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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景仰、仇恨和为之困惑的奥地利人

2020-03-20刘嘉陵

鸭绿江 2020年2期
关键词:勋伯格海顿茨威格

1942年2月22日,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近郊的一个小镇上,奥地利犹太作家茨威格和第二任妻子对着脸双双服毒自杀,茨威格时年61岁,妻子33岁。这件事谁都知道了,用不着我再饶舌。问题是,他已经成功躲过了欧洲的排犹灾难,比那些对纳粹德国还抱有幻想的犹太文化人更有先见之明,“二战”血腥之外的巴西又恰似伊甸园,巴西人都很友善,狂欢节的巨大喜庆声浪尚未退潮,他死后,巴西总统还下令为他举行国葬……一切都和遥远的欧洲故乡不同。

美国的海明威六十多岁时用双筒猎枪把自己的半边脑袋都打烂了,因为对创作前景绝望再加上多种病痛。中国的老舍六十多岁时跳进了太平湖,因为忍受不了红卫兵的羞辱和殴打。可六十刚出头的茨威格完全可以在和平的巴西继续写下去呀,写出更多伟大的作品。但他就是不想活了,他的形象还不错的年轻妻子居然也不贪生。在那张单人床上两人紧挨着,手都放在一起,他穿着半袖制服衬衫,打着深色领带,妻子的发式和裙装也很讲究。他们服的是催眠药巴比妥。

茨威格临终前一天写下最后的声明,感谢巴西政府,用后来很有名的一句话结束:“我祝福我所有的朋友!希望你们在长夜之后,能够见到破晓的曙光!我,没有耐心的人,先走一步了。”

他决意“先走一步”有几重原因:好多老友都在欧洲身亡,对越来越狰狞的世界彻底心凉,但有一条可能更为致命——作為德语作家的他,作品在第三帝国被禁并被焚烧,而曾经,它们在德国是那样畅销!一位作家朋友从德国写信告知:“要在德国继续发表或出版是不用想了!”“我告诉过您的消息是真的,我们的书在第三帝国是绝不会被接受的。连替我们做个广告都不会有。不会刊在书店的文讯报上。书商会拒绝我们。他们如果摆出我们的书,冲锋队会捣毁书店的橱窗。”(《焚书之书》中信出版社2017年6月版)

1933年5月10日,阿道夫·希特勒的纳粹政权刚开张三个月,即大肆焚烧“禁书”。柏林的歌剧广场上,一家烟火技术公司奉命操办此事,他们用几米长的一支支木柴堆出八座庞然大物,堆放前还铺上厚厚的沙子,以保护地面的砖瓦!焚书(近两万册)的火舌高达十一二米,市民们远远望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火堆旁,一个脸颊被烤得通红的胖女人紧握着丈夫(显然是位得势者)的手,对着人群激动地高呼:“伟大的时代!美丽的时代!”而这一天,不止柏林,几乎所有德国的大学城都发生了焚书事件。资料表明,这个动议起初还真不是来自官方,它来自“德国大学生组织”“纳粹德国大学生联盟”,那些青年学子对此赋予极大的热情。他们其实上个月就开始了这项“伟大的”活动,茨威格的书于4月28日已经在布雷斯劳被焚毁了。青年知识分子一向被认为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未来,茨威格在巴西得到消息后的悲哀和绝望可想而知。

但毕竟,“二战”后的德国人对纳粹时代的反思还是真诚的,即使无辜的年轻一代,在银幕上看见父辈当年的兽行时也羞愧无言,后来的西德总理勃兰特还在波兰犹太死难者纪念碑前下跪,代前人忏悔,这一点比我们的东方邻国强多了。不过也有些德国人出于一种“国家虚荣心”申辩说,希特勒不是德国人,是奥地利人!

20世纪初,奥地利失意小子希特勒最大愿望是成为艺术家(他还真是终生都自命为“艺术家”),但考了几次维也纳美术学院都因成绩太差落榜,虽然他画过好多素描,靠当“小画家”糊口,常为小店铺老板画招贴,还为狐臭药粉画过广告。最穷困潦倒时,他穿着长及脚踝的破旧的黑大衣,戴着四季不换的油腻腻的黑呢帽,很少剃头修面。那倒霉时刻,他在维也纳街头目睹一个个衣着华贵的犹太富商与娇妻美女相拥出入豪华场所,会是什么心情?而那心情又植根于欧洲和他本人由来已久的仇犹情绪之上,那么若干年后他一旦走入纳粹党中心,纳粹党再走入德国的权力中心,会出现什么结果还难想象吗?

