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水
2020-03-20刘照进
刘照进
1
雨雾中的宽阔水像无边的大海。
我们在它的水域里穿行,山路起伏的波涛一路推送着我们兜兜转转,突地一下,跳出一匹悬崖,仿佛海浪冲起的巨柱,突地一下,又跳出一个卡口,像鳄鱼张开的嘴巴。前方總是这样来路不明。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似乎也是明智之举。渐渐地就忘记了时间。时间仿佛变成了失踪者。
遇不见一个人影,除了我们的说笑声,宽阔水寂静得空空荡荡。花自芬芳水自吟,宽阔水的语言就是这无边的寂静。对于这样的秘境,我们不过是硬塞进去的一群入侵者,不合时宜,也不合地宜。我们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浑身充满窥探和打开秘密的欲望。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脑子有些走神,有一丝丝恍惚,仿佛在甲板上站立时被海浪轻微摇晃产生的倾斜感,总是出现这样的错觉,也许在下一刻,再下一刻,山路边就会忽然跳出一匹小兽,或者一只可爱的树鼠,卷曲着长尾,身体坐直,圆眼睛对着你静静地瞄上几秒,然后箭一般飞逝而去……事实上,记忆在那个雨天的下午的确向后倾斜了三十度。我总是无法忘记小时候林子里那些迷人的细节。
风在吹。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感觉在这么密实的林子里行走,风也会失去道路。事实上风一直在吹。或许是被雨纠缠的缘故,风不想把动静弄得太大,只有在那些细小叶子的侧面,才能听到风在窃窃私语。风言风语。风声鹤唳。风兵草甲。无风不起浪。风马牛不相及。仿若谣传,仿若真实。
资料上说,宽阔水因山得名、因水知名、因林著名。山名太阳山,“去响水洞三十里,其山最高,居民茅屋终年住云雾中”。又言,宽阔水河、干河沟河,两河交汇为羊岩河,注入乌江一级支流芙蓉江。在宽阔水,角口河、油筒溪、塘村河、漫沿沟、白田溪,都是它的脉管。
水无处不在。水在林子下,在悬崖上,在草甸子里,在沟渠边,在牛蹄窝子里,在浅水潭子中,在墨绿地衣的褶皱里……水被山洗得透明,连奔跑也透明,连躲藏也透明,像某种原生态的品貌。在山中的两天,宽阔水一直被雨雾笼罩,空气中蠕动着大团大团的粘稠气息,感觉那水就一直在脸上居住。
红山果在成片的方竹林和亮叶水青冈之间穿着红棉袄,热烈而真实,像耀眼的爱情信物。“你又摘来红山果,一颗一颗送给我;日出日落都快乐,一百年也要陪着我。”这是属于“安与骑兵”的红山果。那一年,热爱唱歌的骑兵从北京回到东北故乡,在乡下一间围有篱笆栅栏的房子旁边的槐树下,他弹奏吉他,优美的琴声吸引了屋子里同样喜欢唱歌的女孩安静。“我家屋前的那条路,我悄悄地看着你,你悄悄地望着我。”爱在那一刻骤然相遇,从此生根发芽,天涯为家。
2
保护区管理中心是浮在宽阔水的一座岛屿。暮色四合,青瓦的楼舍下,风吹动着玻璃窗子发出“啵啵、啵、啵”的声音,房顶上炊烟苍老,一只黄狗在院坝追赶着什么(也许是一片被风卷动的落叶,也许是恍惚间的一个幻觉。总之,狗激活了傍晚的宁静,让死气沉沉的黄昏有了些许人间的气息)。下午,我独自走向一片寥廓的旷野,像一位身怀疑问的探秘者,渴望找到那隐藏暗处的蛛丝马迹。
在一千多米海拔的深山密林中,公路短暂穿过平整的坝子,道路两边突然出现栽植整齐的法国梧桐,高大光溜的枝干,枝桠挑着宽大的金黄叶片,与周边自然野生的杂木灌丛格格不入,显得另类而又高贵。
坝子四周道路交叉,芦苇遍布,草绿色的矮丛植物与泛黄的苇杆交杂,废弃的旧砖楼房散落在草丛中,苔藓遍布,外墙斑驳,地上到处是生活的丢弃物,废砖烂铁,断瓦残罐。养蜂人荒疏的菜园地,有清泉从地底引出,汩汩流淌在斑驳古旧的石井沿口。
仿佛这里也曾人烟密稠,闹聚如市,充满着人间烟火,如今虽然人去岛荒,但依旧能够寻觅到昔日的踪迹。
