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生死书
2020-03-24刘海亮
刘海亮
西藏之行是个人生的分水岭。不过,类似净化心灵这种鬼话,只能骗骗一众文青。与其说提炼精神,不如说及早认清生命的本质——太脆弱了!真的太脆弱了。某日黄昏,站在那根拉山口,天风浩荡,肺泡中的氧气仿佛快被透支,身前标注海拔5190米的巨大石碑巍然屹立,上边镌刻着仓央嘉措的幾行情诗,“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便是这个自诩为“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的传奇圣僧,竟连他的二十四岁都没有活过。
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狂执的信徒,只为了“仓央嘉措”四字,年复一年,候鸟一样飞到拉萨的街头。可你摸一摸经筒,摸一摸冷冷的玛尼石,哪里还有他灿烂的鼻息?宾馆里的服务员,旅行社的导游,再三叮嘱的总是关于高原反应,如何预防,什么症状,以及之前屡有客人殒命的范例。所以,认清生命脆弱的本质,这便意味着,猝然感到余生的紧迫。忽而醒悟是不是要做点什么了。王小波在杂文集《思维的乐趣》第一章 《沉默的大多数》中开篇即写道,“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里,写了一个不肯长大的人。小奥斯卡发现周围的世界太过荒诞,就暗下决心要永远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所以他就成了个侏儒。”
擅长冷幽默的王小波,说了个冷幽默的段子,很神奇,但并不是“很有意思”。没有意思之处在于一个悲剧的产生,让旁观者感到浓重的喜剧氛围。所以,生命可以紧迫,但不要滑稽。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这是最悲惨的事情。西藏归来,“搬砖”依旧,苟活再不易,终究还是要坚定地“苟活”下去。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诗和远方,宛如小孩子眼中永远够不到的糖果,偶尔滋养一下梦境,已经叨天之幸。四年前,一封辞职信在朋友圈和微博等网络媒体上热评如潮,信中写到辞职的理由仅仅有十个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够浪漫,够惊艳了吧,确确是晃瞎了无数“狗眼”,皆恨铁不成钢地喟叹,“看看人家!”其实,真相往往那么清奇,最近的报道证明,世界虽然那么大,她并没有一一去看看,只是一番国内游时,邂逅爱情,定居到了成都,经营起一家民宿。
谁不想环游世界呢。可随便找一位初中老师都能语重心长地给你“破功”:自由诚可贵,你得有资本。同样被 “破功”的还有一位网红少女,也同样是几年前,她“大义凛然”地辞了工作,入终南山隐居去了。唐张固《幽闲鼓吹》有载,“白(居易)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著作顾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此正是“长安居,大不易”典故的由来,其实不止长安米贵居亦弗易,终南山如今更后来居上。原来寥寥不几便能租住一年的山中茅居,最新的报价已经到了上万至数万,直接的结果则是所谓隐居的网红少女退了房子,下山来找工作。怪不得度娘会把谋生一词黑化成“搬砖”,即“对‘屌丝工作环境的比喻。形容工作辛苦而且赚钱不多,但却必须要做。”
在搬砖的罅隙里,鱼跃莺飞如何,海枯石烂又关己甚,倒是觉得应当对十数年来写下的数百万字须有个交待。诗歌与诗词,相对要好一些,以往的写法或多瑕疵,能放下的就放下,权视之一种往日情怀。散文却不能肆意摒弃,它们仿若年轮,重新翻阅,人生履历,如在昨夕。可只有着手整理的时候才颇感到首鼠,分出体裁的已凡六百篇,还有部分未来得及归类。这六百篇中,近两年的暂不虑及,需要二次创作的,三百有余。老辈人讲,眼是孬种,手是好汉,仅仅望洋兴叹,毫无裨益。于是乎,“浩大”的编修工程应声起步,三百多个日夜过去,现在的进度是第六十八篇。极少的,救不来的,坦然荒废。绝大多数,一字一字,推倒重来。
一点点觉悟是,纵使先前的字再丑,久别重逢,亦能心生欢喜。因为命中注定,在那一日那一时那一刻,它们写出来,就应当是那个样子。不然还需要二度梅开么。后来心境犹似洛夫先生小诗《子夜读信》所描摹,“子夜的灯/是一条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读水的温暖/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读江河如读一面镜/读镜中你的笑/如读泡沫”。“像一尾鱼游来”、“读镜中你的笑/如读泡沫”,好准确的拿捏,让人莞尔复泪落。
每一篇字的编辑,无异浴火涅槃。不为证明,不为出书,不过是因为“认清生命脆弱的本质,自便意味着,猝然感到余生的紧迫。忽而醒悟是不是要做点什么了。”大概计算了下博客里剩下需大刀阔斧一下的章目,两百多篇尚有,也许是两年,又或者是三年四年,才竟全功,谁知道呢。肖伯纳定义,“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另一是踌躇满志。”将之一一印证过了,也道无遗憾。
一年前并不曾这样想。那时候站在那根拉抖动的经幡下,天空瓦蓝瓦蓝,阳光像一支支锋芒毕露的利剑,直插心脏。或许接受了暗示与蛊惑,有那么一刹那,脑海中涌起的念头居然是——我要死了,能死在这儿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