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为何抵制教育减负?
2020-03-24本刊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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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学生课业负担过重是社会关注的热点,许多家长奔走呼吁,要求政府实施减负政策。近些年来,教育主管部门的减负措施可谓层层加码,但不少家长非但不买账,反而态度强硬地抵制减负。是减负不得法,还是家长出尔反尔?
我们减负,别人不减负,这不吃亏了吗?
日前,微信朋友圈一篇题为《南京家长已疯》的文章被疯狂转发。文中,作者这样描述南京正在推进的减负运动:“不许补课,不许考试,不许公布分数,不许按成绩分班。”“突击检查学校,查看学生书包里有没有卷子、课外辅导教材、作业本。”“抵制花里胡哨的课外辅导,只能用教材配套的教辅。”作者感慨:“也许用不了多久,各位的孩子就会成为一个活泼灵动、热爱生活、轻松愉悦、心智健康的学渣!”
“减负=制造学渣”,无疑是一个极富煽动性的结论,自然会引起家长们的热议。媒体的调查显示,超五成受访者担心学校减负会让孩子成绩变差。
家长冯先生接受采访时说:“作为家长,我理解教育局急于减负的心情,但这种一刀切的做法实在是太极端了。我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正是需要用功的时候,突然没有家庭作业了。小家伙高兴坏了,回家就玩iPad,要不就在小区里疯跑,天不黑不回家。孩子乐了,我可乐不起来——他再这样疯玩下去就要变成学渣了!要是别人家的孩子偷偷补课怎么办?要是他明年小升初考试不理想怎么办?教育局会替我做主吗?糟糕结果还不是家长承担!所以,我反对这样冒失的减负。”
家长屈女士认为,盲目减负对南京的孩子不公平。接受采访时她激动地说:“别的城市不减负,凭什么南京的孩子就这么特殊?莫非减负也成了政绩工程?要是把南京的孩子都变成学渣了,那岂不是把高考名额拱手相让?太不公平了!我们家长不答应!要减负,全省、全国一起减!”
苏州市优秀教师刘女士对家长的焦虑表示理解:“从当前的教育生态看,个别地区纵容学校违规办学,如超前教学、利用节假日补课,会带动整个地区的违规办学。因此,南京市教育局此番严格减负值得肯定,但要持续下去,需要省级层面一致行动,对那些不严格依法治教的地方教育部门,依法追究责任。当所有地区都严格规范办学,当所有人都不用被拽入应考军备竞赛,家长的公平焦虑才能缓解。”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博士认为,家长之所以强烈抵制减负,是“剧场效应”在作怪。他撰文指出:“在剧场中,前排的人站起来看戏,没有人叫他坐下来,后排的人也跟着站起来看戏,结果所有人都站着看。在孩子学习上的主动加压,就是这样:你给孩子请家教我也请,你送孩子上培训班我也送,最终学生负担只能不断加重。要维持剧场秩序,就该有执勤人员。从这个角度上说,地方教育部门严格执行减负规定,也是依法治教,没什么不妥。但当剧场中观众都站着的时候,说服人们坐下尤为困难。在减负问题上,家长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有一地减负且执行很严,而其他地方继续加码,自家孩子就要吃亏。‘减负=制造学渣论调,就来自‘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学业竞争,谁真减负,谁就输了。因此,整个江苏省的高考压力不减,南京市‘一枝独秀很可能引来民意反弹,使得减负举措半途而废。”
北京市教育观察家谭先生认为,给中小学生减负是大势所趋,但教育部门的做法值得商榷:“每一个孩子的禀赋不同,一部分孩子学得快,另一部分学得慢;一部分孩子学得吃力,另一部分学得不过瘾。不能简单粗暴地规定学多少,学多长时间。这样一刀切的减负,违背了因材施教的基本原则。而只做减法的减负,也容易催生出家长‘减负=制造学渣的焦虑。学习从来不是轻松的,甚至也不是一味快乐的。欧美的孩子学习起来并不轻松,尽管不搞题海战术,但为了一道作业题泡图书馆查资料也不省力。因此我们需要思考的是,真正需要减掉的是什么?需要增加的又是什么?”
记者采访时获悉,面对舆论争议,南京市教育局回应:“符合教学规律的作业、考试、教育评价应继续坚持,并不断提高其针对性、有效性。在把不合理的课业负担减下去的同时,加强教学研究,提高教学质量。”这无疑就是针对“减负=制造学渣”的民众焦虑,提出的建设性解决方案,如果能有效落实,应该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缓解家长的焦虑情绪。
校内减负校外补,这不是折腾吗?
家长宁女士认为,教育部门一刀切式的减负措施有“甩锅”之嫌。接受采访时她说:“教育部门为了完成任务而强制推行减负,其实是推卸责任,逼得家长只得在校外给孩子报补习班,不仅加重了家长的经济负担,还极大地牵扯了家长的精力。校内减负校外补,这不是折腾吗?家长怎能不抵制?”
