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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 大道 大师

2020-03-24张金虎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陕北大师

张金虎

世间最美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当智慧与食材相遇,经过煎炸炒涮,就能成就一道美食,通过味蕾将思念的距离拉近。当思想与笔墨相遇,丹青妙笔在挥毫泼墨间就能成就一幅烘云托月的字画,让人享受视觉的盛宴。而今天我要讲的,是大河、古道与一位艺人相遇,从此成就的一段传奇。河是洛河,陕西境内最长的内流河。道是秦直道,世界最早的高速公路。艺人叫张俊功,成长于洛河畔、古道旁的陕西省甘泉县桥镇乡安家坪村,一个陕北说书史上划时代的人物。安家坪是个神奇的地方,当站在它附近的山脉上举目远眺,山岭连绵起伏,远处直道如苍龙一般,沿子午岭昂首而来。在视线的尽头,他又像长绳一般甩出一道道弯,一直消失在天际线外。顺着河谷往下看,洛河如玉带一般顺着沟壑逶迤东去。而耳畔,长于斯、成于斯的张俊功的琴声,伴随着他独特的唱腔正悠悠回荡……这三者的交汇,总使我产生这样的遐想与沉思。这里,道是英雄的道,河是有故事的河,人是传奇的人。

作为黄河的二级支流,洛河孕育了悠久灿烂的文化,一路行来创立了“洛河川黄米饭腌猪肉”、“隋唐玉液美水酒”等名牌。而陕北说书,却成为洛河流域中上游地区最鲜明的文化符号。作为一门民间艺术,陕北说书在这里流传之广,受欢迎程度之深,实在令人咋舌。田间地头,劳作的男人们唱着书词解乏。房前屋后,刚过门的小媳妇们听着说书小曲聊天开玩笑。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无论从谁的嘴里哼出一两个小段实在不足为奇。好似人人都是以陕北说书这样的方式来接受启蒙教育的第一课。而这门曲艺艺术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普及程度,都源于陕北说书史上传奇人物张俊功的改革与推广。

秦直道从秦都咸阳出发,一路向北直抵九原,期间堑山堙谷,千八百里,最宽处可容十多架马车并行。历经两千多年的岁月洗礼,其路基遗迹依然清晰可见,气势恢宏大气。安家坪周边的居民把秦直道称为“圣人条”、“皇上路”。直道的修建究竟给秦王朝的国防安定带来多大作用,还不好断定。但是设想一下,秦国的铁甲骑士由林光宫出发,在直道上扬鞭策马,只需要三天三夜就可以抵达阴山脚下,秦人雄霸天下,敢为世界之先的气势由此可见一斑。

洛河的主要源头位于白于山区腹地的乱石头川,起初从定边出发,穿梭在川道与群山之间,到吴起后三河汇一,形成洛河雏形,在喀斯特地貌的砂岩间左突右旋,冲刷出一个个峡谷。进入甘泉境内后地势略为平坦,水流趋于平稳。尤其是与一路向北而来的秦直道在桥镇境内有了完美的约会后,洛河犹如顽皮的少女变为贤淑的少婦,河水愈发温文尔雅。此后,她经甘泉、过富县、走洛川,昂首东南,挺进关中平原,泽被秦川大地,洒下一路的锦绣碧波。

张俊功1932年出生于陕西横山县,从小家境贫寒。八岁那年,爷爷带着全家逃荒讨饭,从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的神经末梢的一条小沟岔出发,一路向南迁徙。走到桥镇小作歇息后,他遵循了人类文明史上最基本的规律:依水而居、以河为伴,就在安家坪——洛河畔、直道边的这个小村庄安了家。原本向北、向东、向南三个不同使命的行程在此交汇。从此,黄土地上多了一位歌者,陕北人民享了几十年耳福。三者使命各不相同,却又何其相似。古道曾目睹两千年来王朝纷争,洛河见证了近代以来中国革命的烽火,张俊功经过奋斗与拼搏,开创了属于自己的曲艺时代,成就为一代宗师。我想,这都是缘于历史的际遇与钟爱。秦直道从子午岭穿过,经圣马桥跨越洛河,完成了时空的交汇。直道的陪衬使洛河不再孤单寂寞,张俊功的加入让洛河川倍添自豪。

八十年前,静静的秦直道见证了张俊功一家的迁徙。奔流的洛河水最终以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量接纳了他。至此,在洛河畔,在甘泉桥镇,为这个家族的长征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洛河胸怀博大,倾其所有,用并不丰足的乳汁哺育这沿岸的生灵万物,并最终将张俊功培养成一代大师。