奥地利不仅出了个差点把世界毁掉的政治狂人,也出了一批文化巨人,比如音乐家海顿,他教过贝多芬,鼓励过莫扎特,是现代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的开先河之人。他和希特勒这样的“艺术家”可大不一样,但也时有惊人之举。一天晚上,他和另一位作曲家在街头闲逛,听见一家小酒馆里正奏着他的作品,是一群半醉的音乐家干的。他走进酒馆,问领奏的小提琴手:“这是谁的小步舞曲呀?”对方答道:“海顿的,这都听不出来?”他撇着嘴说:“什么破曲子呀?听着都烦!”小提琴手怒了:“你他妈说什么呢?”其他乐手也都围上来,纷纷举起乐器要教训他,为着他们无限崇拜的海顿。幸好海顿的作曲家朋友块头很大,赶忙抬起手臂,护着恶作剧的海顿离开了酒吧。

这类玩笑他开过还不止一次。一天早上,有位身材矮小、衣着整洁的绅士走进一家书店,想看看钢琴乐谱。店老板把新出版的一些海顿的奏鸣曲拿给他,绅士看了几眼便还给他说:“不,这不是我喜欢的。”老板惊讶地说:“您没瞧见这是海顿写的吗?”绅士说:“可我想要更好的。”老板的脸拉下来,说:“您请便吧,我们伺候不了您这么高级的人物。”绅士扑哧一笑,说他就是海顿本人。老板惊喜地拥抱着他不肯放开,嗣后两人成了铁哥们儿。

18世纪50年代,海顿作为一位伯爵的音乐总监(那个时代的贵族和要员都喜欢做艺术赞助人),曾为美丽的伯爵夫人演奏羽管键琴(拨弦古钢琴)。中间,夫人靠近来看乐谱,柔美馨香的围巾忽然散开了。海顿怔在那里,停止了演奏,手指都像粘在了琴键上。“怎么了海顿?你在干吗呢?”海顿恭敬地答道:“尊贵的夫人,面对如此秀色,谁会无动于衷呢?”夫人闻言甚喜,绯红了脸。是啊,面对这位禀赋卓异的青年音乐家的恭维,她也不会无动于衷的——最后这段当然是我想象出来的,但估计八九不离十。

海顿离奥赴英前夜,莫扎特一直陪在身边,他们还一块儿吃了晚餐。临别时莫扎特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再见了。” 两人都红了眼圈。第二年,莫扎特因过度劳累病逝,年仅35岁。

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4岁时就游戏似的写了一首钢琴协奏曲,谱纸弄得很脏,满是墨水团,但他父亲仔细看明白后,眼中涌出惊喜的泪水。德国诗人歌德后来说:“当年我旅行的时候见过他,他才7岁,就开了一场音乐会。那年我大概14岁吧,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这小人儿头发卷卷的,佩着剑。”

少年莫扎特有一次去见奥地利女王,两位女大公(公爵之上的爵位)领着他。皇宫地板太光溜了,莫扎特滑倒在地。一位女大公没理会,另一位女大公把他扶起来,还哄他。莫扎特对她说:“你真好,我将来要娶你。”女王听说这个趣事后,问莫扎特怎么会下这样的决心?莫扎特说:“为了报答她,她太好了。她姐姐可一点儿也不在乎我。” 那位好心的女大公后来成为法国王后,路易十六的妻子,法国大革命爆发后,夫妻先后上了断头台,她就是茨威格的传记名著《命丧断头台的法国王后》中的女主人公玛丽·安托瓦内特。为了君主国家的利益,作为法、奥两个打来打去后只好言和的国家一桩政治婚姻的不幸当事人,她14岁时懵懵懂懂去了法国,成为太子妃,15岁时成为平庸懦弱、不通性事(但酷爱造锁头)的路易十六的王后,38岁时上了断头台。

