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与冼玉清的学术交谊考略
2020-03-22刘文菊
刘文菊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东 潮州521041)
冼玉清(1895-1965)是岭南著名的学者、诗人、书画家、教育家,尤其在广东文献学研究领域有着突出贡献,开创了现代广东女性研究的先河。饶宗颐(1917-2018)与冼玉清之间的学术交谊始于1935年同为广东通志馆艺文纂修时期,二人既有学术上的传承、合作与交流,也有诗词唱酬与书信往来。抗战期间,躲避战难中的冼玉清自广东连州燕喜亭给流离在桂林的饶宗颐寄去书信和诗作,这首《葵末除夕怀友》收入冼玉清《碧琅玕馆诗抄》“流离百咏”组诗“曲江诗草”中,写于1943年2月4日除夕之日。饶宗颐赋诗以答,后收入《选堂诗词集·瑶山集》。饶宗颐另有一首诗《赠玉清教授》,用“固庵居士”笔名刊发在1944年5月13日《光华日报》副刊“岭海诗流”。大约在1944年,把《千仞集序》抄送给冼玉清,请她为诗集题词,并注明“盼以古诗惠题”。二人在抗战时期的诗文具有相同的文学品格,同样都用了杜诗笔法,叙写抗战时期的困顿生活,抒发民族苦难的忧患意识和爱国情怀,表达坚强乐观的信念和意志。1946-1948年间,冼玉清与饶宗颐又同为广东文献委员会研究委员。他们有着相通的学术思想,毕生致力于广东乡邦文献研究,大力构建和推动地方文化研究发展。1995年为纪念冼玉清诞辰百年,广东省文史馆出版了《冼玉清文集》,饶宗颐亲为封面题签。2014年中山大学向饶宗颐颁发了“陈寅恪奖”,饶先生与中大有80年的学术情缘,他说:“我的学问是中山大学濡染出来的,中山大学对我的一生都有影响。”[1]这其中,也包含着与冼玉清的深厚交谊,二人从1935年结识,到1965年冼玉清离世,在三十年期间有着长久而深入的交谊,这种珍贵的亦师亦友的情感,对彼此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都有一定的借鉴和促进作用,是岭南文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文献材料。
一、共同纂修广东通志艺文志
饶宗颐与冼玉清之间的学术交谊始于同为广东通志馆艺文纂修时期,二人有着学术上的传承、合作与交流,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有“岭南第一才女”之誉的冼玉清自1925年开始,在岭南大学国文系任教,1933-1937年间任中山大学广东通志馆纂修,并且在历史文献的考据、乡邦掌故的溯源、诗词书画的创作、金石丛帖的鉴藏等方面均有很高的成就。1935年,时任中山大学校长的邹鲁,筹划纂修《广东通志》,到处张罗人才,委任著名学者温丹铭为主任,温先生便举荐了饶宗颐参加编纂工作。当时饶宗颐继承父亲饶锷之遗志补修《潮州艺文志》,刊发在《岭南学报》,引起学界高度关注。饶宗颐受聘于广东通志馆时只有18岁,是纂修队伍中最年轻的一员。据曾荣研究,通志馆聘请专门人士分类编纂,其中温廷敬负责列传,温克中负责宦绩,冼玉清负责艺文,陈梅湖负责古迹,冒鹤亭负责外务编纂,饶聘伊负责教育。至1935年底,通志各门类的编纂虽进度不一,但均有较大进展,而进度较快的艺文略、财计略、教育、外交等,于1937年即可完成编纂任务。然而,因日寇入侵,时局动荡,通志馆因经费问题闭馆,1937年9月11日,中山大学发出《关于通志馆暂行停办一事的训令》“修志事项,应暂停顿,以资节省”,通志馆关闭,职员解聘,编纂工作停止(见《中国地方志》2016年第6期)。饶宗颐也因此返回潮州。1938年3月,在广东省立韩山师范学校任教的詹安泰先生因病不能上课,向学校推荐由饶宗颐来代课,年仅21岁的饶宗颐,第一次走上讲坛,开讲国文课。[2]
