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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两篇)

2020-03-24陈少林

散文诗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歌者星星人类

陈少林

一个夜晚的奇遇

仲春,夜晚,飞沙强裹着多种形态的事物在黑暗中如潮起落。这是大自然周期性的一种躁动,不可避免,却昭示着潜伏在我们生活中的不可预测性,危机或机遇。风,这无休止的,在两千余年前即被宋玉分出雄雌二性的激荡的空气,使我们蜷缩在生存的最低空间。这是一种叫做房子的东西,它不是蚌的壳、龟的甲,即使是钢筋水泥构造,也并不见得比树梢上的鸟窠、篱笆上的蜂巢牢靠,但我们又不得不依居其间;这是世界的真理和悖论。

日间从纷杂的人事中解脱而出,回来后又仿佛被命定似地伏案受精神折磨的我,想舒展一下久结的眉头,便随手打开电视机,只见屏幕上一群人好像就等我到来似的,立即演奏起一支曲子,不由得一愣。这是刘天华先生的二胡曲《光明行》,一支与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格调迥异但终极关怀精神一致的不朽名曲。一种温馨,一种感召,一种力量,伴着那深沉低缓而悠扬的乐音,渐渐弥漫了我。我自认为听懂了一颗包容宇宙亦包容芥茉的心。

整个屋子已空无一物,无我,只有原野、天空,只有原初的地母!亿万斯年生命的进化历程,一群群从远古筚路蓝缕渐渐走来的人,犹如时光倒流似的进入我的视野。受苦受难的人,百折不挠的人,真切地仰望到天上那一颗硕大的太阳,而大地之上仍是一片黑暗,光穿不过来,那样的时候还要等许多年。但是快了,已经开始了。一群歌者就在黑暗中行进。此外无数跣足的、赤膊的、黧色的人懵懵懂懂地活着,在草丛间像作物一样丝丝入扣地慢慢生长。活着就是意义!生长就是繁衍,就是瓜瓞连绵,就是不懈的倾听与仰望!为什么灵感切入歌者的心脏,正义冲入歌者的良知,无畏抵达歌者的胆魄,而草丛间无数的人群踏歌而起?因为文明必须展开飞翔的翅膀!

整个屋子已充满一切。我如尘埃落定。面前显示的是如此局促而又阔大无边的演奏场景,这是比真实还切近的艺术舞台;游戏规则排列、呈现的竟是如此活生生的生存现状和生命的指向!还有如此满怀激情的演奏者,代表的是人类所有的阶层中人,他们为全人类而歌而泣!还有我所处的如此暗沉沉的夜,它在舒缓而激越、淳朴而优雅、悲怆而沉静的乐曲中过滤,几乎使我忘却时空的存在,心灵远翔!

那指挥家不是我的导师,不是我的精神领袖,但此时我崇拜他,他衣袂的飘曳,棒尖的激扬,犹如一根横亘天地的金线,而默契于他棒槌的那群演奏者则犹如被金线系牢的上帝的信徒。可是他们──指挥者和演奏者,只沉浸在神秘的曲谱中,只匍伏在自己所创制的人籁、天籁和地籁中,而不是上帝的悲悯和教导中。

还要提到这个名字。刘天华,黑暗的路途中作光明之行的智者和勇者,江河的水声伴着他,摆脱恶风和狂沙的阻击,剔除着黑暗包裹下的堕落和无耻,让九颗太阳,一亿朵鲜花,遍地的果实在天地之间重放;他不仅参透了在黑暗世界中生命的不可湮没和窒息,更参透了生命历程就是从无数次的黑暗走向无数次的光明,从而最终抵达更高更大更远更持久的光明。他是天地之间的一颗良心。

不停地走啊,不停地走啊,光明就在你前面──谁在擂鼓,其声如雷行大地,其音如高山流水!

棒尖,激昂,十指,颤动;朴素、神圣而伟大的乐音在时空中闪亮如电。我有着太多的热爱和仇恨,我反复经受着生命的潮起潮落。一切的黑暗,包括所经受和即将经受的卑鄙、恐怖、残暴、打压、剥夺、陷害以及虚骄、傲慢、偏执、引诱、忽悠、欺骗一一被摧毁!

这就是一个夜晚的奇遇,平常、偶然而又必然,却扫荡着我心里久埋的恶与弱,并赐予我一生享用不尽的善良与奋发之泉。为此我要记下这样的诗句:

黑暗里奔跑的光,把拐杖一步步擦亮!

星光在上

停电了,在油灯还未点起的短暂的时间内,我竟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种静好似从未领受过,而黑暗因之显得大有深意,似乎它的厚薄不一都能分辨出来。

我没有点灯,或者说忘记了点灯。我走到了外面。天空星光灿烂,大地却是黑沉沉的。这很好。那些黑郁郁的树影,那些形状各异我看不见却知道的石头、草垛、篱笆墙,给了我一种静静的依靠感。的确,在此我领会到了比室中之黑室中之静更宽广更深厚的东西──它们那样浑然一体,密不可分,能够抵御一切的介入,又能同化一切的介入。

然而,那近处、远处,林子的尽头、小塘的对岸,于不经意间次弟亮起了灯,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在夜晚这是必须的,这是人间烟火的一个重要标志。不过那些灯光宣泄力毕竟有限,也不会受同化的例外,很快就被大背景下的黑暗吸收了;被吸收的不仅是那些灯光,还有灯光所照起的生活的声音。我猝不及防,就像在前进的道路上出现了一条鸿沟,但在这宿命的大背景下,我只好即刻调整姿势,仿佛远望星空那样淡漠而宁静地面对着那或隐或显的灯光。