莫扎特病逝后六年,音乐之神继续眷顾奥地利,1796年舒伯特降生于维也纳,但他比莫扎特活得还要短,31岁就病逝了,却创作了一千多件音乐作品——歌曲六百多首,其余是歌剧、交响曲、钢琴协奏曲、小提琴奏鸣曲、弦乐四重奏等。他总是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音乐友人相聚时,他还不停地为大家弹钢琴,不停地饮酒,不停地讨论音乐。他写下的作品实在太多了,自己都记不住。有一天早上,他把刚写好的几首艺术歌曲交给一位男歌唱家,那哥们儿正忙呢,就把乐谱放在了一边。等他闲下来,翻开谱子瞧,发现一首很中意的,只是调定得太高,便换了个调,重新抄了一遍(五线谱,简谱就不必)。几星期后,这伙子音乐高人聚会,大家都嚷着要听新作,歌唱家便把舒伯特那首换了个调的新歌谱放在钢琴上,边弹边唱起来。众人齐声喝彩,舒伯特用维也纳口音大喊:“哦!太棒了!是谁写的?”

1827年3月,贝多芬逝世,有两万多人参加了葬礼。下葬仪式后,舒伯特和朋友们去了一家酒吧,他敬大家头一杯酒时说:“为了我们刚刚埋葬的人!”敬第二杯酒时他又说:“为了下一个离去的人!”20个月后,舒伯特病逝。贝多芬享年57岁,但仍比舒伯特多活了26年。

这些作曲家都不可思议地极其高产,我一直想弄明白:究竟是因为他们太过劳累了才英年早逝,还是因为他们早预知时日不多才没日没夜地拼命,好把那些伟大的音符全留在人间?

奥地利还出了一对音乐父子,老约翰和小约翰·斯特劳斯,儿子比老子更厉害,人称“圆舞曲之王”,但那首每个新年音乐会结束时雷打不动的《拉德斯基进行曲》(相当于我们的《难忘今宵》),却是老约翰的作品。德国作曲家勃拉姆斯从未漏掉一场约翰·斯特劳斯的下午音乐会,然而一位法国作曲家比较他们时却说:“勃拉姆斯是维也纳的精神,施特劳斯是香水。”

这就怪了,勃拉姆斯明明是德国人啊。原来他和贝多芬一样,虽生于德国,后来却都移居维也纳,也终于维也纳,贝多芬还名列“维也纳古典乐派”三大代表人物之中(另两位是海顿、莫扎特)。和我们今天的癖好大概相近,多地争一位名人的属地权,多家为一部作品报奖。在“资源共享”的时代,奥地利若把贝多芬和勃拉姆斯都记在本国音乐史的账上,也不算离谱,贝多芬22岁就移居维也纳了。

奥地利还有两位杰出的作曲家,马勒和勋伯格,都是犹太人。马勒“一战”前就逝世了(1911年),而那会儿,希特勒还在维也纳街头恶意满怀地流浪呢,衣着邋遢,目光呆滞,冬季时手脚上都是冻疮。

马勒的父亲是犹太酿酒师,马勒母亲原先有个意中人来着,她并不爱这个酿酒师,从前连见都没见过他,但两家长辈硬把他们捏到了一起。夫妻俩的差异如同水火,丈夫极其顽固,妻子温柔宽厚。不过马勒后来说:“如果没有这结合就不会有我,也不会有我的《第三交响曲》。如此说来,他们的结合我觉得一定是天意。”1896年夏,36歲的马勒接一位指挥家到他居住的一处风景区,指挥家一路望着险峻山岩映衬着的迷人景致喜形于色,马勒却说:“你不用看那儿了,我已经把它们写进了音乐。”他指的是正在创作的《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引子题为“岩石和山脉告诉我的一切”。

希特勒上台后宣称,他所领导的纳粹运动是一场“大革命”,包括“政治革命”“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根据他的“文化革命”理论,犹太作曲家马勒和勋伯格的作品都上了被禁的黑名单,马勒有幸已逝,仍然在世的勋伯格就不好过了,他创造了“十二音作曲法”,是“无调性音乐”的鼻祖,西方现代派音乐的开山人物。什么叫“无调性”呢?换成我们耳熟能详的话,就是“不着调”,没有固定的调式。作曲之外,勋伯格还常画些油画作消遣,甚至公开展出。一位文艺评论家说:“勋伯格的音乐和画会让你的耳朵和眼睛一块儿崩溃。”纳粹政权非常仇视勋伯格,首先因为他是犹太人,其次因为他的作品反映了现代社会人的精神危机和复杂状态,希特勒把那斥为“颓废音乐”,并冠以奇怪的定语——“文化布尔什维克的”。