1935-1937年饶宗颐任广东通志馆艺文纂修,纂修的是艺文志。虽然通志馆的工作只有短暂两年,饶宗颐却收获很大,为日后撰写《广济桥考》《海阳山辨》《古海阳地考》等论著积累了古地理学的研究材料。饶先生自述:
我在通志馆修的是艺文志,前任是很有名的一位女子,即冼玉清,她已做了一些工作,只是始终交不出材料来,因为她的功夫是做调查的。她是岭南大学教员,攻英文,不是专门搞目录学的。通志馆在广州市内,那时中大在石牌,通志馆在文德路,有一个最好的条件,中山大学的地方志集为一目,便于查阅。因为我的兴趣不是完全在目录学上,那时我已加入禹贡学会,已从艺文志转到古地理学了。因为做目录学的工作可以广泛利用材料,我已做完一部经部……通志馆对我帮助最大的不是目录学,而是地理学。[3]10
其实,冼玉清在1935年刚满四十岁就已经升任岭大国文系副教授,兼任广东通志馆纂修,广东省文献委员,已有《元赵松雪之书画》《元管仲姬之书画》《梁廷楠著述考》《南州书楼所藏广东书目》等文献研究的文章刊发,在岭南学界建立了一定的声望和影响,是很有名气的女教授。作为学界后辈的青年饶宗颐从冼玉清那里获得过一定的学术养分,在艺文志编纂上有一定的承接,在二人以后的交往中他也表现出了尊敬和谦恭。冼玉清在这个时期也借助通志馆的研究条件,做了很多积累工作,为日后撰写《粤东印谱考》《广东女子艺文考》《广东释道著述考》等力作打下坚实基础。
二、诗书唱酬同抒战时忧患
1938年10月中山大学迁往云南澄江。1939年8月饶宗颐经詹安泰教授举荐,被聘为中大研究院研究员,他准备经由梅县绕道香港前往云南应聘,途中在梅县考察时染上疟疾未能前去就职。羁留香港期间,协助王云五编《中山大辞典》以及协助叶恭绰编《全清词钞》。1942年由香港回到揭阳,倡议成立“揭阳县文献委员会”。1943年在迁往凤凰山的金山中学任教,在这个时期写的诗作结集为《千仞集》。1943年底(有说法是1944年初),从揭阳转桂林在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任教。1944年随无锡国专迁至蒙山、大瑶山,此时收到冼玉清自连州寄来的书信和诗文,他于颠沛流离中复诗,这首诗收入《选堂诗词集·瑶山集》[4]。饶宗颐后来深情回忆起这段艰难生活,用杜诗的方法和语言写了这些诗,这是理解《瑶山集》诗作的一把钥匙:
《瑶山集》就是这段生活的记录……我那时用老杜的方法,用老杜的语言写了些诗,把老杜诗多读了几遍,也可从中看见那个时代的面影。生命中有这样一段经历也好,很值得宝贵的。[3]18
无独有偶,冼玉清在诗集《流离百咏》的“自序”中也将写于抗战期间的诗作看似杜甫和庾信之咏,并以期“世有同类,当亦鉴其志也夫。”真可谓是同声共振的赤子情怀了:
间关内地,茹苦含辛,哭甚穷途,愁深故国,成流离绝句百首……往往泪与墨流,痛定思痛,是用存其本真,辑而成帙,世有同类,当亦鉴其志也夫。[5]45
冼玉清在《杜甫墓》一诗中直抒胸怀:“儒冠底事误沉沦,稷契心期不遇身。一样哀时同庾信,孤坟独吊几酸辛。”[5]57陈永正把《流离百咏》称为“史诗式的抗战长卷”:
冼玉清先生遭逢乱世,流离道路,艰苦备尝。在千难万险之中,恪守厥职,不废吟咏,写出百首史诗式的不朽的作品,给后人留下珍贵的文化遗产。《流离百咏》中没有直接描写英勇杀敌的抗战场面,也没有激昂慷慨的革命言词,组诗只是平实地写一位学者在抗战时期的生活经历,展露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6]
