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就之教”与“高致之教”:孔子和孟子师道的价值取向
2020-03-21罗香萍
罗香萍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 510300)
宋代大儒程颐说:“孔子教人,常俯就,不俯就则门人不亲;孟子教人,常高致,不高致则门人不尊。”[1]程颐没有解释何为俯就、高致之教,也没有对这个判断做出更多论述。本文结合《论语》《孟子》中弟子评价、孔孟施教内容、方式、态度,阐述何为俯就、高致之教,进而分析孔孟道德教化的价值取向。
一、弟子评价
对于孔子的施教,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孟子的高徒公孙丑也感叹地说:“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2]
对于老师的教化,两位高徒共同的感受都是很高深、不可捉摸的,不同的是颜渊认为孔子善于有步骤地诱导弟子,用各种文献来丰富学生的知识,又用一定的礼节来约束学生的行为。公孙丑认为虽然孟子之道很高很好,似乎如登天一般不可攀,希望孟子能够多教一些方法、步骤,使有志于攀爬的人每天更好地努力。孟子却说:“君子教导别人正如射手,张满了弓,却不发箭,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在正确道路之中站住,有能力的便跟着来。”可见,孟子在最初立志、最后标准上激励弟子,对如何达到这一志向和标准鲜有谈及,他主张教师做好表率,弟子自然就会自省自得。因而,从弟子评价来看,孔子偏于“俯就之教”,孟子偏于“高致之教”。
二、孔子:“俯就之教”
孔子作为先秦儒家师道的提倡者,他在弟子面前不是以得道者自居,而是谦卑为怀,与弟子亦师亦友,与弟子一起探讨如何成为真正的君子,这也就是俯就的姿态。
首先,从施教内容来看,“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是孔子十分重要的施教之道。在孔子看来,君子的学问应该全面,既有知识上的广博,又有德行上的守约,这两方面应该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而不能偏废。
孔子提出“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君子的学问首先应该是德行的修养,有余力再去学习经典。表面看来,学习经典在德行修养的后面,似乎不那么重要。事实上,孔子极重视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代表的经典的学习。孔子曾斥责子路“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又提出“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之教,可见经典教育在孔门中的重要性。《礼记·经解》云:“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史记·滑稽列传》载曰:“六艺于治一也。”以六经为代表的经典,不仅能涵养人的性情,导人以德,而且能通于治道。因而,对于立志改变天下的孔子来说,强调六经的教育就在情理之中了。“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中有“文”,孔门四科中也有“文学”,并且孔子还强调必须“文质彬彬”,才能成为君子。
孔子施教不仅注重“博文”,还注重通过“约礼”以规范自己的行为,最终达到“安而行之”的境界。“约礼”就是以礼为道德行为的原则,来评价人的德性和行为,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个时候的遵从礼的规范,和一开始因着一般社会习惯的遵从礼的规范是不同的。此即是小学而大学的不同。小学时候的从礼是更多的外范,而此时经过博文阶段的从礼,叫做‘复礼’,即是有自觉性和自主性的从礼。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叫做真正的‘约礼’。”[3]有自觉性和自主性的从礼对培养德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如孔子所说:“克己复礼为仁。”
其次,从施教方式来看,孔子往往针对弟子品性、行为发表评说,十分贴近弟子实际,因材施教,而不是一味地以蕴涵在史事解说中的“先王之道”,影响弟子的价值观念,这也是“俯就之教”的特点。子路和冉有都向孔子请教同一问题,听到一件合于义理的事能否立刻去做,孔子回答子路要先请教父亲和兄长,回答冉有要立刻去做,因为子路好勇过人,所以孔子劝他退让些,冉求畏缩不前,孔子鼓励他进取。