勋伯格很早就去了德国,在柏林的艺术院校任教,后来亡命法国,之后又去了美国,定居洛杉矶。此前他曾与会写脚本的妻子合写了一部戏剧《日复一日》,一位出版商开出10万德国马克的天价想买下。那时勋伯格一家已经一贫如洗,连公寓都住不起。听到这个数目两口子都惊呆了,出版商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们得在10分钟内做出决定。”勋伯格夫妇就到隔壁房间商量,出版商以为他们在为讨价还价密谋,而那边的勋伯格夫人说的却是:“我不喜欢他给我们施加压力,逼着我们做决定,我们应该说‘不。任何人对10万马克都会说‘好的,可有几个人能说‘不?”10分钟到了,他们走出房间,对出版商说了“不”。以后的日子里,勋伯格夫人常说这个决定救了他们一命,“如果我们拿了这钱,就会买一栋大房子,装满漂亮的家具,最后像好多人那样,在希特勒上台后没有办法马上离开”。

1947年,谢了顶的勋伯格在美国用无调性的“十二音作曲法”,写出了愤怒的刺耳之作《一个华沙幸存者》,狠狠鞭挞那个已服毒自尽的奥地利裔战争恶魔。

奥地利还出了位世界级的大指挥家卡拉扬,他19岁时刚结束维也纳几家音乐学院的钢琴、指挥和音乐学学业,就去了德国一家很小的市立歌剧院任乐队指挥,后来地位越升越高,直至成为柏林爱乐乐团首席指挥。一位德国记者曾问他,为什么喜欢柏林爱乐胜于喜欢维也纳爱乐?卡拉扬说:“如果我告诉柏林人往前走,他们会照做。如果我告诉维也纳人往前走,他们也会照做,但接着他们还要问为什么。”

他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希特勒执政两个多月后,仪表堂堂的金发指挥家卡拉扬加入了纳粹党,党员登记卡编号为:1-607525。但日后他说自己是迫于无奈才那样做的:“我做过一些糟糕的事,可那是为了完成音乐使命不得已而为之的。”“造物主选择了某些人执行他的命令,为这个丑陋的世界创造美。我被赋予了特殊的工具,特殊的才能。”“摆在我面前的那张入纳粹党申请书等于是一道门槛……”“在亚琛歌剧院当音乐指导时,我在政治上也不那么引人注目,可是到了签订就任音乐总监的合同时,我的秘书来告诉我,亚琛纳粹党部的头儿已放下话,说我的合同难以通过,被提名当音乐总监的人居然不是党员!”

“二战”后,鉴于卡拉扬在音乐上的杰出贡献,新的德国政府没有追究他,他得以在指挥事业上登峰造极。1979年他还率柏林爱乐乐团访问过中国,那时中国还没有专门的音乐厅,观众又实在太多,便在首都工人体育馆演出。他对那里嘈杂的排练环境(人们不停地咳嗽、起来、坐下)很不满意,问组织者:“谁让这些人来看排练的?有的人还走来走去?这儿又不是咖啡厅!”首场演出获得极大成功,中国观众热烈鼓掌长达二十几分钟,但他仍坚持按晚年的规矩,只谢幕,不加演曲目。那以后,这位高傲的大指挥家拒绝再来中国。

奥地利的世界级诗人、作家、哲学家、心理学家也可列出长长的名单,他们“命该遇到这个时代”,每一位都有奇特的人生和作品。里尔克是西方现代派诗歌辈分最大的领衔主演之一:“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在昏眩。”(《豹》)“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但是更新的火却在消没。”(《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从烈焰中窜出一条条响尾蛇,那是她伸展的赤裸手臂,打着响板。”(《西班牙舞女》)而在茨威格眼里,里尔克是那样平和低调,“千百个人从这个年轻人面前走过,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位诗人,而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独特之处,他内心巨大的克制,只在更近的交往中才流露出来。他的言谈举止都难以形容的斯文。当他走进一个众人聚会的房间,形容是那样的轻盈,几乎没人发现他的到来。……当他开始发言,他从来不会装腔作势或者语气激烈,他就像一位母亲给孩子讲童话故事一样,语调自然,朴素,却那样亲切。”(《昨日世界》,作家出版社2017年7月版)里尔克自己也说:“那些像吐血一样要把自己的感受一吐为快的人,让我感觉很疲惫。”就连写一封最普通的信,他也要挑一张好纸,工整、清晰地用书写体写在格子里。只要觉得哪句话或某个词表述欠妥,他就会把整封信重写一遍。

