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缶歌
2020-03-23胡竹峰
徽剧
二〇一八年三四月间,正是江南春光烂漫之季,一行人去看徽剧,演的是貂蝉拜月故事。
那貂蝉身姿俏美,细耳碧环,行时风摆杨柳,静时文雅有余,真个倾国倾城貌。我等须眉见了,只觉得肉身浑浊。传说月里嫦娥也自愧不如,见状匆匆隐入云中。正因为貂蝉美貌,演义上才说王允行美人计让董卓吕布反目。
据说貂蝉降生人世,其地三年间桃杏之花未开即凋。那是美得惊世骇俗,夺了天地花木的灵气。
扮貂蝉的女子端立台上,一开口,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幽幽怨怨。说起旧日深夜,荼蘼架侧,牡丹亭畔,与王允抒怀议事,连环巧计一施弄,干戈兵马都不用。董卓虽骄横,遭灭;吕布虽骁勇,败亡。人间的委屈冤屈、难处苦处,化作了腔调,萦回在那月亮地里。一轮皓月挂于中天,投入池面。风吹过,月影摇动,叶尖凝有薄露,枝花浓,淡妆美人貂蝉,人间天上,一时众生颠倒。那是东汉末年一个女人的心声,一千多年,那心声孤独寂寞。经徽剧唱出来,在风中飘散。
演义版本,吕布兵败后,貂蝉或死或隐,不知影踪。
《后汉书》记载,吕布看守董卓内宅,乘主人不在,与贴身婢女暗中相好。因惧情露求见王允,托出与董卓不和真相,反遭利用。这婢女该是貂蝉原型。
还有人说貂蝉是杜夫人。史书上还说吕布败亡,关羽多次向曹操请求,将敌将秦宜禄之妻杜夫人赏赐予自己。曹操知杜夫人美貌,拒绝了关羽的请求,将其纳为己有。
从合肥去徽州看徽剧。
我喜欢徽州两个字,有旧事之美。旧事之美在回味。回味之际,生出百味。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早期徽班的一个萌发之地伏岭。
第二次来伏岭,不远处有章衣萍旧宅,再远一点是胡适故居。四周清静,偶有行人三三两两经过,像是风雅的古人,或者是章衣萍与胡适长袍马褂的身影。因为胡适与章衣萍,我觉得绩溪山水文气殷殷。
车到伏岭,天空下起雨。雨歇间隙,巷子里人突然多了,手提着灯笼,簇拥着行进。这是延续千年的舞风俗。
传说古时此地有石狮火虎作祟,只有异兽日,历时三天。至今还有百姓把“”作为图腾挂于住宅厅堂供奉。
舞出场,绕火堆领舞。随后村民手执油松火把、杉木火把、干竹火把和葵花禾秆火把间掺于锣鼓队、硝铳手、钢叉长矛队、木棒队伍之间边行边舞,在鼓乐鞭炮声和呐喊声中做吃草、喝水、跳跃、扑滚、撕咬等动作。
舞时,随行队伍自由表演,齐声呐喊做追打赶杀状,旁观者也呼吼助威,仿佛与那石狮火虎厮杀。在祭坛舞番之后,神领队绕村热烈巡游一圈驱除村中邪气。农户在家门前燃放鞭炮以示敬意,大户人家鞭炮格外长,挽留神在门前长舞不离,以兆福祉久长。
舞被视为神圣的活动,镇邪除恶,保一方平安祥和。只是过去用的火把换为纸灯笼。暮色下一盏纸灯笼又一盏纸灯笼,一百盏纸灯笼,几百盏纸灯笼在我眼前走过。《东京梦华录》中的老城不过这样的繁华吧。
一路经过祠堂、戏台、民居。满目黑白色,是古中国之色,是古徽州之色,也是徽剧之色。舞的人充满活力,充盈着俗世欢乐。暮色越来越重,人脸模糊,村子一头的广场上,舞台准备好了,徽剧要开场了。
徽剧《长坂坡》。
台上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生旦净丑轮番演过。虎头虎脑的花脸,玉树临风、扮相文雅的小生,灵巧聪慧、调皮可爱的旦角。 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四功五法端端正正。
散板,哭板,叠板,破门而入,像木板一样砸过来,鼓声频发,锣声紧急,是战事的模样。余姚腔,青阳腔,京调,汉腔,轻重缓急大大方方。
徽剧朴实、粗犷、重排场,“三十六顶网子会面,十蟒十靠,八大红袍”。演员能文能武,唱念做打俱佳,色艺兼优,歌、舞、乐、白高度综合。传统戏《八达岭》,龙套即有十至十四堂之多,还有八红蟒、四官衣,演员边歌边舞,配以唢呐、锣鼓,声势犹如千军万马。
和许多地方戏一样,徽班表演风格差不多也是大红大绿、大锣大号、大蹦大跳、大喊大叫特点,即:服饰与排场富丽堂皇;大多用大小唢呐伴奏,配以大锣大鼓;动作粗犷,气势豪壮,是泼墨写意山水。
传统徽剧,还有不少特技表演,跳圈、蹿火、耍剑、飞叉、筋斗之类,更吸收了民间武术如红拳之类。
徽剧发端于明代,声腔以徽戏和青阳腔为主,也有徽昆以及花腔小调几部分,她是京剧出场前的一通锣鼓。《滚灯》中的顶灯,《活捉》中的矮步,《三岔口》中的辫子功,《双下山》中的甩念珠,《月龙头》中的打红拳,《伐子都》中的三变脸等,都如京剧,有艺冠一时的精彩。
徽州人爱戏,由来已久。东晋时地方上宴会,辄令倡伎作新安人,歌舞离别之辞。乡镇村野,祈福祛灾,祭祖还愿,一切年节婚庆常有演出,败于诉讼或违反乡规也要罚戏一台,请左邻右舍消遣。程朱阙里的惩恶扬善,也是这样的含蓄周到,徽州的平凡生活诗意盎然。
明万历年间,当时古徽州是中国东南部的商业、文化中心。戏文在水上走着在路上走着,一次次停下来的时候,已经不是过去模样了。苏州昆曲传入安庆,再传入徽州,当地艺人们创造性地融入本地剧种的演唱技巧风格,逐步发展成既具有昆曲韵律美,又有弋阳诸腔通俗美的徽调。
还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事情,士绅和商贾通过徽州会馆,邀请了各地剧团汇集徽州,在白墙黑瓦雕梁画栋的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正在南京编校《盛明杂剧》的戏曲家潘之恒回到徽州,看戏听戏之余,兴致勃勃地出了一则“徽”字的字谜:待月西厢寺半空,张生普救去求兵。崔莺失却佳期会,只恨红娘不用功。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是明清流行于徽州的一句俗语。最初时候,那些徽商背井离乡东奔西走南来北往,他们走在离家路上或者归来途中。后来他们大富大贵或者小商小贩,他們经历不同的人生,感受一样的颠簸,也感受一样的徽剧。
一代代一年年搭台唱戏,乾隆年间,有个叫高朗亭的安庆人终于将徽班带进京城,并组建三庆班,与其他著名的三家并称四大徽班。京剧终于缓缓登上舞台。这是闲话,且听下回分解。
雨忽大忽小,隔窗能看到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石拱桥,远处菜园雨雾氤氲。徽剧流水里,皖南风景隐隐约约。穿有各色戏服的古人一晃而过,这应该是徽剧艺人正在远去的背影。
穿过长长的巷子,走过深深的庭院,踏上窄窄的楼梯,就是那些古旧的箱子,箱子里有伏岭人收藏的戏衣。
