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石匠
2020-03-21董彦礼
董彦礼
记忆中,原上村不出石匠,却从来也不缺石匠。记忆最深的石匠叫毛蛋,我们都是前台村的。
毛蛋瘦高个,头发稀疏发黄,自然卷曲,黄白色脸,脸盘不大,眉毛很淡。因为常年跟石头打交道,脊背明显有些驼,性子却直杠甚止有些倔。锻磨时,他一手捉錾,一手拿锤,錾尖在磨扇的沟沟道道里游刃有余,锤子击打着錾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錾尖所到之处,石花和火星飞溅。他的鼻子仿佛并不通畅,常常在工作期间,发出“吭吭”的声音。毛蛋石匠做活的时候话并不多,几乎是闭口不言,仿佛那叮叮当当的击打声,就是他的语言。歇息的时候,他就掏出旱烟锅,在烟布袋里挖烟末。早先是用火镰点火,后来改用洋火。他先是拍打拍打身上的石碴灰尘,然后噙着石头烟嘴,吧嗒吧嗒抽起来。抽一口,就美美地咕咚一下把吞进嘴里的烟咽进肚子里,然后眯起眼,像在品尝一顿美食,那么有滋有味,那么沉醉其中。少顷,再把烟从嘴里慢慢吐出,整个过程,就像在锻造一件极其精美的石器,一丝不苟,如痴如醉,颇见匠心。
原上的石器林林总总,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方有圆。大到碾磙碾盘、碌碡、石磨、碓臼;小到石杵、蒜臼、拐磨、柱顶石;高的有石柱、石碑;低的有脚踏石、捶布石;方的有大小牛槽猪槽;圆的有各种石磨石磙石盘。毛蛋石匠隔上一段时间,就要来原上做一阵子石匠活。他做的最多的,就是锻石磨。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石磨,磨粮食、磨豆腐,使用的频率极高,故而石匠到原上的主要任务就是锻磨——因为各家各户天天要吃饭,隔三岔五就要磨一回粮食,这样,锻石磨就显得格外勤。而磨豆腐的石磨,锻的次数相对就要少得多,因为只有到了逢年过节,原上人才磨一会豆腐,尽管磨豆腐的磨子不是家家都有,大家互相借着使用,也是年二半载才需要锻一回。
毛蛋石匠进村时背着褡裢,里边装着锻磨的工具,他说这都是吃饭的家伙。然而当他出村的时候,褡裢里除了锻磨的工具之外,常常还会多出一些东西,比如熟鸡蛋、白蒸馍,或者是一包烟丝、几根纸烟。有一回,毛蛋石匠出村时,褡裢里露出的东西却引起了一村人注意,这个特别的发现,让村里人生出许多遐想和猜测。那天,他在给村里一个没有了外头人的人家锻完磨之后,背着他的褡裢就出村了。我们村里给男人叫外头人,给女人叫屋里人。他出村的时候,抽着旱烟,哼着小曲。他的小曲哼得很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几乎是在心里哼的,脸上却挂着难以掩饰的自得和欢喜。也许是欢喜过了头,褡裢里装的东西就探出了头。那是一条用毛线织的灰褐色围巾,露出的一角,十分张扬地在他后背的褡裢上一翘一翘,引得村里眼尖的人把眼都拉直了,瞪大了,他却浑然不知,悠闲自在地朝村外走去。
毛蛋石匠前脚走出原上,跟着原上村就刮起一股风,这风不是从天上刮来的,也不是从地下刮来的,是从原上人的嘴里刮来的。这风有模有样,有声有色,游走在街巷村头、庭院门户,几乎所有人都是这风的制造者和传播者,唯有那个没有了男人的女人不曾听到这咿呀作响的风,然而她还是从村人看她的眼睛里,读出了那诡谲的风声。她一连几天不敢出门。她害怕那凌厉的风张开大嘴吃了她;她害怕那些带刺的眼睛,扎疼了她;她更怕害怕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汇成的河,能把她淹死。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里,是藏着刀子的,能戳死人。几天后,她不得不出门了,出门时总是羞羞的,低了头,脚下生风,恨不得变成一只蠓蝇无声无息地飞过去。
几天后,毛蛋石匠路过原上,说要去看看前几天给那个没了外头人的人家锻的磨子是不是好使唤,结果却吃了闭门羹。毛蛋石匠好生纳闷,拍门的手生疼生疼,心想这女人的心,真是天上的云,叫人捉摸不定。摇摇头,叹口气,背着褡裢,又到其他村子去了。
半年后,毛蛋石匠再进村锻磨,女人已经改嫁了。毛蛋石匠说,他知道她改嫁了。他说她应该有个好男人,因为她是个好女人。毛蛋石匠的背好像一下子驼了,卷曲的头发也白了许多。他锻磨时一声不吭。凿一阵,就会俯下身子,用手扒拉着凿下的石渣,然后把嘴对着刚凿过的部位,噗噗吹着,等工作面彻底干净利落了,他就重复着先前的动作,弄出石渣飞溅,火星迸射,和叮叮当当的音乐。歇息时,他静静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吞云吐雾。之前,他吐的是享受和快乐;而今,却在吐着惆怅。
毛蛋石匠的心愿,是让他唯一的儿子也成为石匠,他不想做村里最后的石匠。然而,他还是做了村里最后的石匠。
子承父业,这在农村有着悠久的传统。做木匠的,想让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也做木匠;做铁匠的,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人后也成为一名铁匠;做教书匠的,当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去种地。这里,有着祖辈心中根深蒂固的一脉相承在坚守,暗含着父辈对自己为之奋斗一生事业的不舍和留恋。让后代人身上留下他们的影子,是这些匠人们最终的心愿……毛蛋石匠知道,他的独子在念书做学问方面肯定不会有出息,因为儿子一到学校就头疼,常常逃学。父亲曾经把逃学的儿子扭送回学校交给老师,然而当他回到前台村时,儿子已经赶在他之前回到了屋里。他恨得牙痒痒,手痒痒。先是骂,跟着动用武力。儿子是个宁死不屈的硬汉,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气得毛蛋石匠吹胡子瞪眼骂道,没见过你这样混帐的东西,死鳖不翻个儿!真是豆腐掉进灰窝里,吹打不得。
有一天,毛蛋石匠对儿子,跟我学锻磨吧?儿子却说锻磨子老脏,一天到晚像个灰驴。毛蛋石匠说,那就回来种地,挣工分。儿子说身小力薄,晒不了日头淋不了雨。又长了几年,原先儿子头顶在他胳肢窝里,后来就超过他耳朵梢了,整天跟村里几个小混混成一坨,下河逮鱼,上坡熏獾,游手好闲不做正经事情。
有一回,毛蛋石匠把儿子关在屋里,用绳子捆了,拿皮鞭子抽他,让儿子答应跟着他学徒做石匠。儿子一副英雄气概,说打吧,老子宁死不屈。从那以后,毛蛋石匠的腰弯得更深了,脸上的皱纹更密了。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成了村里最后的石匠。
数年后,当石磨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毛蛋石匠已老得不成样子,他常常看着闲置的石磨石碾石碌碡发呆,仿佛再也读不懂那些石器。他那装在褡裢里的锻磨家伙,已经锈迹斑斑,破损的褡裢,挂在墙上不堪好几年不动,发黄了,出毛了,他看一眼,心就空着疼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