据庄福伍《冼玉清生平年表》记载:1942年8月冼玉清从澳门转往广州湾,从寸金桥出发,辗转遂溪、廉江、盘龙、郁林、柳州等地,9月19日扺桂林,27日扺粤北曲江岭南大学。1943年在曲江岭南大学,1944年6月9日曲江告急,疏散至坪石岭南农学院,7月19日从坪石转徙连县,9月在连县民教馆、妇委会联合举行“迎月会”,冼玉清应邀即席讲述《诗人对月之各种感情》,表达了自己的爱国热忱和凛然正义,并寄言:“但祝明年中秋,战氛尽扫”。11月从连县返回曲江。1945年1月23日来到黄坑,5月去仁化。抗战胜利后,9月6日离开仁化经英德、连江口南归广州。[7]冼玉清就是在这样的辗转中,将书信和诗作寄给饶宗颐。查原诗收录在《碧琅玕馆诗抄》中,属“流离百咏”组诗中“曲江诗草”:
葵末除夕怀友
卅二年二月四日
冼玉清
卖痴声不到山村,祈谷田家笑语喧。
我自无言闲读赋,蟪蛄鸣处忆王孙。[5]53
对读一下发现,饶宗颐的记录与冼玉清的原诗有两处差异,“人家”与“田家”;“无聊”与“无言”,也许是冼玉清后来有所修改收入诗集。这首七绝连用三个典故,聪慧雅致之中,寄寓着岭南学者的高洁情怀与爱国热忱。“卖痴声不到山村”叙写荒村的除夕之夜也少有节日的喧嚣与热闹,化用了南宋诗人范成大《卖痴呆词》中的诗句:“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宋时吴中民俗,除夕小儿绕街呼叫卖痴卖呆,意谓将痴呆转移给别人,祈求神灵除灾降福。“祈谷田家笑语喧”描写乡民朴实的丰收愿望,“祈谷”是民间祈求谷物丰熟的祭礼,《礼记·月令》记载“(孟春之月)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不管外面的世界是喧闹或者冷清,“我自无言闲读赋”,我都是闲读诗赋打发寂寞时光。“蟪蛄鸣处忆王孙”,知了鸣叫,又是一个春夏,引起游子无尽的思念之情,“忆王孙”是词牌名,此调皆写离情别绪。饶宗颐写了一首五言排律回复冼玉清,开头四句用典,虚写韩愈名篇《燕喜亭记》与燕喜亭的幽深历史,也是实写对方处境的艰难,接着铺陈自己淹留桂林的窘况,“地似皋桥僻,怀哉暂羁旅。出郭濑浅浅,入门风虎虎。攀桂聊淹留,万方惊窘步。”紧接着的四句指明冼玉清身处艰难困境中的乐观态度,“遗我尺素书,未曾及酸楚。日月苦缠迫,春愁种何许。”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吟诗作赋,记录时事,抒发忧患,虽然天各一方,却互相挂念和鼓励,从中得到慰藉,强烈的感伤之情在最后四句中倾泻而出,“且试写古抱,宁复怨修阻。休谱阨屯歌,哀时泪如雨。”不能谱写这屯厄困苦之歌,在无限哀伤中禁不住泪如雨下。整首诗饱含着愁苦与哀伤,无尽的忧患力透纸背。
冼玉清《碧琅玕馆诗抄》中“流离百咏”与饶宗颐《瑶山集》有着相似的主题与风格,二人在艰难时期的诗文用杜诗笔法,叙写当时的困顿生活,抒发民族苦难的忧患意识和爱国情怀。相同的忧患意识和爱国情怀,是他们相互唱酬和书信往来的因缘,也是处在危难之中的学人相互关怀和相互鼓励的方式。饶宗颐在1944年还写了一首诗《赠玉清教授》,另将《千仞集序》抄送与冼玉清,并请她用古诗题词。不过,目前还没有查找到冼玉清的回信,但是可以推测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和诗艺切磋应该是比较频繁的。饶宗颐用“固庵居士”笔名将《赠玉清教授》这一首诗刊发在1944年5月13日《光华日报》副刊“岭海诗流”[8]。查冼玉清《碧琅玕馆诗钞》中“曲江诗草”有一组诗“岭南大学迁韶书事十首”,有《迁校》《授课》等,其中《缺书》一首写道:“一编得似荆州重,几卷探来邺架虚。苦忆琅玕旧池馆,芸香应冷子云书。”[5]49表达的正是抗战时颠沛流离,还要坚持教学,却无书籍参阅,可见教书之难,不知冼玉清当时寄去的是否是这一首诗。此时,饶宗颐在蒙山、大瑶山一带边奔波边教书,有着相同的艰辛,“苦道舌耕难,况兼坟典少。”读来感人至深。[8]