戏衣俗称行头,冠戴称盔头。戏剧服饰规格式样是以明代服饰为基础,并参酌唐、宋、元、清等朝代服饰之典型,加以综合与美化创造而成,徽剧也如此。过去徽班有江湖行头、内班行头、私房行头与官中行头之分。戏鞋分为靴、鞋两类,靴可以分为厚底、薄底和方头三种。戏服的穿戴规制,早在宋、元时期已有披秉、素扮、道扮、蓝扮等。
明代后期,各大戏班上演的剧目不断更新,表演艺术不断发展提高,使歌与舞有了进一步的综合,演员行当的分工更加具体明确。不少戏班家底渐厚,戏衣、盔帽越来越精美,妆容也越来越精美。
那些旧木柜子,收藏了往昔徽剧舞台的热闹。蟒、靠、褶、盔帽、靴、鞋,悄无声息,有民国旧物,有晚清旧物,红、黄、蓝、绿、白、黑各色杂陈。当年的繁华消散了,包裹了半生故事,压在箱疷,不染尘埃不问世事。那一袭长长的记忆,永在昨日。
徽剧脸谱也颇有特色。传说包拯幼年时曾被恶嫂陷害推入枯井,碰伤额头,故戏剧里他前额上画一粉红色肉包;张飞前额上画有一个大桃,象征桃园结义;魏延印堂画三条反骨,表明他有造反之意。
徽剧有不少三国戏。
除了《长坂坡》,我还看过《水淹七军》《单刀会》。
一个年轻人演绎关羽:“又听得曹营内,大小儿郎闹嚷嚷,我也曾过五关来斩六将……”吹唱念拉打,气定神闲如处无人之境。
演《单刀会》是一个平常的皖南戏班子,腊月里,引得附近一两百个村民看客。
徽剧《单刀会》里的关羽,不独是关公,且是活生生的人。离席后,心绪摇动,一叹再叹:“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云帆扯。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
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多少人情多少人性在戏台上荡漾啊荡漾。要较真,这些该是子虚乌有,却进入了民间记忆。
那是一个雨夜,雨夜的凉与戏里的喧热一起。
那是一个雨夜,徽剧之美与关汉卿元杂剧的美合二为一。
灯笼照亮了夜空,照亮了旧时的亭台楼阁。灯光下,那些大殿恢复往昔的壮丽,角楼的轮廓映照在地上。夜空中楼影旖旎,灯火将眼前的景色与徽州的历史编织一体。那是辛弃疾《青玉案》里的夜,花千树、星如雨、宝马雕车、一夜鱼龙舞……
雨后的徽州,有一种特有气韵,雨水洗去了一些旧味,又带来了一些沧桑。
路过影影绰绰的古戏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低矮的花坛上,合着拍子,嘴唇嚅嚅而动。
2019年3月10日,合肥
附记:
谈到徽剧,程长庚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是京剧
鼻祖也是徽班领袖。
清嘉庆十六年,在丝丝愁怨、淡淡寂寞的冬日景致里,程长庚出生了。冬日苍茫,一生粉墨,当真是人生如戏。
十来岁的时候,程长庚随父亲第一次去了北京。从安徽到京城千里迢迢,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他进京时候的所思所想,大概是意气风发又忐忑不安吧。好在程长庚很快以《文昭关》《战长沙》的演出崭露头角。随后的人生,程长庚在安徽与北京之间几次来回。最后一次进京,接任三庆班班主。这一刻,决定了他生命的灿烂辉煌。
程长庚的灿烂辉煌不是仕途功与名,而是手眼身法步。
当年的唱音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时人笔记中说他的嗓子穿云裂石,高亢之中又别具沉雄之致。大概是说他的唱腔不花哨,平直舒展。
程长庚喜欢扮英雄豪杰,伍子胥、关羽、岳飞、鲁肃、祢衡。有人见过他登场,声容之美,艺术之精,人莫能及,神采举止也有雍容尔雅气概,古人之性情、身份,体察入微,俨若真身。大臣则风度端凝,正士则气象严肃,隐者则其貌逸,员外则其神恬,令人油然起敬慕之心。
艺名越来越大,朝廷封程长庚为“精忠庙首”。哪怕给皇帝表演,登台前也正色凛然道:“上呼则奴止,勿罪也。”皇帝大笑,算是应了他。终其一生没有人敢在程长庚唱戏的时候大呼小叫。
清王朝的兴盛顺流而逝,走向山雨欲来之下势。鸦片战争爆发,程长庚义愤填膺,谢却歌台。道光年间,京城混乱,程长庚忧愤欲绝,闭门教授出了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杨月楼等人。
程长庚疏财仗义,伶人凡有贫困者,常接济粮财。同治帝病死,国丧规定停止娱乐及戏剧演出,长达两年零三个月。程长庚倾其所有,施粥赈饥,扶助同行,使得大家熬过难关。艺人感激活命之恩,为他立长生禄位牌,上书“优人大成至圣先师”。
程长庚一生艺涯长青,晚年仍登台不絕,有人不解,他老老实实回,这是我的职业啊。
据说程长庚老来与孙菊仙争气,连演四本《取南郡》,一昼夜唱完全本,劳累得病,数月遂卒。为戏而生,也为戏而死,也算是自得其所,不负粉墨。
打目连
打目连即目连戏。
目连戏是民众戏剧,不只安徽独有。
周作人回忆,夏天绍兴城坊乡村醵资演戏禳灾厉,以敬鬼神,并以娱乐。所演之戏有徽班,乱弹高调等本地班。也演目连戏,言语系道地土话,所着服装皆极简陋陈旧,故俗称衣冠不整为“目连行头”,演戏的人为纯民众,皆非职业的优伶,大抵系水村的农夫,也有木工瓦匠舟子轿夫之流混杂其中,临时组织成班,到了秋风起时,便即解散,各做自己的事去了。
周作人不忘目连戏,周树人鲁迅也如此,小时耳濡目染,后来在文章中频频提及,念念不已。
鲁迅收藏了三种目连戏版本以及一批内有无常画像的书籍。文章中追忆观看目连戏的情景,笔下女吊过目难忘:“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地走一个全台……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还有活无常、死有份,勾魂的形象使人心中一凛。
与友人谈话间提到写了《女吊》,大先生神情颇为得意,“把面孔全部挤成皱纹而笑了”,难得真情流露。鲁迅所取目连戏中的样本,极诡异,反抗叛逆的色彩浓烈。《门外文谈》中说:
借目连的巡行来贯串许多故事……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甲乙两人,一强一弱,扮着戏玩。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给你咬死了?”乙只得要求互换,却又被甲咬得要命,一说怨话,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给你打死了?”