大师者,首先是语言的大师。他的语言音乐化,音乐语言化。有人说他是陕北的柳敬亭,连路遥都称赞他是语言的大师,是“在陕北大地上行走的一部流动的史诗!”这既得益于他与生俱来的天资与禀赋,更靠他对生活日积月累的观察与总结。正如荒芜的白于山区的一滴水、两滴水、三滴水,汇聚为涓涓细流,并最终形成洛河。洛河水造就了张俊功的坚韧性格,决定了他一生将在陕北大地上奔走行吟,为他所钟爱的说书艺术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这又恰如秦直道坚定地穿行在陕北的崇山峻岭间。他才思敏捷,说学逗唱,惟妙惟肖,有一口百腔、一音百调之绝技。当他的语言需要简明时,仅用“头一年没见一滴雨,第二年没见太阳红,七月十四刮北风”三句话就将旱、涝、霜三年天灾形成的大年馑描述的触目惊心,令懂生活的人听后心头一戳一戳地疼。当他的语言需要丰富时,飞禽走兽、妖魔鬼怪、鸟嘶虫鸣的烘托立刻将听众带进他设计好的环境。他讲述的武斗片段分明让人看到了刀光剑影,闻到了腥腥血气。他诉说的离别片段直听得人肝肠寸断,眼含热泪。他抒情起来尽是柔意绵绵,欲语还羞。他的秀口一张,琴弦一响,立马能一人一台戏,道尽上下几千年。一如阅尽千古悠悠的秦直道,见识过北征将士的血、出塞昭君的泪。

大师者,也是改革的壮士。他使得陕北说书艺术旧貌换新颜,从形式到内容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博采众长,技艺集于一身,秦腔、眉户剧等元素都能被他活学活用。他的一生都在奋斗求索,一如在这千沟万壑间奔流的洛河水,遇岩石阻,遇大山挡,但总能凭着一股闯劲在千回百转中闯荡出新的沧海桑田。

大师者,还是人生价值的集大成者。在物质匮乏、娱乐项目稀缺的年代,他用自己的声音影响了无数人。人们听着他的唱片,痴迷着他的琴声,由他当伞头的秧歌队总是备受欢迎,他带给了人们多少欢乐。“在广阔的黄土高原,不知道巩俐、刘德华的人很多,不知道张俊功的人很少。”作为歌者,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价值他早已实现。他又将人生真谛注入三弦,传播着文明,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有多少少年,是在听了他的《武二郎打会》后就不再懦弱。张美容下楼阁前的一番梳洗打扮,令多少青年确立了对“女神”的衡量标准。灾荒年月里妻离子散的述说,令多少人唏嘘着生活的不易以及对当下的珍惜。作为传统艺术,他用灵魂在追求着真善美,鞭挞着假丑恶。高超的艺术造诣也使得他愈发自信,在横山演出时,面对芦河的父老乡亲,他高歌:“上得台上说两声,平七十也不输青年人。”道出了他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境界。这正如浩浩的洛河水,载着锦绣碧波,一路高歌注入秦川大地。

由于生存世界的变化,由于生活节奏的加快,他的艺术成就及价值一直被外界低估。直到2008年冬天大师去世后,人们又开始重新审视关于他的一切。有人悲叹,他的离去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他在艺术方面创造的高峰,无人可以逾越。难能可贵的是,他生前直接或间接带出的弟子有上百人之多,他把艺术留给了这个世界。在他的家乡,弟子们集资为他塑了汉白玉像,当地政府为他修了纪念馆,中国曲艺家协会主席姜昆为纪念馆题了字。场馆就坐落在洛河边的小镇上,我回乡时总有意无意地要去探访一下。他自小眼神不好,几近盲残,可他偏偏似乎最能看得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每每遇到纪念馆大门紧闭,我就爬在窗前透过缝隙与这位同乡、这位长者进行一番目光的交流与对视,这对我来说也算是朝圣了。

他走后,陕北说书已成功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他的生日被同行列为说书纪念日。近年来每逢农历九月十九,就是弟子、门人及同行聚会的日子。在志丹文化广场,在安塞腰鼓山上,上百书匠将三弦弹得响彻云霄,一曲《二十大将》听得人酣畅淋漓。而在安家坪的山岗上,九月的子午岭,草木在阳光照耀下发出潇潇气息。秦直道上,户外爱好者们有人驾车驰骋,享受越野刺激,将骨子里流动的“大秦子民”的豪气尽情挥洒。有人沉溺于秋色,一边漫步在平缓大道,一边用相机记录着密林红叶。而在不远的山岗上,大师的坟茔静静地躺着,这里望得见古道,看得见洛水。几里外,洛河水沿着圣马桥遗址流过,过河的直道沿山体北上,作了一个巨大的回头望。望见河里流过牵动的柔肠,望见山上留下岁月的芳华。

而在它们的记忆深处,是1940年的秋冬时节,在寂静寥寒的黄土大地上,不满8岁的张俊功,正迈着蹒跚的脚步,随着家人由白于山深处一路走来。走在此间,荡漾的洛河水洗去他一路风尘,宽阔的古道留他歇息。一种莫名的声音隔空而来:“留下吧!”从此,“圣人条”上多出一位圣人,洛水河畔吟唱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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