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创造文学的风景
2020-03-20王利娟
王利娟
宗璞写于1982年的作品《紫藤萝瀑布》是语文教材中的名篇,经常被作为写景散文的典范来欣赏和学习,其丰富的修辞手法以及借景抒情的表达方式经常被论者称道。在统编语文教材中,这篇散文被选人七年级下册第五单元。在课文后面的“思考探究”中,有这样一个问题:“从开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到结尾又‘不觉加快了脚步,你感觉到作者的情感有了怎样的变化?”
对于理解整篇作品,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该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如果不对课文内容进行深度的透视,很难给出贴切合理而又让人眼前一亮的回答。在教学过程中,教师一般会抓住第7段抒情部分的关键词“疑惑”“痛楚”“宁静”“喜悦”,或者再联系末段最后一句“加快了脚步”,提炼出“振奋”“昂扬”之类的词语。这种回答自然是不错的,但是不免枯燥单调。或许,我们可以此为基础,进一步追问:在这篇作品中,作者是如何通过借景抒情的艺术手法传递出这种转变的呢?或者说,借景抒情这一基本的艺术手法在这篇作品中是如何体现的呢?
这篇散文的题目是《紫藤萝瀑布》。对于瀑布,我们并不陌生。看到这个题目,我们很容易会联想起其他的瀑布,如李白笔下的庐山瀑布,梁衡笔下的壶口瀑布,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自然景观。但很明显,“紫藤萝瀑布”并不是真的自然地理景观瀑布。结合第2段“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与第8段“忽然记起十多年前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依傍一株枯槐爬得很高……挂在树梢”,我们立刻明白了,宗璞这篇作品题目中的“瀑布”是喻体,本体是开得极其繁盛的一树紫藤萝花,所谓“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略有夸张的意思,并不是真从“空中垂下”的,而是从树上垂下的。在宗璞写这篇散文之前,这一树紫藤萝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只有当作者来此驻足凝望时,才有了这样一篇散文,这样一个崭新的意象——“紫藤萝瀑布”,这样一处新鲜的文学风景——“紫藤萝瀑布”。
把盛开的“一树紫藤萝花”比作瀑布,极为贴切地传达出花开之繁盛以及给作者带来的视觉震撼和心理冲击。可是,如果细究起来,或许是有问题的。在文本细读方面卓有建树的文学评论家陈思和先生指出,在阅读中要珍视个体的阅读感觉,要善于发现文本的“缝隙”,或日“矛盾”,并由此提出问题,有可能开启深度解读之门。在这篇作品中,瀑布这个意象的使用就存在一定的“缝隙”和“矛盾”。不妨仔细分析:一般瀑布都是动景,是在流动的。瀑布在地质学上叫“跌水”,即河水流经断层、凹陷等地区时垂直地从高空跌落的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瀑布之美正在于其特别的流动状态。可是,根据常识我们知道,在短时间内(至少在作者驻足观望的这段时间内)已经绽放的紫藤萝花实际上是静止的,那么,静止的紫藤萝花怎么会像瀑布呢?
在拈出“像一条瀑布”之后,作者在下一句就进行了细致的阐释性描摹:“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进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道那是每一朵紫花中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这几句写出了阳光下不同深浅颜色的花朵的闪烁,体现了作者敏锐的洞察力。可见,颜色的对比以及阳光的参与使得将静止的紫藤萝花比作一般而言呈流动状态的瀑布具有了艺术可能性。除了第2段的细致描摹,作者在第3、4、5、6段运用了拟人、反复、比喻等多种修辞,极力渲染活泼热闹,正面强化了动感;第7段又点出自己“伫立凝视”,以自己的“静”来反衬“动”。正是在这一系列铺垫之后,紫藤萝瀑布的流动就变得合理了。作者在第7段写道:“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如果与第2段作对比,我们会发现,前面说“像一条瀑布……仿佛在流动”,这里则说“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缓缓流过”,说明在作者眼中,紫藤萝瀑布此时已然流动起来了。正是在这里,作者开始借景抒情:“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关于生死的疑惑,关于疾病的痛楚。我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这是文中第一次抒情,借的是紫藤萝瀑布这一景。