这是赞扬大众文学的刚健、清新,未染旧文学的痼疾,与无常、女吊的故事同一脉息。周作人也说目连戏有民众的滑稽趣味,与士流之扭捏不同。
目连戏,是一剧种,或称《目连救母》,也是一剧目。故事源自《盂兰盆经》。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家中富有,然吝啬贪婪成性,趁儿子外出时,天天宰杀牲畜,烹嚼吃喝,无有行善之心。青提夫人死后遭五管镗叉擒去,落了地狱阴曹,受尽苦刑的惩处。
目连有道心且孝顺,为此出家修行,得了神通,见到地狱中受苦的母亲,心下大恸。其母生前罪孽深重,不能走出饿鬼道,喂食即化成火炭,不得吞咽。目连无计可施,悲哀难忍,祈求于佛。佛陀教他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
借十方僧众法力以超度亡人。青提夫人得以吃饱转入尘世,变为狗。目连又诵咏七天七夜经文,他母亲方才脱离狗身,进入天堂。故事劝人向善,劝子行孝,更有天下无不是父母的隐喻。
目连原名为大目犍连,目犍连是其族姓,因姓立名。佛经里说大目犍连尊者有盖世神通,出身婆罗门,摩揭陀国王舍城外的拘律陀村人。当地拘律陀树非常多,此树有神性。目犍连之母婚后不育,对拘律陀树祈祷,居然怀孕了,生下目犍连,也有人叫他拘律陀。
徽州人称目连为傅罗卜,说他是员外傅相之子。后来父子二人双双出家,夫人刘氏在家也一心吃斋念佛,不想破了荤戒,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沦入饿鬼道。傅罗卜见至亲受苦,心中不忍,在地藏菩萨相助下,常为母送饭。每次牢饭还没到母亲手上,就被沿途众小鬼抢食了。一日,发现山上有种树叶能将白米染成黑饭,味道更好,目连试煮了一次送到地狱,饿鬼见饭呈黑色,认为有毒便没有抢食,刘氏不再空着肚子。故事结局是傅罗卜修成正果,成功救出母亲。
为了褒扬目连一片孝心,皖南徽州一些农村年年做乌饭、吃乌饭,演目连戏,纪念这位孝子。
目连戏充斥鬼神形象和宗教内容,演出场合也渐由单纯的祭祀鬼神扩展到祈福禳灾,驱疫辟邪各个方面。目连戏唱腔属弋阳腔或青阳腔的高腔体系,还有徽州腔,以鼓击节,锣钹伴奏,不用管弦,上寿时则用唢呐,演出时没有固定场地,整个村落都是舞台,也像一场祭祀活动,因地因人因事可随意改动。当然,戏台上也常扮演目连折子戏。
徽州目连戏班演出多以明郑之珍《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为母本。
郑之珍是徽州祁门清溪人,《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刊印于万历十年,三卷一百折。上卷三十二折,写傅相敬佛济贫,得善报而升天。中卷三十四折,写妇刘氏不信佛,得恶报而下地狱。下卷三十四折,写罗卜为救母出离地狱,历尽千辛万苦,最终超度刘氏升天。三本既可连演,也可单独演出。
新编目连戏久演不衰,随徽商足迹流转了大半个中国,后人赞誉支配三百年来中下社会之人心。郑之珍墓地至今犹存,石阶、石栏、墓碑、坟圈、祭坛、拜石均在,松柏肃穆,村人称为高石公墓。
郑之珍有言:“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新编劝善戏文也是效仿先贤,重申旧时纲常伦理。族人引以为傲,郑氏宗祠叙伦堂有一联:
目连记演不尽奇观趋吉避凶可当春秋全部;
高石公具如斯卓见劝善惩恶何如讲演十篇。
传说郑之珍是盲人,编成目连救母,感动了观音,菩萨慈悲为怀,施佛法使他重见天日。可惜郑之珍写出《和尚下山》《尼姑下山》这两折戏,又心血来潮地加了一段“僧尼相会”的情节,有伤风化之嫌。公演这天,郑之珍再一次失明。后来目连戏班,演双下山的时候,略去“僧尼相会”这一折。最初是为了郑之珍复明,后来则是一份真挚的纪念与感怀。
南陵也有目连戏,母本更古老,比郑之珍的版本多了五十回,惜今已不存。地方志上说,王阳明和金圣叹曾先后来南陵观看目连戏演出。阳明先生有高评:“词华不似西厢艳,更比西厢孝义全。”
明清时期,南陵名伶辈出,班社应邀走遍江西、徽太及江淮之间。清代同治时的《江南通志》就有“目连戏伶人多为南陵人”的记载。
目连戏一般在跑猖的戏中拉开序幕。有人装扮五猖登场,手拿铁叉,口喷大火,绕场狂奔,铁叉撞击的金属声,急风暴雨般的锣鼓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与观众的口哨聲呼叫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
五猖最多则二十五人,分三六九等,上中下三堂,上堂五猖等级最高,中堂五猖是普通老百姓,下堂五猖是地痞无赖。五猖之脸有各色:青脸者,东方青帝青五猖;赤脸者,是南方赤帝赤五猖;白脸者,西方白帝白五猖;黑脸者,北方黑帝黑五猖;黄脸者,中央黄帝黄五猖。
打目连开始了。
打是行语,即演的意思。总是听那和尚念经的声调,时间久了,让人困乏,少不得要加入一些杂耍,如爬杆、盘彩、喷火、翻跟头之类。
打目连有两套功夫最难,盘旗和盘彩,皆作杂技表演。盘旗是在杉木杆上单手单脚趾旗,连续三套动作做完后,人倒身从高上抛下,离地三尺时抱杆而停,稍有不慎就会触地。盘彩是在两根木杆之间用三丈多长的布交织在一起,人在布条上不停翻转,做各种不同动作。热烈处,将自身一道道卷起,卷至顶端,突然翻滚而下。还有一个动作,演员蜷缩着身躯将身体绞紧,然而头脚各套在白绫两端,身体突然挺直,绞紧的绫带在空中旋转,展开后又卷紧。
