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祭祀活动中的饮食媒介作用
——以蒙古族敖包祭祀、火神祭祀为例
2020-03-23娜日苏
娜日苏
(内蒙古社会科学院锡林郭勒分院 内蒙古 锡林浩特 026000)
一、前言
宗教信仰是一种文化现象,也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它由人类社会的物质生活条件和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所决定,是人类认识世界、认识自身的尝试和结果。蒙古民族的宗教信仰历程是民族自身发展历史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中主要的萨满信仰与藏传佛教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影响着民族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被折射在婚姻家庭、服饰、饮食、丧葬、礼仪等日常生活中。饮食作为民俗文化最直接的表现形式,最直观地反映了宗教信仰的文化现象与内容,成为各种宗教礼仪祭祀活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包括蒙古族在内的生活在蒙古高原的北方游牧民族原始宗教信仰以大自然万物崇拜为代表。并随大自然崇拜产生了灵魂不死观念,灵魂观念又转化为祖先、英雄崇拜。这些信仰崇拜带有一定的祭祀仪式,并与饮食行为有着密切的关系。《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记载:“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也、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1];《后汉书》卷九○《乌桓鲜卑列传》记载:“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大人有健名者,祠用牛羊,毕皆烧之。”[2];《三国志》卷三○《魏志·乌丸鲜卑传》引《魏书》曰:“敬鬼神,裥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大人有健名者,亦同祠以牛羊,祠毕皆烧之。饮食必先祭。”[3]可以看出,早在匈奴时期开始北方游牧民族就有祭祀天地、山川及祖先鬼神等活动,并用牲畜、乳品等食物作为供品。到了元代时期,蒙古人以崇拜天地、山川、日月、五行、先祖为主要内容,并常用牛、羊、鹿及马奶等饮食作祭品。《元史》卷七四《祭祀志》记载:“其祖宗祭享之礼,割牲、奠马湩,以蒙古巫祝致辞,盖国俗也。”[4]描述了元代时期蒙古族祭祀先祖的场景。
明朝开始喇嘛教传入蒙古地区,到了清代已深入蒙古民间,其宗教理念渗透到部落百姓生活各方面。随之,各类宗教仪式变为由喇嘛僧侣主持,祭祀饮食体现着喇嘛教理念,忌讳杀生,使用奶食或熟食。清朝时期蒙古族的祭天地、祭敖包、祭火神、祭佛祖等传统祭祀活动,一直流传至今,其中饮食行为比较明显地发挥着重要的媒介作用。本文以蒙古族敖包祭祀和火神祭祀为例,论述蒙古族祭祀活动中的饮食媒介。
二、蒙古族敖包祭祀中的饮食媒介
敖包,蒙古语意为“石堆”,是古人举行祭祀仪式的山峰或摆放祭祀贡品而逐渐堆集而成的堆子。敖包祭祀是北方游牧民原始萨满信仰的一种集中体现,是先民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的结合。
敖包祭祀习俗世袭传承,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渊源。部分学者认为当今蒙古族祭祀的敖包源于藏区的“嘛呢堆”,16世纪时随喇嘛的兴盛传入到草原地区,并与蒙古族先民“原始敖包”的形制和祭祀结合,演变为蒙古族特色的敖包祭祀文化。无论蒙古族的祭祀圣地敖包堆或藏人的嘛呢堆,均来源于各自较早期的信仰——萨满教和苯教,并在历史发展中代代相传,承载着人们的精神需求。