在整篇作品中,瀑布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意象,文中共出现了四处含有瀑布的短语:“像一条瀑布”“这一条紫藤萝瀑布”“紫色的瀑布”“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与此相应,作者反复使用“盛”字:“开得这样盛的藤萝”“盛开的藤萝”“上面的盛开”“每一朵盛开的花”“这样盛”,还使用“辉煌”“繁密”“密”等形容词,不断深化阅读印象。我们会发现,作者在使用瀑布这个意象的时候,并不是一直在简单重复,而是每一处的修饰语都有微妙的改变,侧重于不同的方面。第一处总写盛开的紫藤萝花像瀑布,拈出这个喻体。第二处把植物意象紫藤萝与自然地理景观瀑布并置,点出题目,更准确地说,紫藤萝瀑布其实是“紫藤萝花的瀑布”。相比而言,“紫藤萝瀑布”更为简洁,可供读者主动地想象并补白以获得审美效果。紫藤萝的学名为Wis-teria villosa Rehder,一般也称藤萝,但是作品的题目不是《藤萝瀑布》,也不是《紫藤瀑布》,而是《紫藤蘿瀑布》。这个题目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一方面,五言比起四言更为曲折婉转;另一方面,“紫藤萝”比起“紫藤”和“藤萝”既点出了“紫”这一颜色带来的审美印象,又在字面上给人一种繁复茂盛之感,与“紫藤萝”这种植物所具备的曲折攀援之生命形态特征形成了呼应。从字形上看,“紫”的下半部分为“糸”,“糸”为多音字,一读“ml”,有“细丝”的意思,也读作“si”,古时用法同“丝”。无论字形还是字义,“糸”都给人以缠绕之感,而“藤萝”二字都是草字头,笔画错落有致,并列使用本来就给人以错综之感。“紫藤萝”三个字放在一起,更强化了这种印象。能指的“名”与所指的“实”达到了高度吻合,这也充分体现了汉语的美感特质。第三处“紫色的瀑布”进一步突出了颜色。藤萝也开其他颜色的花,如雪白、淡蓝,但是相比于其他颜色(如白色、蓝色),紫色尤其是淡紫色更为柔和,更容易唤起人内心温柔细腻的情感,与此同时,紫色带来的“柔和”的心理感觉与“藤萝”这种植物本身具有的“柔韧”的生命特质也形成了呼应。第四处“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一个“万”字,境界全出,水到渠成,很自然地升华了情思。
除了瀑布,这篇作品还使用了另外一个“水系意象”——河。具体而言,文中有两处与河有关的意象都出现在第10段中,一处是“生命的长河”,另一处是“花的河流”。“河”这一意象的出现并不突兀,在前文中,作者已经作了微妙的铺垫。如在第6段中有这样两句:“每一朵盛开的花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张满了的帆,帆下带着尖底的舱。船舱鼓鼓的……”这里一共出现了“帆”“舱”以及“船舱”的“船”三个意象。仔细观察过绽放的紫藤萝花的读者大概都会知道,它的“蝶形花冠”往往让人想起即将舒展翅膀翩翩飞舞的蝴蝶,将盛开的一朵朵紫藤萝花比作蝴蝶自然是最贴切的。作者却没有使用这一常见的喻体,而是使用了上述几个意象。从形态上看,似乎并不是那么贴切,但这几个意象都是与河流有关的,与文中一再出现的“流动”一词极为契合。细心的读者或许已经发现,其实在第10段中,“舱”和“帆”这两个喻体再次出现了。如果说,将紫藤萝花比作蝴蝶只是取其形似,那么,文中在瀑布、河流的意象体系中,将“紫藤萝花”比作“舱”则是取其神似。与此同时,第6段中这一组水中航行工具的意象与第10段中“生命的长河”“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形成了呼应。
结合前面的分析,我们注意到这篇作品中先后出现了瀑布与河两个意象型喻体。不妨仔细对照。从外部形态看,瀑布是自上而下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瀑布最大的特质是快速垂落,近乎垂直方向,而河一般为水平方向,特别是长河,给人一种舒缓、宁静、悠远的感觉。宋禅宗语录里有“方寸里七上八下”一语,明《水浒传》日“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后演变为歇后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都是形容内心的慌乱。形容这种心情,还有一个更为形象的成语:忐忑不安。在作品一开始,作者是处于“运动”状态的——她正在“走”来。当那一树紫藤萝花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一切景语皆情语”,非情感之情,而是心情之情,她心中最先出现的意象是瀑布,这正代表着她的心情:不仅代表她当时感到的震撼,更深层的,则代表着长期以来积压的种种疑惑以及由此产生的不安与动荡,可谓“七上八下”。