目连戏最后一幕为驱鬼,这场戏是演员观众互动,全村人一齐出场。手持火把,大呼小叫,浩浩荡荡向村外赶去。驱鬼后,行路不得回头,也不能讲话,否则鬼魂附体。
徽州古时,有村人死于非命者,定要演目连戏消灾,驱赶恶鬼。
目连戏曾被当迷信禁查多年。在我知道的有限范围,这是中国现存演出最广泛的宗教戏,是很可注意的。它的艺术魅力,始终徘徊在幽冥之中,让人难以释怀。
目连戏耗时甚久,有村子自傍晚做起,次日天明才毕,费八九小时。据说演全本目连戏要八天七夜,除首尾以外,其中十之七八是演一场场传奇。目连的母亲在地狱里游遍十八阎罗殿,一步一吟,押解的众小鬼甩出铁制飞叉向她背后猛然刺去。有种越看越怕,越怕越看的诡异感。
目连戏宣扬的是因果报应宗教伦理,演绎的却是地狱世界众生百态。尤其目连救母时一路所见,趣味浓厚,最为民间所重。
譬如《女吊》,阴森森的配乐,听来毛骨悚然。自尽后的女子吊在长竹竿的尾梢,在观众头上急速摆荡旋转,不少看客面有骇色。也如鲁迅当年所见,那女子披头散發,一身红衣黑裤,黑色背心,胸前挂两串冥纸。侧着身躯,长发遮脸,突然甩过长发,露出面容,只见一脸白粉,血口中伸出长舌唱道:“奴奴本是良家女,将奴卖入勾栏里。生前受不过王婆气,将奴逼死勾栏里。啊呀,苦呀,天哪!将奴逼死勾栏里。”诉说自己被逼为娼,受鸨儿欺辱,无奈上吊寻死的凄凉身世。虽是看戏,当不得真,仍然觉得心惊胆战,感到恐怖。
我看过一折《跳无常》,说无常深夜至荒郊野外打牙祭。有人祭祖上坟,无常眼神不佳,依稀看到供品中有整颗猪首,高兴万分,马上招呼无常嫂和儿子阿灵前来共享盛宴。谁知一阵犬吠,发觉猪首是狗头,怒极而骂,另有所指。一口气足足骂了几十种形形色色狗头,种种世态淋漓尽致。
目连打开了地狱之门,舞台上青烟四起,手执钢叉和纸钱的五猖神紧追披发鬼。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台上台下,响成一片。披发鬼从台上跳下来,逃向田野,五猖神紧追不放,观众们举着灯笼火把,尾随其后追赶,绵延的火龙,将古老的乡村,照得通体透明。
这一个晚上,村庄和村庄里的男女彻夜难眠。
一年目连三年熟,目连戏班演出颇费钱财,但它还是徽州戏台上演出最多的剧种。
明人张烨芳曾有联语说目连戏:
其一
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那个能逃?
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时人还在。
其二
装神扮鬼,愚蠢的心下惊慌,怕当真也是如此。
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
张烨芳的侄子是张宗子,《陶庵梦忆》记过其叔目连戏事,盛况豪奢。
演武场搭一个很大的戏台,雇来了徽州旌阳轻捷精悍的戏子和能相扑跌打的三四十个壮汉,演了三天三夜的目连戏。大戏台旁,设置了一百多个小戏台。
戏人在台上表演走绳索、舞绳带,在桌子
梯子上翻滚、翻筋斗、倒立、蹬坛蹬臼、跳绳跳圈、蹿火耍剑。凡是天地神祇、牛头马面、鬼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万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海,像极了吴道子画的《地狱变相图》。
这场目连戏所用的道具花费万钱。放眼望去,灯下鬼色鬼气,观众惴惴不安。戏曲中的套曲,比如《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曲目,台万人齐声。绍兴府太守以为有海盗突袭进城,惊诧惶恐,差衙官前来侦问。
文章难免有虚妄不实的地方,怕是张宗子也不例外,可能因追忆而夸大。但奇拔之状犹可见一斑。
张烨芳生性跋扈,好弹筝、蹴鞠、赌博、唱戏、斗鸡、骑马,更是戏痴,挥金霍银,常常自己粉墨登场。与文人名士谈艺说文,与江湖中人争长论短,各方竞相一见为荣,其门下食客无数。
万历四十三年夏,张烨芳冒雨游山,酷暑时节,冷溪中裸身戏水,以致两踝得病,行走酸痛。服药稍有起色。医嘱药有大毒,一囊药百日一疗程,每天只可一份。医生离去,张烨芳将药一次吃下,毒发不治,年仅三十岁。斯人亦奇如目连戏也。
释嗨声
第一次听说嗨子戏,想起张中行先生的文章。行翁有几篇短文,可谓隽永,我非常喜欢,比如《剥啄声》。老先生写得美,说剥啄是轻轻地叩门声,听到门外有剥啄声,轻而又轻,简直像是用手指弹,心情该是如何呢?这境界是诗,是梦,借用杜工部的成句,也许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吧?
张先生笔下的剥啄声,几乎是人间至美之音。
剥啄声如此,嗨声也如此。人在屋中,门口有人喊:嗨,有人吗?嗨,我到了。人自有欢喜。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固然很美,然也颇为岑寂。
嗨是叹词,表示惊异、欢乐或招呼。
元人杂剧《陈州粜米》第一折:“嗨,本是十二两银子,怎生称作八两?”
《儿女英雄传》中有人说:“嗨,你怎么这等误事,快快给我拿来……”
老舍《宝船》上即有:“嗨,张不三,我找你来了!”