附近林子边的茶园,依坡借势,青茂的茶垄沿着山体画着一道一道弧线,像缠绕的线团。这个时候早过了采茶季节,山上空寂无人,一垄一垄的茶株兀自在那里青着、绿着,守候着岁月和青山。
山坳边一间矮房,坝子里十几只土鸡一直在活蹦乱跳。脸上挂着朴素笑容的女主人,像欢迎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兴奋异常,大方地将野生猕猴桃往人的手掌里送。“小桔灯”说她是管理区的职工家属,这里只是他们的临时住所,他们在山下的县城里还有房子。
“小桔灯”是李继祥的微信昵称,这个憨实的汉子,矮墩、厚朴、有着山里农民的热忱与木讷。一问,果然是本地人。其实他是西南林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在保护区工作了二十多年。妻子黄小娟以前是农场的小学老师,现在保护区管理站工作。她的父母亲都是农场职工,父亲是发电工人,母亲采茶(没有编制),她算是标准的“场二代”。
“小桔灯”说,这里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一个大型农场,由遵义地区民政局管理,专门收容那些身份不明无家可归的人,人口最多时有五百多人,分成两个生产单位。一位姓刘的四川人,六十年代末期在甘肃读中专,学校解散后准备到贵阳找同学,在遵义走失,后来到宽阔水农场当老师,搞建设,农场的第一批砖房就是他们设计修建的。
农场后来改为茶场,1974年,茶场工人达到一千八百多人。现在茶场只有在场职工八人,退休员工都搬迁到了山外。那时候山里特别闭塞,只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往山外,场里的中巴车,每个月出山两趟,从县城带回来生活日用品。
场部就建在这个山窝子里,还建有医院、学校、供销店,也兴集市,就把山货摆在公路两边,也有附近的村民来赶集,猪娃狗仔也牵来买卖。
日子里混杂些天南海北面孔、五湖四海腔调,儒雅气质与山野粗鄙浑然一体,也有吹拉弹唱,也有骂街撒泼,也有雪月风花,也有侠肝义胆。就像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小镇,演绎着另一种百年孤独。
想起老家后山的茶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邻近的公社组织群众在老家后山开掘茶园,成百上千人在山上砍树挖根,垒土成垄,大片的青冈林被连根拔起,树根树枝遍地皆是。沉寂的后山整日人欢马叫,红旗招展,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响彻云霄。天气好的时候,还要加班夜战,松明火把的照耀在山上像流星闪烁,欢声不断,直至深夜方止。
队伍中有一位梳着长辫名叫罗胡兰(音同)的女青年,听说是位高中生,性格活泼,开朗大方,特别喜欢唱歌。她的革命理想被时代的激情点燃,山歌一直从坡头唱到坡尾。有一段时间,她还被公社抽调去排练样板戏,成了“当红明星”,红五星牛皮带绿军装,英姿飒爽。
后来,茶场建成了,同时建了养猪场,数十间乱石砌就的厂房和宿舍静卧在山野里,女歌手也留下来当了工人。不久,又传出新的消息,公社决定在此创办农中,用今天的说法,就是实现种、养、教一体化,石头房子又砌了若干间,办学的事却没有下文,最终不了了之。没过多久,养猪场和茶场相继倒闭,工人解散,女歌手也去向不明。石头房子经不住日晒雨淋,垮塌变形,茶园渐渐被野草覆盖,后山又陷入往日的荒寂。
3
我被梦境缠绕。梦中的我仿佛掉进一处冰窖,四周漆黑,我的眼睛被贴上了封条,我被某种不可捉摸的声音包围、捆扎,恐怖而又忧伤。醒來后,我想起中考前夕一次黑夜里的奔走,在布满乱石坟堆的山沟里,星光消逝,残月隐匿,我踉跄着脚步赶路,噗噗的心跳仿佛鼓点。