那是些煤油灯在放光。在早先,我们的先人用的是豆油灯,这不息的生命之光,照亮和传递着我们民族古老的精神。后来就是煤油灯也即洋油灯,再后来就是电灯了。然而,现在我虽变得难以忍受电灯的刺激,但也还是感到豆油灯、煤油灯的式微是必然的。那远古时代的篝火之光,毕竟还是淡了些。

我甩掉背后的灯光,抬起头来仰望无垠的天空,感觉星光愈加灿烂。我看过一些资料,知道我们的宇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它无限大,大到无法想象,大到难以置信,而我们这颗蔚蓝色的美丽星球,我们的地球家园,就存在于其中。在太空中,地球只是一个小小的行星,但在原野上极目远望时,除了地平线,我們却看不到它的边际。从我们的祖先开始,为了生存,我们一直忙得不亦乐乎,终于有了今天高度的人类文明,但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却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据天文学家们预估,银河系中约有1500亿个太阳系,银河系中的行星数量达万亿颗,而那么大的银河系,其实又只是银河系所在的本星系团约2000个星系中的一个。面对如此庞大的数字,如果说只有地球这一个星球才有生命和文明存在,就未免太不合理了。天文学家们只用目前的天文观测技术,仅在太阳系周围一千光年内,就已经发现了数百个类似地球的星球。

我当然不相信人类在宇宙中是个孤独的存在,不相信只有地球上有生命和文明,然而,除了我们地球,别的生命和文明,又在哪里呢?

不由地想起小时候老人们常说的话,他们说,地上有多少个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现在我想,按这一说法,恐怕是难对得起来的,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全球人口加起来也不过70多亿,除非将所有的动物,所有的植物也算进去,还要算上自有人类以来,所有死去的人口,所有消失的动植物,这样一相加,数字倒是很可观,但这就能与天上星星的数字相吻合吗?恐怕也是万不及一。不过我觉得这样的说法,还是有其意义的,它反映了人类的芸芸众生,一直以来对天上的事宇宙的事有一种朴素的思考,一种赤诚的“天问”,即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不愿意、不认定人类是孤独存在于宇宙中的。

我不由地笑了。我甩掉背后的灯光,甩掉天上的星光,一半凭经验一半凭感觉地在黑暗中继续徜徉,不觉踏在一条被称为柏油马路的路上。柏油马路一说尚不符实,仅“马路”而已,因为上面连石子都很少了。我知道路两旁已经茂盛地长了杂草,还间杂着一些瘦树,枝上已经抽芽了。这些树年纪正与我的年龄相仿。据说母亲当年生下我的那段光景,打这马路上过,而这些树的幼苗也刚植入泥土。母亲看了看她怀中的我,说,树尽力长吧,长高了,我伢也就长大了!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如今母亲自己不记得了,她已经垂垂老矣,而父亲是记得的,以前还偶然向我提起过,使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感叹,但他已于去年春天离世,归于浩渺星空了。世上已无我父,我再也听不到只有一个父亲才记得才知晓才言说的话语了。长大了的我带给了父母亲些什么呢?几十年来,除了让他们牵挂和担忧,从没有让他们大喜过望过。只有儿女欠父母的,没有相反。我同大多数人一样无权无势,只求为人做事平和公正,并有机会不求甚解地读几本爱憎分明的好书,实实在在地写点对人生对生活的朴素感悟。我没有炫耀的资本,也不需要。我所拥有的是对这个世界爱的声音、恨的声音、悲悯的声音,这些都是身为农民的父母,几十年来用他们的朴实言行默默传给我的宝贵财富。母亲没有读过书,一个字都不识,父亲也只能很费劲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他们仍然比我懂得多,永远懂得多。如今父亲不在了,对于母亲来说,只要我们兄弟还有妹妹以及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家人能鲜活地走在这个世界上,她就会无比宽慰的,我想所有的母亲也会是这样。这多么像与我年龄相仿的这些树啊,它们在新的一年里,看到自己身上结出了新一轮芽苞抽出新一轮叶子,便在这暗夜中,舒展着沧桑却又是鲜活的身姿,静静地、暗暗地得意着。

我不由地再一次笑了。一只鸟这时正飞过我的头顶,仿佛一句画外之音。星光在上,我在下,万物在我周围。我看见众星也在上方笑了,无比诚恳地。它们闪烁着,虽是那么冷峻、遥远,但却是那么真切、崇高、淡薄,然而却能将我的一切看透,将整个人间看透,将这个世纪和下一个世纪看透。

这是月光隐去的一个夜晚,但星光灿烂。大地黑沉沉的,它睡了;而天空上星星与星星之间存在着空区,因而也是黑沉沉的,但它却没有睡。我喜欢这样的天空。黑色的天,黑压压地覆在我的头上,好像竹篙就能捅着;黑压压的天,离我又是那么遥远。这就是我的世界。几千年来,天就是这样压在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头上,而人类不愧为最伟大的生灵,硬是用头颅和手臂顶住了天,并获得了一片片亮丽,天因之而独钟人类。星星是宇宙的灯盏,人类的亮麗就是它的风彩。今晚,明天,未来,当我继续前行时,抬头望天,星星依然遥远而切近地璀璨着。

虽然我知道,我所能看到的都是距离太阳系很近的恒星,其它区域的恒星,我的肉眼根本看不到,但,能拥有这一片看得到的无边无际的璀璨星海,就已经足够了。

星光在上,夜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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