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区方言语音现状调查分析
2020-03-22韩承红
韩承红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00)
2017年,我们按照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项目的要求,全面进行了西安方言的调查和摄录。此次调查的目标是西安城区汉语方言,调查对象为55-65岁、25-35岁两个年龄段的男女发音人,调查内容是语音、词汇、语法、话语讲述、口头文化等,其中音系的调查集中在男性发音人中进行。
调查发现,西安城区方言原有的突出性特征明显弱化,pf、pfh、f声母以及鼻化韵母等,在老年和青年发音人中有显著的变化,主要是越来越倾向于共同语。前辈学者曾经在《关中方音调查报告》、[1]《西安方言词典》[2]等著作中记写过的iai韵母、fi音节,在本次遴选的方言发音人口中已全无踪迹。
一、西安城区方言调查的范围和对象
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古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安城区方言中沉淀了丰富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其中有民族融合、移民迁徙、共同语推行等方面的叠加影响,尤其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许多老居民迁居分散,连片集中的土音老话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影响。对西安方言进行抢救性调查研究十分必要。
西安市行政区划有11区2县,西安城区方言也叫“老西安话”,分布在治所所在的明城墙范围内。避开西安城内回民聚居、外省移民集中等区域,我们确定城墙内西南部的汉族方言为西安方言的代表区域,即现在西安市莲湖区的一部分地区,这部分区域的西安话被老西安人称作“西头儿话”。
本次调查的主要发音人情况:
1.王永成,男,1957年8月出生,生长于西安市莲湖区北夏家什字39号,证券公司退休干部;
2.范铭,女,1957年5月出生,生长于西安市莲湖区骆驼巷9号,粮食局退休干部;
3.郭鹏,男,1982年11月出生,生长于西安市莲湖区西梆子市街7号,在职工程师;
4.朱成英,女,1984年1月出生,生长于西安市莲湖区香米园16号,在职教师。
四位发音人的共同特征是:出生和成长的区域都在西安城墙内西南区域,没有长期在外地生活,自己报名参加方言调查海选,方言地道,热爱西安方言文化。
二、西安城区方言语音的主要特征
本次调查结果,以老年男性发音人的方言为标准,以城内西部汉族方言为代表,可将西安城区方言音系归纳(见表1-3):
表1 声母表
表2 韵母表
表3 声调表
西安城区方言的主要特征:
1.中古知系合口字,包括中古知庄章日组合口字以及宕摄效摄庄组开口字、江摄知庄组开口字、所有的微母字,西安城区方言读作pf、pfh、f、v声母。
这是西安方言的突出特征之一,陕西关中的周至、华阴、潼关、大荔、合阳、韩城也有同类的现象。[3][4]今天的西安方言中还系统存留这个特征,老年男性、老年女性、青年男性发音人读单字时皆能自如发音,多数字的读音一致。但是在话语讲述交流时,发音不够稳定,如“钟楼”的“钟”、“终南山”的“终”,声母在语流中时常会变成tʂ。而青年女性发音人则已基本不说此音了(见表4)。
2.古全浊声母仄声字,今读塞音、塞擦音声母时,西安城区方言多读不送气音。如:
表4 西安方言中古知系合口字表
古疑影母字合流,其中开口一等字以及蟹摄开口二等字声母为ŋ。具体情况见表5。
表5 的例字,西安话中都有辅音声母ŋ。如:我ŋɤ53、熬ŋau24、安ŋã21。
3.遇摄合口一等端系、精组字,臻摄合口一等、遇摄合口三等入声精组字,通摄合口一等端组、精组入声字,西安城区方言韵母今读ou。以下是老男读成ou韵母的单字:
遇合一 赌 图 杜 路
臻合一 卒