此时一声鸟叫,也能安慰孤独的灵魂。
美国作家约翰·巴勒斯在《醒来的森林》中记述:“深夜醒来,正巧听到一只金冠鸫在附近的树上歌唱,此时他的歌声就像正午的歌声一样洪亮欢快。于是我自忖,毕竟我还是很幸运的。我曾在夜间听到过毛鸟、食蜂鶲的啼鸣以及披肩鸡敲打出的频繁的鼓点。”
宽阔水被称作鸟的王国。在管理站旁边,竖着一块中英文对照的木牌:鸟类天堂,观鸟圣地。现在是冬天,鸟声稀寥。我们在林子里转了半天,居然没有听到鸟的叫声。朋友开玩笑说,要是你夏天的时候到来,各种鸟叫声会把你淹死。
鸟声以另一个方式醒来。“鸟王”在手机上给我播放录音。“加急、加急”,声音清脆。“鸟王”说这是翠金鹃飞翔时的叫声。“嘘、嘘、嘘”,停下来时叫声又变成这样,音调略高。
“鸟王”像一只鸟一样轻灵,在穿越林子的时候,他总是比别人敏捷。他的家在实验区边沿的坡地边,房屋周围几丈距离就是林子,是鸟雀的天堂。他和鸟是互不打扰的邻居,直到他把自己变成“鸟王”。他说,好多鸟儿都认识他,只要他在后山投食,鸟群就远远地飞来,停留在树枝上,见了他也不躲。他认识的鸟儿有几百种,只要听它们鸣叫,他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他能背着说出它们的体态和颜色,翠金鹃、金色雅雀、金胸雀眉……
金色雅雀是他最先喂熟的鸟儿,它们成群成群地超低空飞行,以竹叶上的小青虫为食,有时整天就在竹林子里钻,叽、叽、叽,飞一群过来,叽、叽、叽,飞一群过去,过着俗世无争的生活。椭圆形的鸟巢吊在竹枝上,做工精巧,那是它们的婚床,一春的爱需要在这里安营扎寨,来自生活的轻轻摇晃,也会让它们心惊肉跳。
“鸟王”说起鸟来就滔滔不绝:
我在竹叶上投放面包虫,它们不理睬,放小虫子,也不吃。我就不厌其烦地投,一边投食,一边用手势打招呼。后来它们就不害怕了。
我还给它们录音,有时候放录音,鸟儿听见了也会飞来。
每年夏天,那些摄鸟爱好者就会来宽阔水,长枪短炮的一大堆,吃住在我家里,要我给他们当向导,喊鸟。就是我学鸟叫,或者放录音,把鸟儿喊来。
时间久了,我也知道了各种鸟儿的脾性,哪些鸟儿温顺,哪些鸟儿暴躁,哪些鸟儿懒惰,哪些鸟儿勤劳。比如翠金鹃,就是个投机取巧分子。它不做窝,把蛋下在强脚树莺的巢里,让别人给它孵化,喂养幼鸟。雨天不出来觅食,躲在林子里,雨一停,就到地面上来,叽叽嚓嚓,到处搬弄是非。
约翰·巴勒斯的朋友给他讲了一个鹪鹩的故事。鹪鹩在知更鸟离开的时候飞落到她的鸟巢边,把虫子放进幼鸟的喉咙,然后飞到十来米处,近乎是夸夸其谈、滔滔不绝了一番后飞走了。就在知更鸟回来喂完幼鸟飞走以后,鹪鹩又带来一只虫子。有一次它们同时到达,鹪鹩就显得特别焦虑沮丧,在不远处停下来不耐烦地等待,直到知更鸟喂完食物飞走,它又一如既往地造访知更鸟巢。
“我爬上树进行更细密的视察,结果只发现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知更鸟家庭,而没有鹪鹩鸟巢。我绕树走了一圈,发现一个树洞,只见满巢未长羽毛的鹪鹩雏鸟在熟睡……”
约翰·巴勒斯说,在所有的鸟类中,鹪鹩鸟最富生机,最具活力。它把自己的幼鸟喂得足饱,而正当这时间,它自己活力四射,惠及邻居街坊。
鸟的王国,也是人的俗世。
我最终见到的一只鸟,它在高空飞翔。那天中午我因有事提前离开,站在院坝里互相道别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来自头顶的警示。当我抬起头,那只鸟正努力抖开双翅,在辽阔的天空布展自己。
那是一只鹰。
它飞翔在莽莽林子之上。
4
宽。
阔。
水。
自由的国度:鸟儿收藏傲慢,野花展示芳艳,果子交出内心,岩石表达硬度。春来就来,秋去就去,树林子大片大片,红就红着,绿就绿了。东一块橙黄,西一块紫蓝,连连缀缀,插科打诨,五花百色。人说,最美不过宽阔水。也是。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