在饶宗颐先生的现存书信中,有一封“烦送玉清先生”的《千仞集序》底稿,请冼玉清为诗集题词,并注明“盼以古诗惠题”①。目前,还不曾查到冼玉清是否回复以及回信的具体内容。饶宗颐用笔名“固庵居士”在1946年9月8日《光华日报》副刊“岭海诗流”正式刊发过一篇《千仞集诗序》[8],对比一下这封信稿,在内容有些不同②。这封信中言及“去岁寓居揭阳饶平,得诗数十首,题曰《千仞集》。”他是1942-1943年间寓居揭阳,并曾在迁往凤凰山的广东省立金山中学任高中部国文教师。故而,可以推测此信件大概是写在1943-1944年间,是诗序的初稿。信中《千仞集序》诗稿如下:
烦送玉清先生
千仞集序
驾言还乡,忽焉周岁。始者浮瓜沈李,结览榕城;今乃涉顿凭虚,赁舂凤髻饶平凤凰山绝顶。离忧满纸,停云弥襟。凡所嗟叹咏歌,得如干首,都为一帙。记左太冲诗:“振衣千仞冈”,而贾长沙赋“凤凰翔于千仞”,漂漂自引之慨,致足慕焉。予所居曰“凤凰虚”,在万峰之上。因取二家语,名之为“千仞”。夫凤凰之虚,西伯所至。而汉以名殿,宋以命里。开府吹嘘,用章盛德。斯盖帝郊之神居,王者之阊阖。宛彼崇隩,閟自太初。蛮蜒所潨,珠离盈耳。蒙此嘉号,宁洗伧荒。然其含雾猎星,浮金散黛;匿峰松涛,飞湍云峤。足使跨陇骨惊,扪崖思越。不有冥寻,曷昭峻极;仁者可乐,是用奋藻。若乃干戈回薄,猿鹤不归;黄叶埋山,悲风入室。登高怀远,两蹙疚心,情之所□□(原缺),亦赋之云尔。
去岁寓居揭阳饶平,得诗数十首,题曰《千仞集》。兹拟写印,以贻同好。录上拙序,乞教正。并请赐以题词(盼以古诗惠题),为使蓬衡丛品,增光辉。曷胜跂祷。颐附及。
诗中描写的“千仞山”是指位于揭阳饶平的凤凰山,最高峰凤鸟髻海拔1 497.8米,被誉为“潮汕屋脊”,是粤东第一高峰。山脚下的凤凰镇有一个凤凰圩村,饶先生当年曾住在这里。《千仞集诗序》应该就是饶先生当年遗失的诗集《千仞集》的序文。如今,诗集尽失,复现这篇诗序亦是弥足珍贵。饶先生讲述道:
我来到饶平的凤凰山,在朋友那里住,后来还在一个高中兼课。当时我还写了一些诗,取名《千仞集》,用贾谊《吊屈原赋》中“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的词语,后来又换了一个名,叫《凤顶集》,都失掉了。[3]15
饶宗颐1946年刊发在《光华日报》“岭海诗流”上的诗作中有几首,如《宿下尾滩用杜韵》《上埔夜宿用山谷韵》《飞龙径用老杜木皮岭韵》《西林》等[8],叙写在揭阳、揭西、凤凰山一带的生活情形,都未曾收入其他的诗集中,不知是否就是散失的《千仞集》中的诗作。
1946年底饶宗颐被聘为汕头南华学院文史系教授及主任,同年11月在《大光报》开设《文史周刊》副刊,刊头由饶宗颐题写,主要刊登文史知识,供稿人均为该领域专家学者,到1947年6月停刊,出版了近8个月。饶宗颐在这个副刊上发表了《归群词丛跋》《校雠通义笺序》等十多篇文章,在《大光报·文史周刊》1947年6月2日第二十八期刊发冼玉清《题海天踯躅图》。[9]应是与饶宗颐邀约有关,这首词写于1938年11月21日,冼玉清把一腔忧国忧民之情化作丹青,作画《海天踯躅图》并题词,画作今已不知所去,题词录入《碧琅玕馆词钞》。后刊印《碧琅玕馆诗钞》时将原注改为“客滞香江,杜宇声中,一山如锦。因写《海天踯躅图》以志羁旅,宁作寻常丹粉看耶”,文中个别字有修改。[5]144黄任潮录有《碧琅玕馆词钞》原作:
高阳台题《海天踯躅图》
锦水魂飞,巴山泪冷,断肠愁绕珍丛。海角逢春,鹧鸪啼碎羁踪。故园花事凭谁主?怕尘香都属东风。望中原,一发依稀,烟雨冥蒙。
万方多难登临苦,揽沧江危涕,洒向长空。阅尽芳菲,幽情难诉归鸿。青山忍道非吾土,也凄然一片啼红。更销凝,度劫文章,徒悔雕虫。
原注:民国廿七年十月廿一日,广州沦陷,岭南大学迁校香港,余亦随来讲学,栖皇羁旅,自冬涉春。如画青山,啼红鹃血,忍泪构此,用写癙忧!宁作寻常丹粉看耶?!廿八年三月,西樵冼玉清识。
——录自《琅玕馆词钞》[10]
这首词颇有苏辛气概,易安词韵。表达了一个知识分子在民族危难之时满腔的报国热忱,忧愤之情力透纸背,深得同时代的仁人志士的认同与共鸣。词的上阕连用“魂飞”“泪冷”“断肠”“啼碎”来强烈抒发哀痛,抒发无边无际的怅惘与国愁。词的下阕再用“苦”“涕”“洒”来强化忧国愁绪。饶先生曾识记在这段颠沛流离时期也写了不少类似的词作“弱冠抗战时羁旅念乱之篇”,如《高阳台》(雨湿芜城,鸦翻遥浦,倦游远客惊心)等,一样的忧国丹忱,声铿金石。潮汕女诗人许心影《腊梅余芳别裁集》曾唱和饶先生的词作,同样抒发了祖国遭到侵犯的悲愤。[11]
三、岭南学者共同的学术追求
抗战之后,冼玉清与饶宗颐同为广东文献委员会研究委员,仍有学术交流与书信往来。冼玉清1946年任广东文献馆委员、《岭南学报》委员会委员,1947年任广东文献馆广东文物编印委员会委员,1948年3月任广东省文献委员会委员。查《1948年广东文献馆广东文物编印委员会委员》名录中同有饶宗颐和冼玉清名字:“饶宗颐汕头潮州修志委员会”“冼玉清岭大”。可以查阅到1948年3月广东省政府新聘文献委员会委员聘函、广东文献委员会新聘委员聘函。在《冼玉清与澳门》一书中收录有冼玉清的部分聘书,其中有1948年3月广东省政府聘请冼玉清为广东省文献委员会委员的聘书。[12]1995年为纪念冼玉清诞辰百年,由佛山大学佛山文史研究室、广东省文史馆出版了《冼玉清文集》,封面即为饶宗颐题签。该文集主要收录冼玉清的学术文章,上编为广东文献研究,收入《粤讴与晚清政治》等12篇文章,下编为《广东释道著述考》,附录《冼玉清先生年表》。
冼玉清毕生从事广东地方文献研究,自1927年开始,任岭南大学博物馆馆长,1935年任广东通志馆纂修、广东省文献委员会委员,长期浸染在广东文献之中,研究著述丰富。凡是有关前贤史实,掌故遗闻,金石书画,名胜古迹,靡不加以探讨。“就其学术成就而论,她对广东文献搜集之勤,撰述之富,不愧为当代广东文献学专家,非长期苦心钻研,博雅通识,不能跻此。”[10]她一生痴迷于广东乡邦文献研究,年轻时即立志献身教育,决意独身不婚,发誓以学校为家庭,事业为丈夫,学生为子女,不惜牺牲个人幸福来换取学术研究的全神贯注。有研究者述论,她秉承风骨独具的岭南文化精神,一生清苦自律,撰写了诸如《广东印谱考》《广东艺文志考》《广东女子艺文考》《广东之鉴藏家》《广东丛帖叙录》《近代广东文钞》《广东释道著述考》等传世之作。她对岭南历史、风物、史志文物的发掘与整理,千百年来岭南巾帼无人能出其右,她近乎“殉学”“殉道”的学术人生,体现了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下一代杰出学者坚守岭南人文精神的风骨和操守。[13]乔玉红认为冼玉清是“岭南女性文学和性别史研究的开山之祖”,开创了广东女性研究的先河。[14]广东学者历来重视乡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自屈大均《广东新语》以来,构建了深厚的文献学研究传统。