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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枝儿》《山歌》札记

2020-03-20周玉波

古典文学知识 2020年1期
关键词:冯梦龙冤家锁骨

周玉波

明冯梦龙辑《挂枝儿》《山歌》,又名《童痴一弄》《童痴二弄》,是明代民歌的重要作品专集。在《叙山歌》中,冯梦龙称其所录,为“民间性情之响”,“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通篇“皆私情谱耳”。20世纪30年代起,郑振铎、顾颉刚、关德栋诸先生对《挂枝儿》《山歌》的整理、传播、研究做了大量工作,泽及后学,功德无量。近年来,石汝杰、刘瑞明和大木康(日)等专家在冯辑民歌集的内容解读、方言梳理、典故寻源等方面,又作了进一步努力,可谓成绩斐然。去冬开始,笔者不揣谫陋,依据国家图书馆藏明代戏曲选集《万锦清音》、南京图书馆明刻本《破愁一夕话》等,又对《挂枝儿》《山歌》进行了新的辑佚与校释,除补入通行本未收的六首民歌(《挂枝儿》中的《夏》《窠妇》《帮闲》,《山歌》中的《惜》《恨》《闺怨》)外,另对相关字词、俗典等亦有发挥。今撷取几则,以札记形式就教于方家。

俏冤家

《挂枝儿·私部》一卷有《紧防》云:

俏冤家约定你三更时候,临行时切不可被那人勾,访着实决不与你轻将就。非是我堤防得你紧,怎奈你是个薄幸的囚。我若略放些的宽松也,你就别寻条路儿走。

此处“俏冤家”,又作“冤家”,是情人的昵称,如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云:“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名为“冤家”实指情人,亦是词语反训的显例。明代民歌中“俏冤家”“冤家”多见,与“亲亲”“乖”“情人”等一样,均是其时市井俗语,亦是偌大一部“私情谱”中的标志性词汇。焦循《剧说》卷六所记,极为有趣,兹录如次:

《亦巢偶记》云:俗呼薰猪耳为俏冤家,不知何所取,里巷至今传之。一日,予同一二友至虎邱游行,久之,思饮甚切。然所携杖头极菲,因思薰猪儿价轻,令童买之佐酒。不至,一友忽唱云:俏冤家何时还不到。众大噱。按《苇航纪谈》云:阅《烟花记》,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萦、宁死无二,一也。雨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二也。长亭短亭、临岐分袂、黯然魂消、悲泣良苦,三也。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寝相思、柔肠寸断,四也。邻新抛旧、辜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五也。触景悲伤、抱恨成疾,六也。余谓冤家,犹呼奴家、哀家、咱家,方言如是,非有义理可寻。

打枣竿

《挂枝儿·隙部》五卷有《情淡》云:想当初骂一句心先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旦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的交情也,好笑我真懞懂。冯梦龙于此歌后有评,曰“《打枣竿》精神多在结句。此独以起句出人,洵为难得”。冯评的本是《挂枝儿》,怎么冒出《打枣竿》来?此处可说者多。

《打枣竿》是与《挂枝儿》几乎同时流行的明代民歌。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令》云: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致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入心腑。王骥德《曲律》卷四则云: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由沈、王记载并结合明中后期各类与民歌有关的出版物可大致推知,《打枣竿》与《挂枝儿》腔调相近,《曲律》更云二者实一,原流行于北方地区。二曲既如此盛行,然而存世文献包括明清小说戏曲中,多见《挂枝儿》,鲜有《打枣竿》的踪影,笔者曾一度以此为憾。

其实冯辑《挂枝儿》原名即作《打枣竿》。理由有二。一是冯梦龙本人在已经成书的《挂枝儿》中,留下了若干痕迹。“《打枣竿》精神多在结句”是一处,在《感部》七卷《牛女》《杂部》十卷《夜客》中,分别还有两处提及《打枣竿》。《牛女》后冯评云:文有一字争奇,便足不朽者。如云“牛郎星织女星在两边坐”,“壁虎儿得病在墙头上坐”,一“坐”字俱用得奇,堪与唐诗萤火、黄莺并称脍炙,而《打枣竿》中尤为难得。《夜客》则曰:“站阶头一更多姻缘天凑,叫一声有客来点灯来上楼,夜深東道须将就。摆个寡榼子,猜拳豁指头。唱一只《打枣竿儿》也,客官再请一杯酒。”从字面看,这些话都与《挂枝儿》无涉,显是冯氏在修订过程中删改未尽的遗存。二是冯梦龙同乡友人俞琬纶《自娱集》卷八有《〈打枣竿〉小引》云:

街市歌头耳,何烦手为编辑,更付善梓,若欲不朽者,可谓童痴。吾亦素作此兴,尝为琵琶妇陆兰卿集二百余首,间用改窜,不谓犹龙已蚤为之,掌录甚富,点缀甚工,而兰卿所得者可废去也。盖吾与犹龙,俱有童痴,更多情种,情多而寡缘,无日无牢愁。东风吹梦,歌眼泣衣,吾两人大略相类。此歌大半牢愁语,聊以是为估客乐。每一宛唱,便如归风信鸽,平时阔绝者,恍然面对。天下多情,宁独吾两人乎。如以春蛙秋蝉听之,而笑为蚩鄙,笑者则蚩鄙矣。歌不足传,以情传。巴歌、棹歌、踏歌、白苎歌、吴歈歌,或入琴笺,或供诗料,至今有其名,是岂在歌也。

由内容可知,此文是为冯辑民歌集而作,因俞虽作此兴且已付诸实施,“为琵琶妇陆兰卿集二百余首”,“不谓犹龙已蚤为之”,因此只得将前作“废去”,独为犹龙此集作引,无他,“盖吾与犹龙,俱有童痴,更多情种,情多而寡缘,无日无牢愁。东风吹梦,歌眼泣衣,吾两人大略相类”耳。论者多引马泰来《研究冯梦龙编纂民歌的新史料》中发现的《小引》,并且赞同马先生的观点,以为《小引》“对考证冯梦龙编订民歌情况提供重要资料,《打枣竿》疑即《挂枝儿》前身”。按由沈、王记载并《挂枝儿》中《打枣竿》的痕迹及俞琬纶《小引》文字,私意可以确认《挂枝儿》前身就是《打枣竿》,《小引》就是为其定制,马文“疑”字可删。

黄金锁骨菩萨

《山歌》卷四《多》云:人人骂我千人,仔细算来只得五百个人。尔不见东家一个囡儿子一千人了得佛做,小阿奴奴一尊罗汉稳丢丁。冯梦龙于此歌后有评,曰“南无黄金琐子骨菩萨”(“琐”当作“锁”)。刘瑞明《冯梦龙民歌三种注解》引马郎妇典故释冯评,曰“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人交者,永绝其淫”;大木康《冯梦龙〈山歌〉研究》引《续玄怪录》中“锁骨菩萨”故事,甚当。近代文人叶灵凤《书淫艳异录》亦有专文说此“锁骨菩萨”,曰佛教经典中有著名妓女两人,一为摩登伽女,一为锁骨菩萨。“所谓锁骨者,据说佛身有舍利骨,菩萨之身则有锁骨。锁骨形状,连络如蔓,动摇则有靖越之声”。

“黄金锁骨菩萨”是俗典,也是熟典,不必求远,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所说甚详:

当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化为美色之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王孙公子见其容貌,无不倾倒。一与之交接,欲心顿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后来无疾而死,里人买棺埋葬。有胡僧见其冢墓,合掌作礼,口称:“善哉,善哉!”里人说道:“此乃娼妓之墓,师父错认了。”胡僧说道:“此非娼妓,乃观世音菩萨化身,来度世上淫欲之辈归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观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

土破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庙,名为黄金锁子骨菩萨。这叫做清净莲花,污泥不染。

老鼠

《山歌》卷八《老鼠》,说情郎如鼠,夜间钻到姑娘屋里,不小心碰到房帘上金铃发出响声,然后有云:

我里个阿爹慌忙咳嗽,我里个阿娘口里开谈。便话道阿囡耍响,我明明里晓得你臭贼,做势困着弗敢开言。个个臭贼当时使一个计较,立地就用一个机关。口里谷谷声做介两声婆鸡叫活像,连连声数介两声铜钱。我里阿爹说道老阿妈,你小心些火烛。阿娘说道老老呀,没介啥个报应,明朝早些起来求介一条灵签。我里臭贼听得子一发胆大,连忙对子我被里一钻,就要搭小阿奴奴不三不四不四不三,一张嘴好似石块,一双脚好像冰团。

按此种因偷情弄出声响,父母(多为母亲)发问、偷情人(多是女儿)急中生智百般搪塞的桥段,明清民歌中在在多有。如清光绪十二年(1882)刻本《十二杯酒双小曲》中有《数螃蟹》云:

一更一点一炷香,新郎公进了奴的小房。娘问女儿甚么东西响,风吹门斗响叮当。二更二点烧炷香,新郎公坐在奴的秀凳上。娘问女儿甚么东西响,天气寒冷在加衣裳。三更三点三炷香,新郎公坐在奴的牙床上。娘问女儿甚么东西响,绣鞋落在踏凳上。四更四点四炷香,新郎公趴在奴的身上来。娘问女儿甚么东西响,隔壁王大娘在烧早香。啳尔爹啳尔娘,尔的女儿不成行,怪我王大娘烧早香。王大娘莫过伤,惹着别人由自可,惹着老娘啳尔的娘。