张中行先生说,也许越老心情反而不能静如止水吧,人活世间,总是愿意哪怕是短时住在有些人的心里也是好的。有时闷坐斗室,面壁,就感到特别寂寞,格外希望听到剥啄声。剥啄声响,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没有剥啄声,没有朋友来访。
没有朋友来,也就没有嗨声。听听嗨子戏也好,自有一番热闹。
人生就是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一天天里春风得意或者愁肠百结也过去了,幽香而透亮的是桌上的一杯新茶和几声戏文。戏文是通向幽暗中国的一条小巷,穿过这条小巷,美好而又古旧的中国就在眼前。
嗨子戏大约成形于清嘉庆道光年间,因每句起腔前先“嗨”或“咳嘛”后再唱,唱句间也用“咳”作虚词甩腔而得名。内涵丰富的嗨子戏,在演绎民间原生态戏曲中,凸现皖北阜阳一带的民俗风情。
嗨子戏行当也分生、旦、净、丑。唱腔板式有苦娃子、喜娃子、老生调、放莺哥四大调式,受南韵影响,风格趋向清丽、委婉、清脆、优美、动听。苦娃子用于叙事抒情,喜娃子用于表现欢快的情绪;老生调也叫平嗨子,用于陈述性的唱段;放莺哥即花嗨子,也叫曲牌或杂调,直接采用民间歌舞地灯的音乐,共三十多种,常用的有凤阳调、彩调、打长工、开门调,多反映民间风俗。
嗨子戏演出由唱腔和打击乐组成。唱腔以板腔为主,曲牌为辅,帮腔和声,打击乐间奏,唱、帮、打三位一体。锣鼓四五件,配以笛箫。
老艺人说,过去的演出很简单,像说书像评弹。一桌子、两板凳,外加锣鼓即可。男的穿普通长衫,也没有什么道具,就靠袖子和折扇。女人着旗袍,拿手帕,可以很巧妙地运用,刻画角色的神态和情态。演员的手、眼、身、法、步,朴拙一些,与传统的戏曲动作稍有不同。每遇庙会、节日、农闲时,三五成群的民众开始搭班演戏。
第一次听嗨子戏在冬日阜南。早晨的清凉侵体入骨。天气很好,白白胖胖的云,在空中,像插在小摊上的棉花糖,挤出一团团恬静。
一窗绿意,车外,麦苗泛青,炊烟升起了乡村一天的幕帘。走走停停,到达阜南时,已是中午了。
行人不多,巷口小店几个人聚在一起,说些婆媳街坊家长里短,他们神態轻松自然。街道那一头,有人在唱嗨子戏。几十年前,一百年前,也是这样天气。除了我之外,也有这样的一众男男女女,正聚在一起唱嗨子戏。生前身后,过去将来,风风雨雨,(破破立立),景物总会产生不同的格式,过客更是一代又一代换了面孔。一如既往的是戏里的声音与戏里的腔调,几株素心老梅芳香四溢神采依旧,锣鼓声也依旧。从前的戏人走远了,所谓物是人非,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光景。
乡土小戏没有科班和专业剧团。服装道具亦简单,两只花篮挑上肩头,就能赶集串乡流动演出,因而群众又叫嗨子戏为花篮戏。鉴于它的演出活动多和地灯表演相联结,一般规律是白天和傍晚玩灯,晚上演嗨子戏,因此又有人称它为“灯戏”。
嗨子戏由说唱戏、灯舞发展而来,多为旧时逃荒人表演,生活气息浓郁,表演形式活泼,唱腔音乐朴实优美,加上唱白均为乡土语言,更加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
嗨子戏演出有时登高台、草台,连续演几天。有时打地摊唱拉灯。所谓唱拉灯,俗称露水灯,就是在新年正月里,戏班在这个地方演了日场戏、夜场戏,又赶到另一个地方演戏。
戏班走时,观众鸣放鞭炮送戏,称送灯。接戏班的民众也摆成了阵迎戏,叫接灯。迎来送往之间是人间美好的情谊。
那时候小镇和村子里,一年难得演几出戏。因为难得,所以盼望。
把时间再一次放到很多年前的某月某日。
嗨子戏在小镇和小镇之间来来往往,在村头路口或者简陋的祠堂书场茶楼说说唱唱。轻轻巧巧的唱腔背后是一代代艺人呕心沥血的锤炼,多少辛酸,多少日夜,山是见证,水是见证,人是见证,日月星辰是见证。
从前的江湖,静水绵延,山色逶迤。朦朦胧胧的景致里,一叶叶扁舟欸乃而行。船游水中,人在船头,一帮红绿衣服的少年男女站在甲板上,有人左顾右盼有人径自看着远方。两岸有不断变换的风景不断变换的世情,莺飞蝶舞,炊烟袅娜。阳光仿佛是薄如蝉翼的轻纱,绿色柳条就是河的帘子。堤岸边,山刚毅精壮,树却婀娜柔曼。山水的性灵让戏人心潮起伏,衣袂飘飘地在船头,一声长啸,水润湿了绒鞋。
皖北平原干燥,风起更无阻挡。从前的官道或者村路上,那些戏人风尘仆仆,风吹起衣服的一角,树枝栖着几只小鸟。人高声唱出来,没有声乐,风声轻和,将戏词送往远处,经久在天空游荡。鸟一惊,左右顾盼,复又静立不动,似懂非懂地听着。
这是往昔的日子和过去的戏事。
或者是嗨子戏的一幕,大概也是所有戏曲的一幕。
嗨子戏常演曲目有《放鹦哥》《三击掌》《大钯缸》《三打桃花》《王三姐坐寒窑》等,曾是流民逃荒时抒发内心情感的一个曲调。唱着唱着,听着听着,有些事就忘了,轻轻松松,散散淡淡,平平常常,实实在在,从从容容,真真切切,这就是地方戏的力量吧。
最初的岁月随着一年四季,春华秋实,朝霞与夕阳照过人家鱼鳞小瓦,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当我们转过头来,一声嗨再一声嗨,日出日落,竟过去了一百年的光阴。
嗨子戏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唱戏的艺人大大方方、朴朴素素、挥挥洒洒地一唱,一脸羞涩一脸红晕。
戏词听得并不大清楚,听得清楚的是戏词里朴素的抒情,诗意盎然。嗨子戏让我想起年画或者窗花,平常日子里产生的情趣也可以让人再三把玩。它像村庄里的树木和花草,或者只是庄稼。不多的刻意和雕琢,不多的规范与拘谨,少了些艳丽少了矫情。
嗨子戏大多是历史剧,历史是一座张灯结彩的戏院。有时候,连张灯结彩的戏院也没有,历史就在朴素的村落之间风云变幻。乡里
乡亲平静地看着生旦净末丑扮演的传奇人物,演绎一些天地国亲师的悲欢离合。
嗨子戏是俗戏,但偶见雅曲,幽微意思,是抓不着又容许遐想的一些迷离恍惚的情愫。这些浮荡在心中的戏词在夜里听来,让人迷蒙,可谓赏心乐事。
地方戏的雅曲雅调,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京剧昆腔的雅。京昆是阳春白雪,是文人士大夫们把玩之风雅,是高雅的“雅”。地方戏里的雅是山朗朗水清清,是凡人的潇洒,是百姓的乐赏,是清雅的“雅”。