宁女士的话道出了许多家长的心声。教育部门推行减负措施以后,校外培训机构成了最大的获利者。记者了解到,中国教育培训领域的上市公司“好未来”同期发布的财务报表显示,该机构总学生人次(长期正价课)从上年同期的约221万人增长到本季的约341万人,同比增长54%。
家长孔先生接受采访时说:“进入21世纪以来,减负的呼声就没有停止过,政府出台了不少举措,但结果真不敢恭维。课内负担减了,课外负担重了;学校责任减了,家长责任重了。此消彼长之间,不仅没减负,反而增负了。一个培训班的广告上这么写:‘您来,我们培养您孩子;您不来,我们培养您孩子的竞争对手。哪个家长看了不心惊?谁敢真正给孩子减负?于是,学校、家长、孩子联手玩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游戏,负担更重,焦虑更甚。”
南京市特级教师安先生认为,推行减负措施不能不考虑家长的焦虑:“教育领域蓄积起来的焦虑和困惑,消解起来殊为不易,这是一个必须认清的现实。中考高考的硬杠杠就在那里,很难让家长不去关注孩子的学习成绩。他们担心,现在减掉的负,会在今后加倍奉还。负担没减掉,反而产生了新的教育不公平。不甘心在起跑线上落后,校内减负就在校外补回来,这是很多家长的执念。在推行减负政策的過程中,关照和抚慰家长的焦虑,消除减负就是学校把责任‘甩锅给家长的误解,才能打破‘一边呼吁减负,一边反对减负的怪圈。”
熊丙奇指出:“这次发生的南京减负风波,把减负的社会焦虑全面呈现出来。减负的方向没有错,但如何减负才能得到家长理解,缓解家长的焦虑,才是关键。从根本上说,家长的焦虑不是家长自发的攀比,而是教育竞技化,不得不让自己的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比。要让家长摆脱焦虑,从根本上说还是要改革教育评价体系,打破唯分数论,为学生成才创造多元选择。”
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院教授程方平则认为,缓解家长的焦虑除了提高学校教学质量,还要在均衡上下功夫。“理想的状态是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大学,把所有學校都办成同等水平,没有不均衡的教育也就没有择校问题,才能让学生自主选择,多元成才。”
教育减负是一项系统工程,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
既然家长抵制,那么减负政策何去何从?是继续推进还是暂停?如果继续推进,路线图是什么?
家长邓先生认为,不能一味贬低学习负担,推崇“快乐教育”:“实事求是地说,家长也不希望孩子死读书。但是,既然考试是人才选拔的方式,在优质教育资源依然短缺的当下,竞争在所难免,学习压力仍是必需品。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学习哪有不吃苦的?所以,我认为把学习负担污名化是不理智的行为,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
我国的基础教育真的落后于发达国家吗?刻苦学习不值得推崇吗?《人民日报》的署名文章对此做出了回应:“其实,对于中国的基础教育,我们心中还是要有一根基准线,即中国的基础教育不仅不差,而且在全球还很有竞争力。比如,上海中学生在2009年和2012年两次参加OECD发起的‘国际学生测试项目(PISA)均取得世界第一的成绩。剑桥大学早几年就将中国高考成绩作为入学申请指标,而从整个劳动力市场上看,扎实的基础教育正是中国人才红利不断释放的重要源泉。从这个角度看,减负政策的制定与执行,也应把握好改革与稳定的关系,改革是为了提升教育质量,巩固既有优势而非相反。”
郑州市教育观察家林女士认为,任何极端的观点都是理智的死敌:“在基础教育领域,这样的极端观点似乎格外多。比如用素质教育反对应试教育,用快乐学习反对刻苦用功。事实上,教育是一项复杂、综合、长期的工程,不是一两个观念就可以说得清的。拒绝填鸭式教育,不等于完全放养;反对唯分数论的应试教育,不是废除考试;防止负担过重,不是要制造教育真空。”
上海市基础教育政策研究所的方教授表示,教育减负的方向不会变,但怎么减负则值得探索:“学校教育作为公共产品,基本上是‘标准件,而全社会对教育的需求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多元。比如,在教育发达的地方,素质教育的呼声更高;在人口大省,各方对升学率的诉求相对更高;那些照顾子女不便的父母,则很希望学校延长教学时间,最好提供有效托管。这些围绕减负的不同诉求,本身就折射出教育均等化之路任重道远。那么,在这些不同关切中,‘公约数是什么?或许,不是简单的减负,而是如何进一步提升学校这个‘标准件的整体质量。”
方教授认为,教育部门应强化课堂主阵地作用,切实提高课堂教学质量:“今天,全面发展素质教育已是全社会共识,但素质教育不等于教学质量打折。对于教师认真批改作业、强化面批讲解、上好每一堂课,学生和家长的期待只会提升不会降低。因此,在减负举措的具体执行中,只有坚决防止和纠正简单化、形式化、机械化,才能够为全面发展素质教育提供坚实的基础。”
新东方英语教师宋先生接受采访时说:“我是教师,同时也是家长,所以我对减负的感觉很复杂。掏心掏肺地说,我认为衡量和评价的方向决定了教育的方向。如果人才的评价体系不变,中考、高考的政策不变,那么减负就是治标不治本,必然没有好效果。家长抵制的,就是这种折腾人又没啥用的所谓减负!”
编后
教育是人生大事、家庭大事,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亿万人心,尽管教育减负的大方向不会动摇,但家长质疑的声音也给教育主管部门提了个醒:减负应该是一个系统工程,必须全面考虑、认真规划、稳步推进。在减负的过程中,教育部门、学校与家长之间如果能密切合作,提前做好沟通,将会减少许多无端的猜测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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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