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根弦上行走
2020-03-24陈顺
陈顺
一
四十年前,村庄缺水。大片大片的土地上,低垂着脱水的黄。
日子,细若游丝。过剩的阳光将村庄填满。皲裂的古井,喊不出一声渴。
年轻力壮的父亲,终究不明白,为何硕大的双手,抓不到一粒果腹的粮?颓废、叹息,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与村庄的茫然相互纠缠,时光,黯然失色。泪水浸泡的期盼,一点火星就能点燃。漫山遍野的焦灼和绝望,像一根根枯黄的稻草,随风游荡。
村子,小了,只容得下急促的呼吸。河流,瘦了,瘦成了一条弯曲的线。
父亲每天蹲守在河岸,等待一根饱满的稻草,强渡。
二
悬崖上,岩百花开了,孤独中透着几分愤世嫉俗。
奶奶提着虔诚,第九次造访,换来媒人的第九次长途跋涉和九次口干舌燥。弯曲的旅程渐渐拉直,细碎的阳光铺满那个原本没有温暖的寒冬。
长号响了,唢呐亮了。沉寂的村庄里,一场没有营养的婚宴开始上演。惊叹、艳羡、低语夹杂着彻骨的冷,成了酒席的配角。
从此,父亲的故事里,多了一处精彩的插叙,少了一堆孤独的修辞。
开门见山的村庄没有远方,一望帽子落的悬崖令人惊悸。
父亲一次次突围,一次次失利。无奈、妥协,成了他内心最饱满的词。
三
随遇而安的日子,没有奢望。安于现状的生活,塞满清苦。
生活,一天天被复制,所有的章节没有伏笔,只有倒叙。
父亲的早出晚归,是一根光溜溜的扁担。一头挑着明晃晃的太阳,一头盛满颤悠悠的月亮。行走在扁担之上的父亲,从不敢缺席或偏离,也从不敢附身或仰望。
父亲多想,生活给他一双坚硬的翅膀。可生活终究只赋予他一根细细的弦。
四
蛟坝河涨水了。一夜之间,脱水的村庄仿佛年轻了几十岁。
父亲按捺住惊喜,抓起墙角的扁担,疾步如飞。深陷的补丁里,一个圆润的词,在风的围追堵截下,寻觅生命的另一个出口。
他终究不明白,一场雨,为何就成了整个村庄命运的操纵者,为何就成了打开他希望的那扇窗。正如我的来世,为何就成了他今生解不开,也画不完的那个结。
日子,细长如水。父亲踩着锋利的水纹,亦步亦趋在波峰浪谷,将沉重的生活超度。
多年以后,我仍旧能听到,那根弦发出的沉闷的低音,以及父亲直面生活的慷慨陈词。
五
皱纹,一道道加深;脊梁,一天天弯曲。
倔强的父亲赢得了心安,却败给了穷山恶水。
他终究不明白,相同的一段旅途,为何有的人大步流星、步步香尘,而自己小心翼翼,仍步步惊心。
命理,成了他聊以自慰的定心剂。披星戴月,成了他消解困惑乃至茫然的最好方式。末了,孤独搀扶的自卑便在一碗包谷烧里酣睡。无限放大的幸福,像村庄上空那一朵朵低飞的云彩,缥缈而美丽。
一觉醒来,父亲依旧匍匐在那根细细的的弦上,所有甜蜜的美好,不过是午夜炸裂的烟花,暖不了一个中性的词。
六
是枫叶题诗的九月,天空滑翔着浅浅的蓝。
父亲终究不明白,颗粒归仓的岁月,为何吞咽不下一粒殷实的粮?
一粒粒药丸,像柑橘树上干瘪的橘子,枯黄而苦涩。疼痛难忍的父亲,生平第一次选择了臣服。
以药代粮的日子,处处充斥着晦暗。无尽的呻吟里,绵延着生命最质朴的呼唤。
相伴一生的扁担,蜷缩在墙角。父亲依旧没有走出那根细细的弦。
穿过沉重的琴音,我看到父亲挑着两袋红薯,伴着落日的余晖,瘸行在村口。佝偻的烟斗里,有一种莫名的哀叹在缭绕、回环。
七
起风了,结霜了。蛟坝河泛起幽幽的蓝。
父亲必经的路口,野花凋零、草木枯黄,早到的冬天固执地封锁了父亲的远方。
父亲的鞋丢了,连同大把大把的药丸,在那个冷风骤起的早晨。大黄狗撕心裂肺地呼喊,也没有唤回那双汗渍斑斑的42。
來去匆匆的父亲,终究挣脱了那根羁绊一生的弦。
八
四十多年的颠簸,我依旧没有走出父亲走过的那根细细的弦。
挣扎的日子,很累。饱满的阳光里,总是隐藏或浓或淡的光斑。那些黑色的点,像一阵阵突如其来的风暴,将生活的秩序打乱。
我站在时间的上游,只能紧紧地贴着那根坚硬的弦,当低沉的琴音响起,我便会在惊悸中止步。我多想一声不响地将生活平静地煮熟,一口咽下。却又怕琴音再次低语。
走走停停,四十年的光阴,磨钝了弦,也磨钝了棱角,生活总是不偏不倚,除了战战兢兢,便是如履薄冰。
弦上,琴音只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