炎炎烈日更是使得影子无处可藏。没过多久曾祖父就买了新的樟树苗栽了下来，并郑重其事地给爷爷叮嘱，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不能把树砍了，树没了，就没了依靠，心里发慌。

对于爷爷来说，樟树是他的恩人，曾祖父种下的樟树在他手里百般呵护，茁壮成长。爷爷告诉我，在我父亲还没有出身的时候，他就被当时的国民党抓去了湖南当兵。走之前，交待我奶奶要看护好这棵樟树。爷爷回来的时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新中国已经成立，樟树也长得更高大、更粗壮、更茂盛了。我小时候问爷爷，你为什么没有随国民党部队去台湾呢？爷爷说，他们都是被抓“壮丁”抓去当兵的，其实也没有哪个想去台湾，全都想回家，而他更是想念樟树底下的一家人，只要有一点点机会，都是想着逃回家。我上初中的时候，爷爷还让我写信给湖南一户人家，爷爷能逃回来全依仗这户人家的帮忙才得以脱身。不知道是地址记错了，还是名字记错了，一直没有回音。

二

父亲小的时候，家里事事不顺，爷爷迷信找当地的“先生”看了风水，说要好树（事）成双，于是爷爷又在旁边种了一棵樟树。说来也怪，从此诸事顺利，樟树见风就长，贪婪地接受着爷爷的宠爱。每当春风夹着花香和着鸟鸣拂过，樟树叶子总是娉婷婀娜，万千树叶摇曳欢歌，漫天的树叶蝶闪着耀眼的光。最想念的还是穿梭在樟树之间，挽起绳子荡秋千，爷爷抽着旱烟推着我荡了整个童年;最欢喜的还有家犬拴在樟树上，以树干为中心，画了无数个同心圆，圈住了时光与欢笑，圈住了美好与过往;最难忘的是和小伙伴们在樟树下玩耍，捉迷藏、老鹰捉小鸡、跳格子……许多游戏，许多花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一有空就来到樟树下，闻着叶子散发出迷人的独特芳香，守着沉落了又再次升起的太阳，守着童年里那份天真和浪漫，守着同伴间的真挚友谊。风儿有时拂过，树叶落下，我们最喜欢收集各种奇形怪状的树叶，将树叶粘在一起，粘成一些动物，玩累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父亲排行第八，是爷爷从国民党部队逃回家以后出生的。爷爷去世的那一年，我还在上高中。那天晚上，爷爷叮嘱了我很多话，要我认真读书，将来跳出农门。还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去“当兵”后能安全顺利地回来，不像其他去了台湾的人一样，一去就是四十年，等可以回来探亲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亲人都找不到了，最后叶落还不能归根。爷爷走了以后，父亲在屋前又种了一棵樟树，很多年后我问父亲，为什么还要种树？父亲说，这是一种传承，人养树，树养人，相互依存，人树才能共成长。后来我才明白，种樟树是祖孙三代的情结，就像那长满枝头的树叶，绿的欢欣，美的素雅，长的清新，是内心深处最深情、最渴望的一种期许。

后来我看过很多诗人写樟树的赞咏，也看过很多画家描于宣纸上的樟树，但我从没有过真正的触动，是因为老家的三棵樟树，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间，尽管繁华满溢八方，也无法填满心田。我依稀记得当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本想砍掉一棵樟树给爷爷做棺材，但后来看着鸟鸣欢悦，清风穿梭，罅隙光斑，叶飞满园时，父亲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

三棵樟树挺直臂膀，自信洒脱，迎风傲雪，继续守护着老家的院落。“分田到户”后不久，父亲在樟树旁边盖了一栋“四扇三间”房子。砖是在农田里挖泥做的土砖，屋顶盖的是青瓦，门前留有一块长方形的地坪，后来又在地坪前盖了三间房子，形成了一个“四扇三间”加“小四合院”的形状。前些年土坯房改造时房子被拆了，如今只剩下三棵樟树还在茂盛地生长着，静静地守着那块土地。我每次回去，都要去看看这三棵樟树，看看樟树是不是还是那样绿，那样高，将樟树底下的那些杂草除干净，坐在那里，任过往的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如今，我没有种下我们这代人的樟树，也着实让我愧疚。但心里总是牵挂着那碧绿的树叶和参天的枝干。时常听父亲说起有很多人专程来打听这三棵樟树，会不会卖了这三棵樟树。说起了樟树的各种价值，从外美到内质、从四季身姿无不给人带来益处。但这并不是我们喜爱樟树的理由，在我们心中，樟树不仅因为她具有优雅而靓丽的外表，可以妆点江山;它体内散发着的一股清香，可以净化空气，驱除虫害;也不仅因为樟树的枝枝叶叶，花花果果都具有一定的生活实用价值。更重要的是它坚韧、恒久、阳光向上的个性和品质，在我们的心底散发某种信仰的力量，樟树俨然已成为有灵气的圣者，是充溢着信仰和力量而存在。正因为如此，我是特别喜欢的。

如今只能偶尔看看路边的樟树，虽然少了几分底蕴存在，但用来思念最合适不过。樟树四季常绿，但它也有落叶的时候。在每年春暖花开时节，樟树萌发新芽长出新叶，老叶渐渐暗红，而后彻底失去生命，如黄色的蝴蝶飞落，沙沙声响起就形成一幅动态的至美风景画。每当看着看着心便随叶子往下沉，有秋日叶黄时的惆怅，又有人为离别时的伤痛，还有我们无法控制的生离死别的无奈。此刻不再有诗，不再有画，只剩下相思成疾的叹息。

著名作家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道：“所有的人在朝一个叫未来的地方奔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繁华都市，紧随其后的是大小城镇，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庄……”三棵樟树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消逝而愈加弥足珍贵，因为村庄里的人总要往未来奔跑，向城市奔跑，不管你是否愿意，是被动还是主动。

遥想鸡鸣犬吠的老家和令人痴迷陶醉的樟树，我在想，我必须要种下一棵樟树了，世代传承，流转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