卡夫卡也算是奥地利人,虽然他生在捷克的布拉格(和里尔克一样),但当时那都属于奥匈帝国,况且他还使用德语。“卡夫卡”在捷克语中是“寒鸦”的意思,那本是他的暴君父亲店铺(妇女时装礼品店)的店徽,但还真像他这个人。卡夫卡衣冠楚楚,黑发油亮,是位英俊的“中分发型男”,却一生背负那样大的心理压抑与“畏父情结”。他和后来获诺奖的奥地利女作家埃尔夫丽德·耶利内克都是犹太人,但耶利内克只有一半犹太血统,2004年度的诺奖颁奖词称她“以独特的语言激情揭露了社会庸常中的荒谬与强权”。这真令人惊异,好多人为之抱不平的诺奖“漏网者”卡夫卡,他的小说也恰恰在揭露“社会庸常中的荒谬与强权”!只不过他和“激情”仿佛从不挨边,更没有耶利内克《钢琴教师》中“声音和与之对抗的声音构成的一条音乐的河流”。卡夫卡的声音太过阴郁,比“寒鸦”还像寒鸦。他和这个世界的不合作更为彻底,甚至和自己都不合作了,临终前嘱其友人把他的全部手稿都付之一炬。

小说家、戏剧家托马斯·伯恩哈德,以《维特根斯坦的侄子》等作品确立了文坛地位,有“敌视人类的作家”“灾难与死亡作家”“以批判奥地利为职业的作家”等雅号,似笑非笑的眯缝着的眼睛里蓄满讽意。1968年在奥地利国家文学奖的隆重颁奖仪式上,37岁的获奖者伯恩哈德致词时没有一连串的感谢,开口却道:“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接着继续拿奥地利开涮:“国家注定是一个不断走向崩溃的造物,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结果前来颁奖的文化部长先生拂袖而去,社会名流也都纷纷离席,“盛大的活动”不欢而散。伯恩哈德58歲病逝。

2019年,诺奖再次眷顾奥地利,77岁的小说家、戏剧家彼得·汉德克因其“凭借着具有语言学才能的有影响力的作品,探索了人类体验的外延和特质”获奖。此公早就以“刀子般犀利的情感”(约翰·厄普代克语)享誉世界文坛,三十多岁时即开始获各项大奖,素有“国际知名老愤青”的美称,曾亮出两只大脚丫子面对记者的镜头。他和卡夫卡、耶利内克、伯恩哈德等奥地利作家一样,作品都具有极大的颠覆性,但他似乎更狂,24岁时就敢与天下观众为敌:“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你们这些猪食,你们这些吝啬鬼,你们这些穷光蛋,你们这些爱生气的讨厌鬼,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你们这些内心贫乏的可怜虫,你们这些爱摆阔的家伙,你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家伙,你们这些无名小卒!”(《骂观众》)结果呢,都曾是潜在被骂者的人们倒被骂出了乐趣,在许多场合总要和他谈起《骂观众》,连他这个骂人者都腻了。那时刻他一定觉得自己也成了即将被罚点球的守门员,面对众生,焦虑万状。(《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