直到现在,苏北沭阳、灌南等地小调《五更响叮当》唱的还是这些内容,情节与问答句式都无大异,可见民歌俗曲中体现的这种年轻女子的小狡黠小智慧,自古至今,为各地民众所喜闻乐见。

《山歌》卷八《木梳》云:结识私情好像木梳能,我侬枉子听你介相思结发情。(白)吃个镜子来里做眼,编着弗得个蓬尘。牙刷子只等你开口,绊头带来里缱筋。写本有注,曰“”音“箕”,竹为之,可取蛾虱。俗作“偏箕”,误也。

按“”即通称“篦”者,见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文》云:

,取虮,比也。段注:比,篦古今字。比,密也,引申为栉发之比。《释名》曰:梳,言其齿疏也。数言比,比于梳其齿差数也。比,言细相比也。《木部》曰:栉者,梳比之总名也。……比梳一者,统言则比亦梳也。虮者虱子,云取虮比者,比之至密者也。今江浙皆呼篦,比当依俗音毗。

段注大意如次:“”是取虮的工具,又称“比”,“比”是“篦”的古字。为什么叫“比”呢?因为与梳相比,它的齿数较密,《说文》释“比”,即是“密也”。“”与“篦”有什么关系呢?原来“比”可引申为“栉发之比”。“栉发”即梳发,《淮南子·兵略训》云: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栉”,则是“梳比之总名也”。换言之,“梳比”均可称“栉”,吴音“”“栉”相近,则“比(篦)”由“栉”讹为“”也。另“比(篦)”变为“”,还有一个可能——“比”本来是“取虮”的工具,先是由“比”而“蟣”,然后由“虮”直接讹变为“”。

拉闸

《山歌》卷七《吃樱桃》云:

日落西山影弗高,姐担子竹榜打樱桃。打子四九三十六个樱桃安来红篮里,要郎君摸奶吃樱桃。吃樱桃,话樱桃,嫌奴奴拉闸手鏖糟。小阿奴奴金盆洗子银盆里过,白罗帕子转三遭。

《冯梦龙民歌三种注解》于“拉闸”下注曰:此指不光而扎手。词形未定,多有异写,并引冯惟敏《黄莺儿·嘲妓葵仙》:忒拉揸,鬓边怎插,捏折了好头发。石汝杰《明清吴语词典》曰“拉闸”同“拉杂”,即“垃圾”,肮脏不洁,并引《吴下方言考》卷十一云“今吴谚于不整齐洁静(净)者谓之拉杂”。按刘注不确,石“拉杂”说亦有可商处。此处“拉闸”,私意当是“腌臜”讹音,意“肮脏”。明佚名《续西游记》第四十九回《清净地玄奘尊经臭秽林心猿遇怪》有云:原来是你二位神通,老孙正在此没主意扫荡这腌臜臭秽。

《吴下方言考》“拉杂”条,曰“不整齐洁静”,将“不整齐”放到了“洁静”之前,仍是偏重“不整齐”,这才是“拉杂”的本意,“拉茬”“拉碴(上举冯惟敏《黄莺儿》作揸)”意均相近,“不洁静”即“肮脏”取意偏弱。“腌臜”则不然,它就是肮脏。“吃樱桃,话樱桃,嫌奴奴拉闸手鏖糟”,此处“鏖糟”,亦是不洁意,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云:南都方言,言人物之长曰“媌条”,美曰“标致”。蠲曰“干净”,其不蠲曰“龌龊”(恶绰),曰“邋遢”,曰“鏖糟”。《朱子语类》卷七二有云:某尝说,须是尽吐泻出那肚里许多鏖糟恶浊底见识,方略有进处。“拉闸手鏖糟”,正常语序是“手拉闸鏖糟”,“拉闸”“鏖糟”连用,与《续西游记》“腌臜臭秽”同,是典型的同义反复。

或曰“腌臜”以音近转作“拉闸”,有些勉强,还是不若“拉杂”直接,而且“拉杂”亦可引申为“腌臜”。此处是有私心,无关语源,盖因吾乡沭阳方言,肮脏亦作“拉闸”(另如前说“老鼠”条,“啳尔爹啳尔娘”之“啳”,是詈骂意,沭阳乡谈常用)。是以作此条并此文,亦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在,所谓“莼鲈之思”云云,大意亦不过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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