清风明月与远山近水,从前将来都是故事都是传奇,对酒当歌把栏杆拍遍,蓦然回首又踏破铁鞋,花中成仙,月下成鬼,帝王将相和贩夫走卒,才子佳人与家长里短。那些戏文里,常常听到一种亘古的寂寞。戏事总是热闹,戏文背后每每却有寂寞。热闹时听戏,自寻寂寞,寂寞时听戏,自寻热闹。
幼年住在乡村,故家有人家昼夜唱戏机声响不绝。人羡慕他终日热闹,我听了只是寂寞。
坠子坠子戏
她说坠子戏是原来的道情。
道情我从小就知道,《西游记》中提起过。书上说,“赛太岁”金毛犼本是观音菩萨坐骑,偷偷下凡为妖,将朱紫国王后金圣宫娘娘掳走了。
太岁又叫肉灵芝,《山海经》中说食之尽,更生如故。俗语云“在太岁头上动土”,意思是自寻烦恼。段成式笔记《酉阳杂俎》上说,有个叫王丰的人,在太岁头上掘坑,见一肉块,大如牛,蠕蠕而动,遂以土填之。岂料那肉随填而长,王丰大惧,弃之而逃。一夜时间,那肉块长塞于庭前。兄弟奴婢数日内悉暴卒,只一女活下来了。
金毛犼之吼,也有来历。袁枚《续子不语》里说佛所骑的犼,乃僵尸所变,先变为旱魃,再变即成犼。古书上还说东海有兽名犼,能食龙脑。
那日孙行者遇见“赛太岁”金毛犼麾下小妖,小妖说大王愤怒,教他去下战书,明日与孙行者交战。行者问:“怎的大王却着恼呵?”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解闷也好。”
《西游记》里孙行者降妖伏魔,偶尔也谈文论艺,医道也懂,佛道也懂,会不会唱道情词儿,书中未表。孙行者本是猴性,长相不端,圆眼睛,满面毛,雷公嘴,面容羸瘦,尖嘴缩腮,身躯像个食松果的猢狲。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要唱道情词儿,少不得要做一番收拾变化才好。这等模样怕是唱不出也唱不好。
金毛犼大概常听小妖唱道情解闷,算是解得风情,可见妖道也有人间情味。道情本为曲艺一种,用渔鼓和简板伴奏。原为道士演唱的道教故事的曲子,后来用一般民间故事做题材。唐代有《九真》《承天》等道情曲,宋代又创制了渔鼓为道情的主要打拍乐器。全元散曲里有道:“我则待闲遥遥唱个道情,醉醺醺的打个稽首。”《清平山堂话本》中也说:“忽见张良渔鼓简子,口唱道情,仙鹤绕舞,野鹿衔花,前来接驾。”明清时候,道情同各地民间音乐结合,形成了同源异流的多种曲艺形式。
道情唱词雅俗共赏,文人以示高雅,劳动者用来消愁解闷。曲调易学易记,爱唱者甚多。随着听众增多,慢慢出现了大批以此糊口的职业艺人。表演形式古老简朴,演唱时,渔鼓抓于左手弯内,右手击打鼓面,左手击打简板,打击一阵后便开始演唱,有时道白,有时唱歌,无论走街或登台,总引得不少男女老幼驻足细听。
她在饭桌边给我唱坠子戏。唱《小菜园》,也唱移植新编的《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八十岁的人,一脸阳光一脸青春。一声老腔是她的阳光,一句唱词是她的青春。哭腔、花腔,清脆、水灵、俏皮,那是她的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那是她一生的烂漫与璀璨。
她说当年演《窦娥冤》,鼓手、琴师也忍不住悄悄抹眼泪。
五十年前的窦娥老了,《窦娥冤》依旧年轻,略有一些苍老的窦娥的声音悲苦无望的诉说,愈发见出坠子戏的魅力。
古人遥远的背影,在戏台上忽隐忽现,最初的刀耕火种在风雨中一唱三叹,延绵至今,古旧的岁月凝成了鱼米芬芳锅碗瓢盆的日
常。戏台上一派明媚春色。
宿州有四宝:砀山梨、坠子戏、灵璧石、符离集烧鸡。
去符离集看戏。田野在车窗外层层后退,绿意满眼满怀,蓝天上停着几朵白云,心情也是晴朗的意思。
皖北春日迟迟,夹道垂柳返青,草皮透绿,有一点点初春景象了。前几天刚刚下雨,微寒,带着潮润的细腻和清新,境况到底还是有点冷清。
她在符离集演坠子戏,演绎少年闵子骞的事。
符离集得名甚早,是一座历史名城, 史书多有记载,据说因离山产苻草而名,始建于周,战国属楚。《史记》《汉书》《水经注》均载为“符离”,《魏书·地形志》作“扶離”,韩愈《贺徐州张仆射白兔状》写为符离,又称为“附离”,《元和郡县志》书“苻离”,还有说法云“福履集”。宋朝《太平寰宇记》释“苻离”:“《尔雅》:‘莞,苻离,以此(地)多此草,故取名。”其后的地方志也都沿用此说,明、清《宿州志》均载:苻离境内有离山,山下产苻离草,可制席。
苻,是一种草,也称白英,又名鬼目草,茎似葛,叶圆有毛,子如耳珰,赤色,丛生。实在,符离集并没有离山,当地人也不知苻草为何物。闲话不表。
宿州萧县境内有鞭打芦花车牛返村。
鞭打芦花车牛返村之名由来因闵子骞而起。闵子骞年少失恃,冬日随父赶牛车外出,大雪纷飞。父亲让闵子骞掌鞭赶车,因寒冷饥饿马车滑入路旁的水沟内。骞父怒极抽鞭打之,袄烂而芦飞,发现闵子骞棉衣里絮的不是棉花而是芦花,始明真相。赶车返家,愤而休妻。此时闵子骞却跪在地上求父亲饶恕后母:“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其母感动认错,一家人复归于好。孔子得知此事,连连夸赞:“孝哉,闵子骞!孝哉,闵子骞!”并收闵子骞为徒,后来成为孔门七十二贤之一。两千年后,闵子骞的故事在他家乡以坠子戏上演。
锣鼓声骤雨般乍起,人绕进了打击乐里,绕进了情意绵绵的声腔中。走过村落,依稀可辨的痕迹,看见了古人忽隐忽现,听见了古音忽隐忽现。
暖红的日光中,声声的鼓点声声催动落日,飘飘忽忽是旧事是戏文是人情。
戏台上的锣鼓声音倏地住了,春日的阳光渐渐爬到舞台上,又一次照过戏服,照过曲终未散的人。不远处的山脉,春林染红,杜鹃花开了。
扮演闵子骞的是一女子,眉梢上的风情娇娇俏俏,恰好显出乖觉,别有一番慷慨恢廓和风流蕴藉。
夕阳下的广场上,二〇一九年的阳光照耀着两千五百年前的古人。孝哉,闵子骞。
看戏人泪光闪烁。
说书唱戏,劝人之旨在焉。
田野篱下花正好,符离集市日夕佳。
坠子戏是黄淮地区曲种,起源于萧县,原为大扬琴班,最初是由琴书发展而来的单口坠子,因主奏乐器大坠胡得名。
坠子戏有独特的个性,唱腔俏皮活泼,华丽丽是民间的诙谐幽默,长于抒情。坠子戏多以乡村题材为主,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深受农人喜爱。