孔子还十分尊重弟子的价值追求,并不完全以师者为权威。孔子喜欢与弟子自由交谈,营造出一种无拘无束、自由发挥、各抒己见的氛围,他经常说你们随便说说吧,鼓励弟子“各言尔志”:子路愿意与朋友共同使用车马衣裘,颜回愿意己有善,己心不夸张,对人有劳,己心不感有施予。他们都有意于实践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之仁道,但由于志向不同,也就导致了行为和方式的不同。孔子并未就弟子的不同志向做出高低的判分,而是尊重他们各自的价值追求。
最后,从施教态度来看,孔子和弟子开诚相见,乐意向弟子学习,耐心倾听弟子的不同意见,并适当加以引导,老实承认自己有不及弟子之处,知道自己错了肯向弟子认错。
第一,孔子和弟子开诚相见。孔子曾向弟子表示“予欲无言”,他或许察觉有些弟子怀疑自己还有什么道理或隐衷没有告诉他们。孔子说:“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孔子对于弟子没有任何隐匿,他的道德行事都是光明磊落。弟子陈亢怀疑乃师教子有私厚,问其子,回答也是学诗、学礼,与教孔门弟子没有二致,陈亢由此感佩孔子的为人是何等的开诚相见。
第二,孔子不仅坦诚,还很乐意向弟子学习。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此章即孔子和弟子推究礼必有本之意。子夏因论诗而及“礼”,体悟到人要先有忠信之质,“礼”乃后起而加之以文饰。这正好启发了孔子的心意,孔子喜而赞之“始可与言诗。”可见,孔子在与弟子切磋琢磨的过程中,只要是能够启发他的心意的弟子,他都非常乐意向他学习,从而达到教学相长的目的。
第三,孔子很耐心倾听弟子的不同意见,并适当加以引导。鲁国有每月初一用活羊祭祖的习俗,子贡觉得有必要改进,孔子则认定此礼不可废,但并未责备子贡,只是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让子贡自己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冉求对乃师说:“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冉求对于学习孔子所讲授的知识产生了畏难情绪,认为自己的能力不够,在学习过程中感到非常吃力。孔子并未发火,说:“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在孔子看来,冉求不是不能,而是不为,因为他早就给自己定了一个不打算超越的界限了。
第四,孔子非常老实承认自己有不及弟子之处。颜渊闻一知十,孔子认为不仅子贡而且自己也不如他。作为老师,本身就意味着道德和知识上的权威,而老实承认自己有不及弟子之处,其背后的逻辑就是在师生教与学的互动过程中,老师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是绝对的权威,“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只要弟子在某一方面值得老师学习,老师就应主动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坦然承认自己不及弟子,并虚心向弟子学习。从孔子“吾与女弗如也”这句话的背后,可以体会出孔子好学谦逊、兼容并蓄的精神,由此我们也就可以知道孔子作为老师,为什么总是能够保持有源之水,诲人不倦,因为他善于向一切值得他学习人学习。
第五,孔子知道自己错了肯向弟子认错,这可以说是孔子“俯就之教”的特色所在。“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孔子认为治理武城这样的小城邑,何必用礼乐大道,但子游却引用孔子的名言“君子学于道,便懂得爱人。小人学于道,便易于使命”来说明武城虽然是小城邑,但也应教人以礼乐。孔子听了,欣然承认自己错了。如果说老师乐意向弟子学习已经难能可贵,要向弟子坦然承认错误这可就是难上加难了。因为老师总是体现了一定程度的道德和知识上的权威,如果向弟子认错,就等于这种权威打了很大的折扣。但事实是,师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权威和真理的拥有者,如果错了,就要坦然承认,这样反而会激发起弟子对老师的尊敬,并且越来越欣赏、亲近老师。
综合而言,孔子之所以能够实行“俯就之教”,首先是由孔子个人素质决定的。孔子为人温恭谦逊、和善宽容、坦诚热心,体现出其平等对待弟子和尊重弟子价值选择的精神;其次,“俯就之教”反映出以弟子为中心,而非以教师为中心。教师往往凭借其“闻道在先”,在教学内容的传授与方法的选择上起主导作用,而不是以弟子真正的需要为中心;再次,俯就之教是使弟子“亲其师、信其道”的重要保障。孔子喜欢在日常生活中,采用与众弟子吃饭、聊天、散步、弹琴、下棋等方式,通过言行举止来观察、引导学生的与志向与行为。
三、孟子:“高致之教”
