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瓘品评二王书法的辩证维度
2020-03-23
天津市西青区行政学院
自汉魏以降,主流书法家成为推动书法发展、引领时代风尚的主导力量,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人以其卓越的书法成就在我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作为唐代书法理论的集大成者,张怀瓘对二王书法有着独到而成熟的思考,他对王羲之王献之书法艺术的品评蕴含着深刻的辩证法思想。
一、开放发展之维度
众所周知,在张怀瓘的书法理论著作中,在其早期的《书断》和晚期的《书议》中,他对王羲之书法艺术的评价是不一致的。《书断》中云:
神品二十五人。草书三:张芝、王羲之、王献之①。(王羲之)尤善书,草、隶、八分、飞白、章、行,备精诸体,自成一家法,千变万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②。
而我们在《书议》中发现截然不同的评价:草书,伯英第一,叔夜第二,子敬第三,处仲第四,世将第五,仲将第六,士季第七,逸少第八③。又说:逸少(草书)则格律非高,功夫又少,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铦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是以劣于诸子④。逸少草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足贵也⑤。
所以有人据此认为,张怀瓘的书论思想在论述二王问题上是前后“矛盾”的,有的认为张怀瓘对王羲之书法是怀有偏见的。
我们仔细研究一下张怀瓘的书论和他置身于其中的时代文风流变,就会发现,这些看法,有断章取义之虞,有失偏颇。从文献中可以看出,张怀瓘对王羲之书法品评的前后反差更多的限于草书,并不是五体兼涉。
《书断》成书于开元年间(公元七二七年),《书议》成书于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前后时隔三十一年。随着年龄、识见、艺术实践的不断发展,书家的审美水准是不断发展的。对王羲之草书的认识转变张怀瓘跨越了从青年到暮年,不难理解,诸多因素的影响足以在三十年间使张怀瓘对王羲之草书的看法发生转变。早年对王羲之草书的极力赞誉到后来一定程度上的否定,观念的巨大反差彰显了书家鉴赏品评理性的一面,也反映了书法是不断发展的这一辩证规律。
从唐太宗、孙过庭到李嗣真再到张怀瓘,对王羲之草书从肯定到否定的转变,是逐渐清晰、深入认识的过程,这个逐步深入的认识无疑是张怀瓘“矛盾性”认识的思想基础。这个认识是在不断发展,逐渐成熟的。
从前后品评不一致,恰恰说明两点,第一,时代审美观念和风尚在发展变化,个人的审美认识和意趣也在发展变化。体现了张怀瓘发展的书学品评观。第二,张怀瓘并没有囿于自己先前的审美观,而表达了新的审美趣尚,对审美标准的前后不一致并不忌讳,敢于否定自己,体现了唯物辩证法否定之否定规律,彰显了他开放的书学品评观。
检阅文献史料,我们知道,史籀、李斯,包括汉代的大部分书家,并没有可靠的作品流传到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依然将他们列为神品,这是典型的崇古心理,东晋一朝神品多达十人次,但南朝以下,却没有一人堪称神品,与虞龢时代的“爱妍而薄质”相较,张怀瓘显然是厚古薄今的。但在羲献父子书法优劣之比较上,张怀瓘的评价标准则开明的多,对于唐太宗李世民评王献之书“如隆冬之枯树”“若严家之饿隶”的贬抑之意,张怀瓘不以为然,他不唯上(皇帝),不唯长尊和权威(王羲之),对王献之“行草之外,更开一门”,开创行草新样式的创举,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正如南朝虞龢所言,献之和其父“同为终古之独绝,百代之楷式”。这一点,也同样印证了张怀瓘对二王书法的品评观彰显着开放发展的维度。
二、辩证革新之维度