据说民国时候,山东郓城女艺人到安徽萧县唱戏,跟当地农民结婚,安家落户。为吸引更多观众,和一些民间艺人一起,在单口说唱基础上,吸收其他曲艺风格来演唱坠子。此后尝试化装穿箱,完全以戏曲形式进行表演。曲艺坠子开始向戏曲坠子演化。唱腔不断加工改造,以琴书为主,加进拉魂腔、梆子腔,农忙耕种,农闲时外出唱戏。
穿上戏曲演员行头后,坠子戏越发风靡。不打场,不犁地,也要去听坠子戏。说的就是当年的盛况。听着坠子,听着方音,喃喃不休的嘴唇,诉说着岁月的变换更迭。过去的日子,像一页书的正面和反面,轻轻一翻,就到了今天。
坠子戏仍保留民间说唱的艺术风格。说与唱结合自如,主乐器坠胡音色接近人声,乐器和唱腔混为一体,自然成趣。坠子戏多用乡间口语,难得不土、不酸、不俗,有田园之美。
坠子戏的角色行当,主要分生、旦、净、丑四大类。生,包括娃娃生、小生、须生、老头(即老生)四种。旦,包括闺门旦(小花旦)、青衣、摇
婆旦、老旦。净,坠子戏里叫脸子,分别为大花脸、二崩子、奸白脸、小黑头。丑, 有小丑、老丑、文丑、武丑之分。
坠子戏使用的语言因剧目而异,生活小戏基本使用淮北方言,公案、袍带大戏使用方言韵白。
坠子戏的唱腔朴实易懂,板式丰富。常用的有平板、寒板、慢板、快板等。平板一板一眼,宜于叙事,也能抒情,是主要唱腔。寒板以淮北一带的自然哭腔为基础,用来表现人物忧郁、悲伤的情绪。慢板是在平板基础上,将节奏变化拉长、伸展扩充而形成,节奏为一板三眼,抒情性较强,善于刻画人物内心活动,有时也用来叙事。快板有板无眼,善于表现激昂慷慨和热烈欢快的情绪。
同样是北词,梆子有英雄气,是慷慨激昂的。如男儿骑在一匹看不见的马上纵横,拔剑遥指兵阵关隘,天高气爽,鬃毛猎猎,横刀槊戟,猎猎西风舞动战袍。坠子戏还是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有秋风味道,墙头月影,游廊灯昏,灯光里白杨的光阴斑斑在木窗上。
北方人高歌,南方人吟曲,所谓北歌南曲。
北方人唱的是燕赵悲歌,苍凉激越,声遏行云,气吞万里。南方人唱的是吴越小曲,玲珑剔透,凄婉隽永,韵味无穷。歌变戏,曲成腔。宋元时期的戏剧,北方的叫杂剧,南方的叫戏文,北剧南戏。
宿州,地属安徽北面,襟连沿海,背倚中原。坠子戏得北剧之苍凉激越,南戏之玲珑隽永。
回程。路在绿中劈开,没有尽头。
车行如风,看见那些芦花冒出了头。快立夏了。立夏之后,芦花就开了。芦是开的吗?似乎是一点点从芦苇尖上抻出来的,一点点长,一点点紫,一点点白。在绿的水边,渐渐寂寞到苍白,然后枯萎,飘散在空中。
再一次想起鞭打芦花的往事。
老家岳西芦花不多,房舍外大片田野水塘,大片的山,山上到处是茅草。一到夏天,河岸沙洲连到山冈峰岭,一片青翠翠的茅草起起伏伏,芒草也有花,芒花,一片白花花的芒花也起起伏伏。芒草起伏绿意深深,芒花起伏苍苍莽莽,风中翻飞一直从田间连到天边。
见到宿州的芦花,人疑惑着,有旧事之感。仿佛那芒草丛中会走出一个少年闵子骞一个少年胡竹峰。
芦花下的人是八岁十岁十四岁。车窗里的人已经是三十五岁了。二十几年过去了。二十几年过去算什么,以后还会过去二百年,二千年,二万年,二万万年,二万万万年……
回程路上下雨了,漫天的雨。雨点砸落,不像春雨,像是暑天的大雨,敲窗如击鼓。前几天刚看过一出击鼓骂曹的戏,干净利落,祢衡狂傲不失温文尔雅。此等人物如广陵散,如今绝矣。
拉魂腔
在皖北聽拉魂腔。
天空下一声声高亢的唢呐锣鼓,田野沟垄高低不一,麦浪起伏。拉魂腔响起了,口音腔调重、闷、沉、稳、磁、大、硬、正,辛酸哀婉,泪水涟涟,明丽中有泼辣,风云之气肃杀之声在焉。
皖北地脉如秦川大地,一眼黄褐的辽阔平原上一排排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刺槐,梧桐,枝干粗壮如桶。旧式黄瓦砖墙的老宅一栋栋在远景里忽隐忽现,偶尔眼前掠过一座雕栏朱楹、飞檐翘角的老房子。
时序三月,皖北虽不及江南春意纤秾,却也花香熏柳,更有和风醉人。皖北的绿,轻轻浅浅,似花将开未开,如月半遮半掩,像李清照的词。未必贴切,差不多是胡适的新诗吧。近来读《胡适文集》,读出了胡先生文章的山水。文章要得些山水的意思才有意思。
近来作文但求意思,真是不好意思。
意思里有只可意会的蝉翼之美,不好言传。
京剧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昆曲是吴风里的桃花,徽剧是粉墙黛瓦的壁画,梆子是黄河边的一声汽笛,黄梅戏是江南村落田盛开的紫云英,拉魂腔像皖北的柳芽,见风即长,夭夭葱葱。
地方戏大多采撷于乡村田野,是一幅幅乡村生态画卷,是先秦之“风”,也是乡村大地之“风”。拉魂腔里有皖北的风,皖北的风貌风情。
拉魂腔又名柳琴戏、泗州戏。
泗州是古城,府制从北周到晚清,民国年废州为县,辖区囊括今天泗县、泗洪、天长、盱眙、明光一带。泗州为东南大都会,黄淮之水滋润着这里的土地,养成了淳朴而善良的民风。
据说泗州戏发端于乾隆年间民间曲调,以鲁南、皖北小调为基础,加入反映农民丰收喜悦的太平调与猎户猎后喜悦的猎户腔。民间音乐爱好者在此基础上整理加工形成了曲调流畅活泼、节奏明快的泗州戏板腔体系拉魂腔。
最开始唱拉魂腔的是衣食无着的穷苦人,串门卖唱于乡村集镇。农忙季大家晴耕雨种,农闲时节,收拾些破烂衣服,带一家老小四方流浪演唱卖艺度日。这种形式,艺人们称之为跑坡。
村庄外面是大路,几百年人来人往。一个个跑坡人向炊烟走去,向山河走去,抵达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集市或村镇。他们登上简易的台子,在幕布前做戏。很多时候连台子也没有,在露天院子里,提一提心口,凝神静气,心里或者早已经泪流不止,但开腔一亮嗓子,巧笑妍妍,脸上堆风。然后,又风尘仆仆走在清晨的露水中,一脸倦容走入夕阳斜照里,腰间掖藏着零碎银子。
最初的艺人借助简单行头,帽子、毛巾、彩绸、饭单等,演唱过程中,更换服饰表示角色变换,观众们称之为抹帽子戏,或称当场变。
早期拉魂腔用一副梆子击打节奏,打地摊演唱时,为吸引观众,开场前敲击小锣或大锣,演唱中叮叮咣咣地敲一敲,是活跃气氛也是闹台。没有成套的点子。以后又演变为弹琴兼敲击大小锣,伴奏没有固定的曲谱,只是跟着演员的唱腔跑。伴奏乐器是大三弦,出行时候顺便当挑行李的扁担。