孔子不以闻道在先的得道者自居,在师生教与学的互动中总是谦卑为怀,虚心向弟子请教,甚至向弟子承认错误,孔子总是以启发者的身份对弟子适当加以引导,并十分尊重弟子的价值追求。孟子则不同,他以师道自居,在教学中更多地体现出道德权威和知识权威的意识,他很少在弟子面前承认自己有不及弟子之处,更多地是想通过为师的价值引导从而使弟子树立起成为尧舜一样的人物的志向。因而,孟子的施教主要是体现在激励弟子明大义、识大体,以天下为己任上。
首先,从施教内容来看,孟子继承了孔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的思想,但孟子认为首先应该把德行确立起来,“立乎其大”“求放心”。这种教化之道本身就具有很强烈的高致色彩,人通过勤修天爵,挺立起心的主体性,从耳目口腹之欲中解放出来,充分意识到人的真正价值,从而担当起治国的大任。
孟子认为人之所以可贵在于有良知、良能。“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良能即不待学习便能做到的,良知即不待思考便会知道的,例如亲爱父母与尊敬兄长。虽然良能、良知先天地内在于人,但人有时会因为没有很好的养护与持守而丢失它们,所以孟子认为学问之道就在于将失落的良知、良能(即本心)找回来:“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对于经典,孟子则主张用存疑的态度去解读。“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在孟子看来,以《书》为代表的“文”不可全信,其理由在于《武成》篇的记载不符合其“王道仁政”的思想,因为“仁者无敌”,武王“以至仁伐至不仁”,殷人箪食壶浆而迎其师,而《武成》却记载了“血之流杵”。可见,孟子是以相当自由的态度看待《书》的,将之看作蕴含圣王之道、饱含王道教化的经典文本,对于那些不符合其价值取向的记载就忽略过去。
从施教方式来看,孟子只是从最先立志和最后标准上提撕激励,至于中间一段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步骤和技巧,孟子提及不多。孟子提出:“人皆可以为尧舜”“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掘井必须掘到泉,做人则必须为尧舜。之所以做不到像尧舜那样,是因为不为而非不能。可见,孟子重在原理上激励人。至于如何为、如何思、如何“立乎其大”、如何从徐行后长者做到尧舜境界,孟子没有详说。孟学的一大特点是道由心悟,学贵自得,所以孟子对曹交说:“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因为推崇学生自得,老师只是告诉学生规矩,至于如何做到巧则主要靠学生自己。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规矩”是道,“使人巧”是术,从这个角度来看,钱穆说:“孟子教人,似乎偏重于道,而不免忽略于术。”[4]
孔子往往针对弟子品性、行为发表评说,孟子甚少以弟子品性、行为为话题,“偏重以蕴涵在史事解说中的先王之道,影响弟子的价值观念”[5],进而影响其行为,这也是其高致之教的重要特征之一。
孟子对教育方式、求学动机提出了很高的标准,这些高标准的潜在含义就是道在我身,受教者当诚心诚意向肉身化的道——即向师学习。孟子认为教育方式有多种,有像及时雨那样沾溉万物的,有成全品德的,有培养才能的,有解答疑问的,有以流风余韵为后人所私自学习的。很显然,孟子这些教化方式继承了孔子教化方式的精髓,孟子还提出了“不屑之教”:“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在孟子看来,我不屑教诲你,这本身就是一种教育方式。同时,孟子对求学动机不纯的学生也不给予回答。倚仗着势位、贤能、年纪、功劳、交情而来发问,都是孟子所不回答的。可见,只有当一个人真诚地、纯粹地想要求道时,孟子才会给予他所想要的指点。
孔子的“俯就之教”反映出孔子为人温恭谦逊、和善宽容、坦诚热心,孔子施教“博文约礼”,德行和经典并重;因材施教,教学贴近弟子实际,尊重弟子价值选择;平等对待弟子、虚心向弟子请教,甚至向弟子承认错误。孟子的“高致之教”更多体现出道德、知识权威的意识,对教育方式、求学动机提出了很高的标准。孟子主张“立乎其大”,先确立德行,再学经典;孟子从最先立志和最后标准上激励弟子,主张弟子自得心悟;孟子偏重以蕴涵在史事解说中的先王之道;孟子很少承认有不及弟子之处,更多地是激励弟子明大义、识大体,以天下为己任。先秦儒学大师,因孔子和孟子自身的性格和资质不同,加上对为师之道的理解不同,孔孟施教呈现出不同的教化取向,但他们无疑都是先秦儒学道德教化的典范,为丰富和发展儒学道德教化做出了卓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