冼玉清非常重视广东乡帮文献的研究和普及教育,她认为这是提升国民爱国热情的重要途径,即便是在抗战时期,她也仍然执着于岭南学的研究,她主张:“欲人民之爱国,必须使其知本国历史地理之可爱,而对于本乡本土尤甚。所以言史学者,对于乡邦文献,特为重视也。”[15]她强调历史地理对增强人民爱国主义思想情感的重要性,故而史学研究者应该特别重视乡帮文献,这就是她秉持一生的学术思想和学术追求。饶宗颐也有着与此相通的学术思想,他从纂修《潮州艺文志》起步开始学术研究,不仅致力于乡帮文献研究,而且还倡导建立了“潮学”研究。他在《何以要建立“潮州学”——潮州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性》中指出:“潮州人文现象和整个国家的文化历史是分不开的,潮州文化已不是地方性那样简单,事实上已是吾国文化史上的重要环节和项目。”他展望潮学研究成果“必大有可观,钩沉致远,深造自得,蔚为国史之要删。”[16]潮学不仅仅是地方文献研究,而且也是国家大文化历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1935年到1965年,饶宗颐与冼玉清在三十年期间有着长久而深入的学术交谊,这对彼此的诗词创作和学术研究都有一定的借鉴和促进作用。当然,冼玉清的学术交谊是广泛的,赢得同时代诸多大学者的认同和尊重,甚至成为知己和挚友,如徐信符、叶恭绰、陈垣、陈寅恪、夏承焘、黄仲琴、黄节、陈中凡、许地山、梁羽生、杨寿昌、冯雪秋等等,彼此之间都有书信往来、诗词唱酬与学术切磋。冼玉清作于1930年的《旧京春色图》,有四十多个名家题跋,如汪兆镛、叶恭绰、龙榆生、吴湖帆等等,多为著名的学者、诗人、书画家和前清翰林,反映以冼玉清为交谊的翰墨因缘,这幅画也因此而成为冼玉清画作中最具价值的鸿篇巨制。[17]这些或师或友的交谊共同构筑了岭南良好的人文生态环境,促进了文学创作的发展和学术研究的繁荣,而且也是岭南文史研究不可或缺的文献资料。同时,这一代学术功底深厚、人文情怀深远、爱国感情深沉的岭南学人,有着相通的文学品格和学术思想,有着对广东文献研究高度重视的共识,形成一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强大的文化力量,共同承担了传承和发展岭南文化的重任。
注释:
①该书信复印件于2017年由香港饶宗颐学术馆郑炜明先生提供。
②为了方便对比阅读,将《光华日报》上的《千仞集诗序》原文转引如下:驾言还乡,忽焉一岁。始者浮瓜沈李,税鞍榕城。今乃历井扪参,幽栖凤髻。离忧满纸,停云弥襟。凡所嗟叹,得如干首,都为一帙。记左太冲诗云:“振衣千仞冈”,又贾长沙赋:“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漂漂自引之概,致足慕焉。予所居曰凤凰虚,在万峰之上,因取二家语,名吾集曰《千仞》,并序以诗,以见我志云。固庵记。千仞之上凤凰翔,我居正在凤凰乡。贾生相约分天章,更招太冲陟岛冈。眙我万兀千摇肠,□(原缺)试与世扫秕糠。□(原缺)偃溟渤倒扶桑,以洗野战血玄黄。便常宏道揖虞唐,禹汤姬孔暨轲虺。千秋一脉遥相望,进以大同讫小康。吾拜昌言不敢忘,仰睇天造正茫茫。俯窥野日但荒荒,且缓忧心急羽觞。盘胸尚有百炼钢,徒托空言应帝王。如彼庄周肆洸洋,私笑蚍蜉不思量。妄欲纸上见郢藏,等诸自郐苦吃姜。冥搜捕逐无事忙,短叹长吁意则伤。欲持肝肺叩苍苍,哀哉语诳其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