奥地利还有两个人深深影响了世界——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和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两位都是犹太人,但金发碧眼的维特根斯坦有四分之三犹太血统,“二战”时他一直在英国剑桥大学的高楼深院研究哲学,所幸没遭到希特勒排犹厄运。他家里极有钱,是欧洲最显赫的豪门之一,父亲是钢铁巨头(欧洲人嫉恨犹太成功者的又一例证),热心赞助文化事业,尤其是视觉艺术与音乐,勃拉姆斯和马勒是这个被音乐充满的家庭的常客。他们家有八个子女,从小就不服管的维特根斯坦是“老疙瘩”。关于这位哲学家,一部分人纠缠于他的同性恋问题,还有人极力为他辩护。但他曾像我们的支教志愿者一样,离开维也纳的安乐窝,下到奥地利贫困乡村待了10年,大部分时间在小学当教书匠,带着老托尔斯泰式的农民贵族的浪漫主义思想,试图教育农民,改造农民,培养农家子弟成为哲学家。农民却并不买账,对他公然蔑视物质价值大惑不解,也不领情他对他们子女的慷慨。由于几次他与学生的冲突,维特根斯坦被误传为有虐待学生的倾向。这个农民眼中的“怪人”和“疯狂的家伙”,晚10点后喜欢在一个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室里练习吹单簧管,还常请优秀的学生共进晚餐,吃可可和燕麦片熬的粥,但他从不刷锅,锅边嘎巴越积越厚,锅的容积则越缩越小,最后煮出的燕麦粥只够他一个人吃了。维特根斯坦的“支教志愿者”之举以失败告终,被农民赶出了小镇,只好重返高楼学院,继续他的哲学研究。他最大的贡献是用语言学和逻辑学对哲学加以实证分析,极其厌恶“被草率而粗暴地滥用的语言”和“令人作呕的夸夸其谈”,主张“凡可言说的都可以清楚地说,凡不可说的,我们必须沉默”。这样的学术较真影响力极大,好像都渗透到文学家作品的名称当中了,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有篇小说叫《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2019年诺奖热期间,网上还流传一篇文章,名为《当我们谈论诺奖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另一位奥地利犹太学者弗洛伊德,他的精神分析和性心理学说不用我多说了,背负更多的却是骂名,但茨威格对他表达了极大敬意:“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一位伟大而严谨的学者,在我们这个世纪,没有人像他这样深入地研究过人的心灵,拥有如此广博的知识。我在维也纳认识他的时候,他被看作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固执而怪癖,遭到四周环境的敌视。他狂热地追求真理,但同时非常清楚所有真理都有局限性,有一回他对我说:‘就像没有百分之百纯度的酒一样,也没有百分之百的真理!”“如果我要为道德勇气找一个象征人物的话——这是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别人为自己做牺牲的英雄主义——我眼前总是浮现弗洛伊德英俊硬朗、富有阳刚之气的面庞,还有他那双目光宁静、直率的深色眼睛。”(《昨日世界》)1938年德国占领奥地利后,弗洛伊德逃到英国,次年在伦敦逝世,享年83岁。最后的时光他百病缠身,戴着假牙,但仍伏案工作,直至大限到来。

而在众多奥地利文化巨人之外,还有一位娇媚艳丽的奥地利女人,后来为了一桩政治婚姻成为法國王后,最终上了断头台,她就是玛丽·安托瓦内特。拜茨威格椽笔所赐,她从两百多年前的法国大革命动荡中走进我们的视野。茨威格心内蓄满矛盾,他赞同法国人民对波旁王朝和贫穷不平命运的抗争、共和制对君主制的胜利,但又反感任何过度的暴力和血腥,对作为“普通女人”的悲剧人物玛丽·安托瓦内特充满怜惜之情。我们的文艺理论称“这种矛盾现象正反映了作者作为一个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在思想上的局限性和政治上的不成熟”,因而“一定程度地削弱了这部作品的思想意义和深度”。(《命丧断头台的法国王后·译者的话》)然而21世纪的今天,我们再次反思法国大革命留给人类的经验与教训时,会重新估价茨威格的“矛盾性”和“局限性”。他的“政治上的不成熟”或许反而趋向伟大,而那些“成熟”“一致”的单向思维也未必更具“深度”。

我真想知道:对于今日世界,和平主义者与人道主义者茨威格若地下有知,他会后悔还是坚持当初的选择?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刘嘉陵,沈阳人,文学硕士。插过队,当过乡村教师,谱过曲,开过机床,做过扶贫工作队员。著作有《硕士生世界》《记忆鲜红》《自由飞行器》《妙语天籁》《把我的世界给你》等。《记忆鲜红》被列入清华大学“《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课程学生阅读书目”,《把我的世界给你》在辽宁文学馆2018年“四季好书”评选活动中被评为“秋季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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