敖包祭祀活动中所供奉的食物及伴有的饮食行为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荤祭敖包用全羊或羊背祭祀。羊是蒙古人生产生活的主要资源。13世纪上半期出使蒙古的南宋使臣赵珙记载到:“出入只饮马乳,或宰羊为粮。”[5]宋人彭大雅在《黑鞑事略》中也记载到:“牧而庖者以羊为常,牛次之,非大燕会不刑马。火燎者十九,鼎烹者十二三。”[6]蒙古草原自古有非盛宴不杀马习俗,进入中原以后,又认识到牛马对农耕的重要性,因此对牛马限制宰杀。“凡耕佃备战,负重致远,军民所需,牛马为本。往往公私宰杀,以充庖厨货之物,良可惜也。今后官府上下,公私饮食宴会并屠肆之家,并不得宰杀牛马。如有违犯者,决杖一百”[7]。可见,宰羊代表着最高的礼节,用整羊祭祀代表着敖包在人们心中的至高地位。
在久远的古代,先民们“血祭”敖包,用牛、羊的鲜血鲜肉做祭品,血溅撒于敖包堆,肉悬挂于敖包树丛。蒙古人皈依喇嘛教之后忌讳祭祀中杀生见血,改用煮熟的全羊,同样忌讳用烤制的全羊祭祀。认为烤制是一种铺张浪费的现象,只可在宿营限于条件时烤制。祭祀全羊由羊头、胸椎、羊背、四肢、羊头组成。不可以选用羊蹄子、羊脖骨、胸叉和内脏。羊各部位煮熟后,按活羊的肢体所在部位摆放在察拉或特布西里(金属或木制的方形大盘)。用奶皮、黄油点缀,柔化宰杀牲畜的行为。羊背祭祀意义等同于全羊祭祀。
马湩,亦指酸马奶,是游牧先民主要的饮品,并用于祭祀。柏朗嘉宾记载,“他们从畜群和母马身上初次挤下来的奶供奉这些偶像”[8]。元朝时期开始逐渐学会了制作蒸馏奶酒,被视为乳汁精华,宗教仪式必要先敬献。随生活物资的丰富,如今各类品牌的白酒代替了传统工艺的奶酒,意为向神灵敬献粮食之精华,传达着又一代人的精神寄托。
蒙古族在世代畜牧业劳作中,掌握和创制了多种奶制品的制作技艺。不仅将多样的奶制品用于一日餐食中,更将白色的奶食品视为纯洁、崇高的食品。敖包祭祀中白色的乳制品是不可或缺的贡品。如果是素祭的敖包,奶制品更是供桌上的主角,人们将制作精美的奶豆腐以三层、五层或七层摆放在盘中,放在供桌或敖包上。人们认为人间美好的生活都离不开苍天、大地、祖先圣灵的恩惠,尤其天下美食更是苍天、大地、祖先圣灵赐予人类。因此祭祀中首先要将最美好的食物敬献给神灵。全羊、白食、奶酒代表的是游牧特色的肉食和奶食,那么敖包祭祀中常见的蒙古果子等糕点类则代表粮食谷类。红枣、红糖、葡萄干、白砂糖既有喇嘛教饮食特色,也包含着草原人民将最稀有珍贵的东西供奉给敖包诸神的虔诚之意。除此之外,茶叶是敖包祭祀中常见的饮食。青砖茶的传入改变了蒙古族的饮食习俗,铺就了著名的万里茶道。蒙古草原上稀有且珍贵的青砖茶被人们赋予美好的象征,人们将当日奶茶的德吉(食物、饮品的第一口)洒向敖包,或将砖茶摆放在敖包上。随社会发展,蒙古族的饮食文化不断发生着变迁,供奉敖包的食物也变得丰富多样。但无论如何,人们总是将认为最美好、最珍贵的食物敬献给敖包,以此为媒介,表达对各方神灵祖先的敬畏和祈愿之心。
(祭祀敖包的食物)
世袭传承的敖包祭祀有严格的步骤仪式。上供的食物准备就绪后静候萨满击鼓跳神或由喇嘛诵读《敖包祭祀苍》,使祭祀的食物变得更加圣洁。结束后,众人在萨满或喇嘛带领下向敖包行三跪九叩之礼,随后顺时针围着敖包转三圈边转边向敖包祭洒鲜奶、白酒(奶酒)或茶水德吉。用“呼瑞、呼瑞”的呼唤语,向众神招福祈祥。“向四面八方招福/骑着九匹白色骏马的人/手握食物之德吉/从四面八方赶来/围转敖包招福/得到金刚佛祝愿/手握招福神箭/呼瑞、呼瑞,向众神祈愿”。[9]记录了敖包祭祀中的招福祈愿风俗。向敖包众神招来福祥后“分享敖包口福”是敖包祭祀习俗中非常重要的内容。参加祭祀的众人可前来分享敖包的贺喜格(福份子)——全羊和马奶等。人们认为若能分享到敖包祭祀食物,便得到了招来的福分,获得众神的庇护,将会万事如意。这里食物充当着重要的中介作用,调节着神灵与人类的关系,使人们的精神追求得到寄托。也由此,敖包祭祀成为蒙古族极其强烈的信仰方式,流传至今。
三、蒙古族火神祭祀中的饮食媒介
火是人类文明的起源,世界很多民族有不同的祭火习俗。生活在高寒地带、生存环境特殊的游牧民族,对火的需求更加强烈,在蒙古族之前的匈奴、鲜卑、突厥时期已有火神祭祀习俗。蒙古族祭火习俗有特定的程序及方式,其中饮食作为寄托人们祈福愿望的媒介发挥着重要作用。祭火仪式中的饮食习俗主要涉及到供品、招福饮食、分享福分三个部分。
火神祭祀作为萨满祭祀文化的遗存,经历了从神秘的超自然之物到自然的人格化神的演变。随着蒙古先民们步入母系氏族社会,代表生育力的母亲,即女性的权利与地位被化身为火神,有了超自然的隐喻性象征。“火神母有着‘红丝绸般的面庞’‘酥油是其主要成份’‘长有许多灼热的带叉舌头’‘深红铜色像夕阳一样发光’‘其母为隧石,其父为石中之铁”,[10]而后,随着从自然之火转为炉灶之火时,火神的形象随之转变成为繁衍子孙、延续香火的家庭保护的女性神。