随着赏花过程的展开,沐浴一树花朵的光辉,在伫立凝望中,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其一是繁盛的紫藤萝花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引起的内心的震撼、激动等情绪平息下来;其二则是长期积压在心中的疑惑、痛楚、不安的情绪得到了疏通和缓解,审美主体方感到“宁静”和“喜悦”。接下来,视觉的“光彩”(“光辉”和“色彩”)带来的冲击渐渐褪去,听觉印象“嚷嚷”“笑”带来的感觉也渐渐淡去,作者开始感受到无形的淡淡的“香”。这香气当然不是此刻才突然从群花里散发出来的,而是一直氤氲于周围的,只是作者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大概仍是因为那时心情芜杂、不平静。只有在感到宁静以后,她才注意到芳香的笼罩,在梦幻般的感觉中很自然地展开了对十多年前往事的追忆。由此我們会发现,叙述的重心已经从立体的空间的维度(从上到下的瀑布)转移到了线性的时间的维度(“十多年前”),时间如河流,也是趋于水平方向的。尽管在第9、10段中瀑布的意象也曾出现,但是显然占主导地位的意象已经转变为河流以及与河流相关的帆、舱、船等。此时,作者的情绪已然如河流般开阔、稳定地流淌着。
如果能注意到这篇作品中瀑布与河这两个意象的对照和转变关系,那么也许就能更为准确地把握这篇作品在运用借景抒情艺术手法方面的独特贡献,也能更好地回答有关作者情感变化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瀑布与河流不仅存在对照和转变的关系,还有其他的联系。正如前面提到的,瀑布在地质学上叫“跌水”,即河水流经断层、凹陷等地区时垂直地从高空跌落的现象。也就是说,瀑布其实是河流的一部分,但不是普通的一部分,瀑布的形成在于河水瞬间跌落产生爆发力,在河流存在的时段内,瀑布的存在是暂时的,它最终会消失。如果说河流也是有生命周期的话,那么,瀑布不过是河流的一个生命阶段。而文中的紫藤萝瀑布写到的正是紫藤萝的花期,紫藤萝当然并非天天都开花。在这短短的花期之前,紫藤萝经历了漫长萧索的秋天和冬天的等待与酝酿,与之相比,花期不过是瞬间。在这一点上,紫藤萝花又与真瀑布存在状态的瞬间性、暂时性形成了呼应。而这篇作品,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个典型的爆发期,这个瞬间。我们再看第9段的一个细节:“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枝干的粗壮、坚韧、沉默与花儿的纤弱、娇嫩、热闹不是形成了对照吗?被遮住的是枝干,看得见的是鲜花,紫藤萝之所以能开出如此美丽的花儿,而且能“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不正有赖于枝干的攀爬和营养供给吗?由此我们注意到,紫藤萝这种植物最大的形象特点:它们是一直向上的,紫藤萝之所以能开出花的“瀑布”,花的“河流”,是因为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枝枝叶叶一直在努力地向上生长。当然,还有那完全看不见的根在不断地钻进深深的土地里……正是因为这些沉默的付出,最终才呈现出了一树繁花所象征的旺盛的生命力,呈现出这样一道充满生命活力的独特风景。
从整体结构来看,这篇作品以“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开头,带领读者一起来观赏这幅宛如水彩风景画一般的“紫藤萝瀑布”,既有整体观照,又有细部凝视,给人以多种感官的立体的愉悦;最后以“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结尾,这不是普通小说经常使用的“回到原点”的圆形结构。这篇散文中,开头和结尾形成了画框的审美效应,镶嵌其中的,就是这一幅“紫藤萝瀑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道:“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又写道:“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所谓“造境”并非完全凭空虚构,而是在“自然”的基础上进行加工所得。“紫藤萝瀑布”正是对自然之物进行了创造性的加工,融入了审美主体主动的想象,才获得了瀑布、河流这样一组审美意象,因而造就了这样一道流动的心灵风景,由此也创造了这样一道独特的文学风景。我们发现,在使用借景抒情的手法时,宗璞所借之景并不是纯粹的客观存在的风景,而是经过作者运用想象、融人情思加以创造的“心景”。这是属于宗璞的文学风景,也是属于所有读者的,启示我们积极地运用想象、融人情思,去发现和创造更多的心灵风景、更多的文学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