大三弦到底太笨重,不易弹奏,后来改用月琴。从月琴到柳月琴到今天形似柳叶的柳叶琴。无论是用大三弦、月琴、柳叶琴,艺人仅用其打击节奏,弹一些简单的过门,自弹自唱。
一年年里,伴奏乐器逐渐丰富起来,增加了笙、笛、二胡、扬琴、低胡、大提琴、琵琶等乐器。形成了以柳琴为主弦、高中低音完备的乐队,还一度增加了管弦乐器,又从京剧里学来锣鼓经为拉魂腔伴奏。自此,拉魂腔的唱腔从动人心魄的凄厉婉转中多了甜美少了悲切,多了欢快少了压抑,多了豪放少了拘谨。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在一曲曲拉魂腔里呈现释放。
拉魂腔的表演,喜、怒、思、悲、恐、惊,各有形态。声腔高亢激昂,音域宽广旋,粗放时裂金碎玉,柔和时则细若游丝。男声用本嗓演唱,粗犷奔放,女声花腔委婉清亮。乐器随奏以大锣、大钹和唢呐伴奏。其唱腔与本地方言紧密结合,乡土气息浓厚。
拉魂腔的流行区域,在苏、鲁、豫、皖接壤地区,尤以蚌埠最为盛行。蚌埠是古城,自古水路两地交通要塞,史书上说自古是采撷珍珠的宝地,素有“珍珠城”之美誉。传说大禹治水南下淮泗,路过涂山娶涂山氏女为妻,生下儿子启。
走过几个蚌埠城镇村庄,所到之处,多有戏班,民众也多会唱几句拉魂腔。黎明或者黄昏时分的皖北平原,起早晚归的独独在田野高声一曲,几声雄壮悲凉的古戏词,听得人呆了,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血脉流经全身。
民间传言小媳妇爱听戏,不管哪村唱戏,都要赶过去。那一天,临村来了戏班,耳听得小锣子、大鼓钹一响开,柳琴婉转悠扬、阵阵奏起。小媳妇急不可耐,抱起在床头睡觉的孩子,拿个小板凳,赶了过去。到了戏场,发现怀里抱的是长南瓜,心想刚才被南瓜秧绊倒了,抱错了孩子。来到那棵南瓜秧子前一看,地上是一个枕头。丢下南瓜,捡起枕头回到家里。小孩子香睡未醒。乡间故事在村落里活灵活现地传来传去,人真觉得这一曲戏能拉魂腔,又有人称这种戏为绊倒小大嫂。
旧时但逢唱戏,各类小吃摊点趁机摆开,食摊上卖花生、瓜子、糖果、烟卷、油茶、麻花、燒鸡、煎饼,叫卖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起伏不绝。
拉魂腔传统剧目有《休丁香》,故事发生地就在古泗州城。
风流员外张万仓家有万顷良田、万贯金银,可惜心术不正,喜新厌旧,欲娶妓女王海棠为妻,以结婚四年不能生育为由休掉贤妻郭丁香并赶出家门。丁香路遇勤劳善良的樵夫范三,在范母的撮合下重结连理,小家庭幸福美满,更得一子。张万仓新娶之后,整天吃喝玩乐,好景不长,不料一把大火将家产烧光。王海棠卷财另攀高枝,张万仓沦为乞丐,讨饭到了丁香家门前,羞愧难当,后悔不已,至此才醒悟才懂得丁香的好。
台上的丁香,面容姣好,中气十足,时而柔情,时而悲怆。引得台下几多感叹垂泪。
《休丁香》的故事,黄梅戏唱过,庐剧唱过,拉魂腔也唱,这是天道人心的惩恶扬善。地方戏向来恩怨分明,善恶分明,报应分明。讲究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不虚,报应不爽。人在戏台上感受着伦理纲常,人在戏台下经历着悲欢离合,戏台是村民的学堂。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各显了真性,恶其丑,善其美,民风的教化就在锣鼓锵锵里如影随形。
农人自古辛劳艰苦,淮河两岸悲欢离合的故事格外多。淮河涨水泄洪时候,拉魂腔是背井离乡大苦中的大乐。牛累得筋疲力尽,人拽住木犁疙瘩绳,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拉魂腔,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涤荡得干干净净了。
他们说先去喝(sá)汤,再听拉魂腔。(sá)汤由上古雉羹衍变而来,今以羊、鸡、牛肉为主料熬成,加入白芷、小茴香、草豆蔻、高良姜、桂皮、丁香、生姜、大葱、胡椒、面粉、麦仁等。先用大火煮,后用文火熬一夜,待骨酥、汤浓,瘦肉浑烂时,再用面粉勾芡。出锅洒上香醋、香油、芫荽即可食用,或以滚热高汤冲鸡蛋花。此汤鲜咸,汤味厚重,细腻柔韧如棉穗,舌尖是肉味肉香,香浓绵长。
一碗汤入肚,周身俱暖,起身听戏去。窗外,绿树遍野,不知名的野鸟四处觅食。在大片大片蔓延的麦田与树林中,旧舍的灰与白隐逸在淡淡新绿里。灰暗低矮的土房子里,传出一阵阵戏声。
三月的风中,入眼是流动的绿,田野渐渐青了高了密了,绿意眼汪汪一片。
在一座流动的戏车下坐定,舞台上盛开的美丽如花房,喜气洋洋。柳琴,咿咿呀呀,板鼓,咚咚嗒嗒,琵琶也嘈嘈切切地响起。那女子抹了胭脂,描过眉眼,面目越发工整。甩一甩水袖,一嗓子“哩得儿”腔,抛一个媚眼,将那容易把人抛的流光隔在台下: 一会是侠肝义胆的杨八姐,一会是英姿飒爽的樊梨花,还有大花园里的妹妹,拾棉花的少女。是芸芸众生的前生,也是芸芸众生的后世。
戏散了,演员开始卸妆,大家乐呵呵各回各处。男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女人们站起身来,系上的围裙,走进厨房开始摆弄锅碗瓢盆。不多时,饭菜之香穿街过巷。有人家炒辣椒的气息透过纱窗弥漫到路上,干烈又辛辣。
又下雨了,细雨中的皖北,飘荡着泥土气。这是蚌埠的雨,皖北的雨,天地的雨,春天的雨,落在油菜田里,碧绿绿一片,暮色在散花细丝中绵延不绝。再过一阵子,油菜花就要开了。那时候桃红柳绿花满枝头,花是皖北的布景,苍茫大地一下子新鲜起来。
第二天,潇潇的细雨终于停了,山水愈发清新。走在皖北土地上,看过迷蒙蒙的山水,听过旧味苍苍的拉魂腔,我们的心思,有了一些莫名的牵挂。
太阳暖洋洋地照过山河湖泊菜畦,不紧不慢地走着。拉魂腔的声音被风送出老远,心情是杨万里的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拉魂腔是雅正的皖北之声。广漠旷远的淮河两岸,只有这拉魂腔,也只能是这拉魂腔才可以表达这一方人广漠旷远的心情。我们走过蚌埠,感受了拉魂腔的一唱三叹,也感受了皖北大地与皖北人民朴素而执着的真诚。
田畈里,有人在劳作,戴着草帽,低头无声,四野浑然,天地浑然。草丛里,拉魂腔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