整体来看,汉魏时期尚处于古今书体更迭变动时期,书家所擅的书体式样往往具有明显的古今、妍质之别。隋唐以降,书体演进基本结束,王羲之以其突出的艺术成就和独特的历史地位居于品评、取法的核心位置。虽然与献之草书相比,张怀瓘评论羲之草书“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足贵也”,但张怀瓘对王羲之总体的书法艺术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他在《书断》中认为王羲之“备精诸体,自成一家法,千变万化,得之神功”;“飞名盖世,独映将来,其后风靡云从,世所不易,可谓冥通合圣者也”⑥。总而观之,尽管他后期对羲之草书评价不高,但对其楷、行等其他诸体书的艺术成就及其至尊地位始终绝无异议。
就风格而言,羲献父子二者之间虽有古质、今妍之别,但各有优劣,似难分伯仲。羲之孤傲不群而骨鲠内敛,献之恣性悠游而高迈不羁;羲之终无败累,子敬则往往失落。综而论之,张怀瓘所谓“若逸气纵横,则羲谢于献;若簪裾礼乐,则献不继羲”之评,切中肯綮。这说明张怀瓘对王羲之并无偏见,表明了其客观辩证的品评立场。
张怀瓘对书学理论的突出创见,在于创造性的提出神、妙、能三品的品评方法。他详述古今十体源流,首次依据所善书体优劣把古今书家八十余人列入神、妙、能三品之中。《书议》中云:今虽录其品格,岂独称其才能。皆先其天性,后其习学,纵异形奇体,辄以情理一贯,终不出于洪荒之外,必不离于工拙之间。然智则无涯,法固不定,且以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⑦。
其中,“风神骨气”即充满个性的生机活力,出于禀赋天资而近于天然;“妍美功用”即出规入矩而美观实用,源于后天习学而近于“工夫”。尤其是张怀瓘关于神品的界定,在汉魏书法的天然之美与盛唐书品之间找到了最佳的契合点,将书法艺术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人文高度。“风神气骨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的书法审美理想和品评准则,扭转了初唐自六朝以来遗留下的妍美书风的审美趣味,开创了具有盛唐气象的雄浑刚健的书法时代特征,为盛、中唐书家进行书法变法,作了充分的理论指导,可以说“风神气骨”的审美理想开启了中唐颜真卿、怀素等豪放、雄强一路的书法审美风貌。这种辩证革新的精神气度是中国书法理论宝库中的宝贵财富。
三、接迎时代之维度
王羲之书法风格的形成的魏晋时期,时代追求萧散简远、冲淡平和的审美趣尚。王羲之书法的儒雅风格迎合了唐初的审美趣味,加之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极力推崇,导致了初唐时期王羲之独尊局面的形成。
张怀瓘生活的时代正值盛唐,进入盛中唐以后,国力的强盛使人们充满信心,社会高度开放,当时有一百多个国家与唐朝交往,大量西域文明传入,与传统文化激烈碰撞、融合,迅速促进了审美观的改变。在时代审美观上,人们更需要一种宏大、浪漫的艺术品质。初唐华艳清绮的文风转变为盛唐的豪放雄浑,而初唐的瘦硬姿媚书法转变为盛唐的雄壮豪放。这种审美风尚的转变引发了对王羲之书法的重新审视。与张怀瓘同时代的大诗人李白在歌咏草书大家怀素草书的《草书歌行》中说“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与放荡不羁、优游超逸的怀素草书相比,认为王羲之书法不可取。文坛领袖韩愈在《石鼓歌》中称“羲之俗书趁姿媚”。显然,王羲之秀雅、灵巧、俊逸、柔媚的书风与新的审美观不合拍。当时的审美风尚更欣赏雄壮的书风。“虽然张怀灌思想观念方面仍属儒家范畴,但唐代儒道释兼融的思想环境,无疑为张怀灌冲破儒家中庸美学的桎梏提供了条件⑧。”张怀瓘批评王羲之书法“无丈夫气”“乏神气”,契合了当时在书法艺术的审美风格上从“中正平和”向“超逸豪迈”转变这一历史轨迹,体现了张怀瓘接迎时代审美观念和顺应时代风格潮流的主动性。
注释
①②张怀瓘.书断[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171,179 页
③④⑤张怀瓘.书议 [G]// 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147,147,149 页
⑥张怀瓘.书断[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180 页
⑦张怀瓘.书断[G]// 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146 页
⑧姜寿田:中国书法批评史七.张怀瓘“神采论”与中唐书法审美转换,《青少年书法》 2002 年0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