蒙古族传统习俗中胸骨宴(胸叉)针对于女性,招待女性贵客要用羊胸骨;姑娘出嫁时要陪送羊胸骨;姑娘回门要摆羊胸骨宴。火神被喻为女性,由此祭祀火神的主要供品为修饰的羊胸骨。祭火当日人们要早早起床,从肉仓中取出备好的羊胸骨、羊直肠(肉肠)、羊油、羊肋骨、后小腿骨等。待羊胸骨煮熟后把肉割净,凹处向上修整好。再用干净的羊毛绳子从胸骨尖向胸骨柄处各绕3圈,共9圈。之后用羊护肚油将整个胸骨裹起来,做成一个帆船的样子。在护肚油的凹陷处放入五色布条、9根针茅草和9柱梵香,红枣、五谷、冰糖、羊肉等食物,准备敬献给火神。用羊胸骨祭祀女性火神源于早期女性子宫崇拜或生殖崇拜观念,用凹处向上的羊胸骨代表女性的子宫,胸骨柄上留下来的带皮部分代表有生殖能力的成年女性,以此祈愿儿孙满堂;用五色布条、五味五谷等喻为子孙福气。有些地区将羊胸部位削下来的皮打交叉缠在胸叉上,连皮带肉全部都献给火神,意为向火神敬献全羊。
主供品羊胸骨外还要向火神祭祀阿木素(蒙古族传统食物)。阿木素是煮肉汤里加进一些肉和羊油,再放入小米、红枣、红糖熬成的稠粥。源于蒙古语“品尝”一词。意味祭祀仪式结束后品尝阿木素,分享向神灵招来的福分。祭火时将阿木素粥盛在4个小碟里做4个灯盏,用4张小方黄表纸做它的垫子,放到图勒嘎或火灶四角,或将羊尾油直接挂置在图拉嘎四角。
祭火仪式通常以家庭为单位在毡房或屋内进行。由家中女主人兴火,家中最小的儿子向火神敬献羊胸,家中其他人向火里投放羊肉德吉、白酒、羊尾油等。长者(主人)带领家人背对门面向图勒嘎或灶台磕头叩拜。受到喇嘛教影响,祭火仪式还会邀请喇嘛诵《祭火经》,诵经内容根据家户的请求有所不同,但大致为了招财纳福、祈求子女、避祸除灾。
(用于祭火仪式的羊胸骨)
“招福”蒙古语称“达拉拉嘎”,是以食物为核心内容的祭祀活动,常常相伴其它各种原始祭祀仪式进行,如上述敖包祭祀中的招福仪式。火神祭祀仪式之后同样再进行招福仪式。火神祭祀中的招福仪式要用特殊的招福桶来完成,意为用招福桶接纳向火神那里招来的福气。招福桶用优质檀香木制成,上面刻画各种吉祥图案。用洁白的哈达与五颜六色的布条作装饰的神箭(五个)箭头朝上放置在招福桶里,意为面朝天空、日月星辰、大地、神山、敖包……向各方神灵招来福气。平日里将装有五箭的招福桶放置高处,不能随意触碰。举行招福仪式时,向招福桶里放置四根长肋骨、后小腿骨,象征拥有四根立柱的大蒙古包,从胸骨剔下的肉、灌好的肉肠或装有牲畜(羊)五脏的羊胃,同时要把胸骨顶端的小块肉和肉肠悬挂在桶外。家中主人手捧着装有食物的招福桶,念唱着祭祀祷告词和神歌,用“呼瑞、 呼瑞”的呼唤语,祈求神灵,愿得到众神灵(即诸神)的同情和帮助。招福仪式结束时,要用羊尾油封住招福桶口,意为封住了招了神灵的福气。将桶放置在一边,过三五日后或大年初一家人一同享用桶中食物。期间,忌讳向外借东西,意为不让招来的福分外流。一同享用桶中食物时,要让孩子们从桶外咬肉肠,谁咬的口大,寓意福分大。享用了招福桶中的食物,意味着分享了火神和其它各方神灵送来的福气,祭祀者的心灵得到慰藉。
(羊胃) (阿木苏粥)
四、结语
仪式是一种与神灵交流的行为与模式。在原始祭祀文化中先民们通过现实生活中的物质,即供品,达到与“神界”的交流。蒙古民族的祭祀仪式中用特色的草原饮食和特定的民俗活动,向神灵传达着一代又一代草原人精神需求和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对祖先的崇敬之心。从典型的敖包祭祀、火神祭祀仪式中我们可归纳以下几个观点:
(一)饮食作为生产生活的写实,蒙古民族祭祀供品以肉食、奶食等游牧特色饮食为主要供品,以酸马奶、奶酒或鲜奶祭奠神灵。随喇嘛教的传入,祭祀供品有了佛教饮食特色,随社会变迁、多元文化的冲击,敖包祭祀供品变得丰富多样。
(二)人、神灵、供品是祭祀活动中三项基本要素。用食物祭奠神灵、用食物向神灵招福、品尝祭祀食物分享福分是祭祀活动的三项基本内容。其中人作为主导,通过供品向祭祀的神灵传达敬畏、祈求的心理。
(三)祭祀活动中饮食作为核心环节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祭祀信仰与饮食媒介相互作用,一方面造就了游牧特色宗教祭祀文化,另一方面赋予草原饮食更多文化内涵,形成了内容丰富、博大精深的蒙古族饮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