通合一 秃 独 族
通合三 足 促
表5 西安方言ŋ声母字表
4.古端组开口三四等字,西安城区方言声母读t、th,与西安郊县长安、蓝田等地区别明显。例如:
读t:低钓丢点典钉(端母)第掉碟电定(定母)
读th:体挑贴天听(透母)题条甜田亭(定母)
5.古入声主要归入阴平和阳平,其中清声母和次浊声母字归入阴平,全浊声母字归入阳平。
三、不同年龄发音人的语音差异
我们主要对本次调查中老男和青男的发音进行比较,分析西安方言在共时状态下的新老差异。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音系有变化
1.韵母uoŋ
青男比老男少了一个可以自成音节的韵母uoŋ。老男的“翁、嗡”读作Øuoŋ,青男读成vəŋ。
2.韵母yo
青男的yo韵母字在减少,读成了yɛ。比如“学”,老男是yo,青男则读成yɛ,语流中这个字组成的合成词也一律发成了yɛ,如“上学、小学、学习”等等;还如“约”也是同样的情况。调查中发现,城区青年人大多已经不说yo韵母了。
3.ã组韵母
青男的ã组鼻化色彩更加弱化了,发音上趋于鼻音尾化。
4.v声母
v声母发音摩擦色彩比较强,而且涉及的字也比较多。比如单字“位、荣”老男是零声母,青男是清晰明显的v声母。
(二)字词读音不同
1.ou韵母字的读音不同
在端组、泥组、精组遇摄合口一等字,以及入声的精组臻合一、端精组通合一、精组通合三字中,语保调查字表涉及11个单字,其中老男和青男韵母发音一致的有5个,不一致的有6个,主要是青男把韵母ou读作了u。具体如下:
(1)皆读为u:土奴租
(2)皆读为ou:做
(3)老男为ou、青男为u:赌图杜路卒族足
2.v声母字的读音不同
遇摄、止摄、山摄、臻摄、深摄的合口三等日母字,以及所有的微母字,老派的西安话是v声母。本次调查中老男的单字发音基本保持了这个特点,青男的情况正在发生变化。
青男和老男v声母的主要差异表现在:
(1)老男读v,青男读零声母
主要是古微母字,如“晚、万、蚊、问、物”等,老男将其读作v声母,保留的是老西安的读音,青男读作零声母则明显受到外来影响,尤其是受到普通话的影响。
(2)老男读零声母,青男读作v声母
如“外、危、位、荣、翁”等字,老派西安的发音没有辅音声母v,老男读作零声母,保持了这个特点,青男的读音显然是受到外来条件影响造成的。
(3)一些特殊情况
“输”是一个遇摄合口字,中古有平声和去声两种读音,分别在“输赢”和“运输”等语境使用,[5]本次调查中,老男都读fu,而青男则分别情况,在“运输”中读fu,“输赢”中读成vu。
3.uo韵母字的读音不同
主要有“大”“课”“鹤”三个字(具体情况见表6)。
表6 西安方言uo韵母读音表
老男的发音与《汉语方言字汇》[6]和《西安方言词典》[2]记音一致,是老派西安话。其中果摄开口字“大”的读音,老男有两个:ta 表大小之意,如:大哥。tuo主要构成“大人”一词,表父母亲。青男则没有tuo的读音了,一律读成ta,原来的“大人”一词也变成了“父母”或“老人”等。青男“课”“鹤”的读音,也都将复韵母变成了单韵母ɤ。
4.统读变异读
这种情况主要表现为,部分字老男读单音,是老西安的发音,青男则分别情况形成多读或者文白异读。具体见表7。
表7 西安方言统读异读差异字表
表7中的“着”“项”“叔”,青男在老男读音基础上多了一个又读音,两个音随机使用。青男的“国”“绿”分文白异读,文读音常用于合成词。
此外,上面说到的“输”,老男读fu,青男则分别在“运输”和“输赢”意义中读音不同了。
5.多音变单音
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主要是老男读两个音,青男则只读其中较新的一种音了。如:
“熟”(语保字表编号0971)是中古章组合口字,按照西安城区方言声母系统,应该读作f声母,但是调查中老男有fu24/sou24两读,fu24是旧读,sou24是新读,是一种后起的又读音,而青男则只读sou24。
此外,像上面的果摄开口字“大”也是这样的情况。老男的“大”有两种读音,各有明确分工,青男则只读一种了。
6.声调的差异
部分单字老男和青男的发音差异反映在声调方面,主要涉及的语保单字见表8:
表8中老男的发音大多是老派发音,青男则是新派的发音。这9个有差异的字中,有6个是古入声字。
西安方言中“娘”的用法很特别,“母亲”称“妈”,“新娘”称“新媳妇儿”只有在“叔母”之意时说“娘”,声调是去声44,如“二娘”“三娘”。老男的发音是老西安的典型代表,青男的发音已经发生变化了。
“吉”的声调在王福堂先生的《汉语方言字汇》中记作阴平21,[6]老男在单字发音和口语交流中皆发为21,而青男则发成阳平24,如“万事大吉”。
四、差异造成的原因
西安城区方言老男和青男的发音差异,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西安方言发展变化的现状和趋势。探究其差异造成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普通话的影响
西安作为省会城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推广普通话成效显著,1964年8月,第四次全国普通话教学成绩观摩会在西安市召开,[7]城区中小学师生以普通话为校园语言,因此对方言的渗透和影响很大,原有的老西安话出现系统性或个别性变化,愈演愈烈,主要表现在:
表8 西安方言声调新老差异表
1.鼻化音韵母减少。在白涤洲、王军虎等学者的研究成果中,西安方言的存在系列鼻化韵。本次调查中,老男和青男的鼻化音已经变成鼻辅音尾韵母,a~组韵母的鼻化色彩淡化,有向鼻辅音韵尾变化的趋势。
2.pf、pfh、f、v弱化。这组成系统的唇齿音声母是西安方言的突出特征,“主、船、书、软”西安方言的声母分别是pf、pfh、f、v,而现在老男和青男的发音都不稳定,趋向于发成和普通话一致的tʂ、tʂh、ʂ及零声母。老男是单字发音保持了方言特点,而在说话交流中则经常变化,青男则是无论何时皆有变化,尤其是v声母特征变化最大。调查中青女发音人则已经基本不发这组声母了。
3.声调的变化。上面列举的青老声调差异表,9个单字中,青男有6个声调的调类和普通话一致,只有“停、历、烛”这3个字的调类和普通话不一致。
此外,西安方言中的“学yo”韵母读成yɛ,“国kuei”的韵母读成uo,“课khuo”的韵母读成ɤ,也都明显在向普通话靠拢。
(二)周边方言的影响
西安城区方言和周边方言的关系密切,如西安的主要戏剧是秦腔、眉户和豫剧等,其中秦腔的代表发音是周至等周边方言,西安方言难免受此影响。此外,西安城区家庭和周边郊县有密切的血亲、姻亲关系,因此在春节、端午、忙罢等节令或孩子满月、完灯、各种红白喜事等过程中,有密切的人员往来,语言和各种习俗也有渗透和影响。例如:
“叔”,老男说fu21,是老派说法,青男则有两种说法:fu21/sou24(又音),这种把“叔”读sou24的现象,是与周边方言趋同的情况。
“熟”,老男有fu24/sou24两读,fu24是旧读,sou24是新读,是一种后起的又读音,而青男则只读sou24。
此外,书面语的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的西安方言的新老差异。
综上所述,西安城区方言即老西安话,有其自身的语音特征,由于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共同语推广及周边方言的渗透等因素影响,语音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新老差异明显,原有的突出性特征继续弱化,声母、韵母、声调均有涉及。
方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是一种文化标识,更是群体的有效凝聚力。方言的弱化或消亡,必然伴随着区域内人们对共有文化的认同感弱化或消失。语言使用是一种认同行为,是一群人向其他人表明自己是谁的一种手段。[8]在城市化的大背景下,西安城区方言逐渐弱化混合,西安的年轻人对西安文化的认同淡化,甚至疑惑。通过调查,我们深感忧虑,保护方言,提高古城西安居民尤其是年轻人的文化认同和归属感,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