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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即事》:元代域外纪行的一首奇诗

2020-03-20黄二宁

古典文学知识 2020年1期
关键词:安南

黄二宁

元代疆域辽阔,交通便捷,文人游历之风大盛,在全球范围内兴起了远距离游历与跨文化互动的热潮,中外之间的人员往来与文化交流空前繁荣。以西域纪行、上京纪行、海外纪行等为代表的元代异域纪行诗的创作数量大增。其中,陈孚《安南即事》是元代域外纪行的一首非常奇特的诗。这首诗的奇特之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内容上异常丰富详尽,涉及元代时期安南的历史渊源、宗教信仰、婚姻习俗、语言服饰、交通道路、军事信息、官僚系统、刑罚体系、饮食习惯、居住环境、商业贸易、山川地形、驻军信息、水果物产、民居建筑等方面的情况,可以说是对安南的全方位的详细介绍。其次是采取了诗句加注释的形式,五言一句,仅正文就有600字,几乎句句加注,是元代少有的五言长诗。不少注文简洁优美,具有较强的知识性、故事性和趣味性,艺术价值甚至超出了诗句本身。

《安南即事》是陈孚《交州稿》中的一首。陈孚(1259—1309),字刚中,台州临海(今属浙江)人,“幼清峻颖悟,读书过目辄成诵,终身不忘”(《元史》卷一九《儒学二》)。至元中,陈孚以布衣上《大一统赋》,江浙行省转闻于朝,署上蔡书院山长。考满,谒选京师大都。至元二十九年(1292),元世祖命梁曾以吏部尚书出使安南,陈孚以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摄礼部郎中为副使。“陛辞,赐五品服,佩金符以行”(《元史》卷一九《儒学二》)《交州稿》即是记录其出使安南往返路途见闻与感怀之作。

安南即现在的越南,唐前称为“交趾”。安南的称呼最早出现在唐初。到了南宋时,安南逐渐由地区之称变为安南国。《元史·外夷二》有“安南”条,这是正史中首次出现单独的安南传。有元一代,元廷于招降、责贡、宣诏、传谕等目的,不断派遣使臣前往安南。出使安南的使臣还朝以后需向朝廷汇报出使经过、安南见闻,并形成书面文献上交史馆,这就是使还报告制度。

事实上,使还报告制度中的使臣不仅限于安南,到各地的使臣均肩负有搜集情报之责。蒙古人以军事力量征服世界,在正式出兵以前,充分了解和掌握世界各地的情报就非常关键。元朝皇帝因此对了解世界各地的信息充满热望。据《马可波罗行纪》记载,当波罗兄弟二人见到忽必烈,忽必烈向他们全面咨询了欧洲的情况:“大汗颇喜其至,垂询之事甚夥。先询诸皇帝如何治理国土,如何断决狱讼,如何从事战争,如何处理庶务。复次询及诸国王宗王及其他男爵。”“已而大汗详询关于教皇、教会,及罗马诸事,并及拉丁人之一切风俗。”([法]沙海昂注,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纪》,中华书局2014年版)

使臣还朝以后要为朝廷征讨政策提出建议。比如至元八年(1271),秘书监赵良弼出使日本,“十年五月,良弼至自日本,入见,帝询知其故,曰:‘卿可谓不辱君命矣。后帝将讨日本,三问,良弼言:‘臣居日本岁余,睹其民俗,狠勇嗜杀,不知有父子之亲、上下之礼。其地多山水,无耕桑之利,得其人不可役,得其地不加富。况舟师渡海,海风无期,祸害莫测。是谓以有用之民力,填无穷之巨壑也,臣谓勿击便。帝从之”(《元史》卷一五九《赵良弼传》)。赵良弼作有《日本纪行诗》。张之翰《题赵樊川日本纪行诗卷》之一云:“绝影开船入大洋,笔头崄处尽难忘。圣皇若问东隅事,只此铺陈是奏章。”([元]张之翰《西岩集》卷九)所谓“只此铺陈是奏章”,点出了使还报告制度与异域纪行诗歌之间的关系。元代出使安南的使臣也需要“归对大廷,细说安边良策”(滕宾《送李景山词·夺锦标》)。“所谓的‘归对大廷至少应报告两个方面:其一是元帝或中枢、枢密要员的亲自接见,询问安南的军政形势、奇异见闻;其二,正副使还应当提交关于出使详情的书面报告。”(周思成《诗人、使臣集一身——元代安南纪行诗人群体研究》,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陈孚《交州稿》后记中说:“其山川、城邑、风俗为图一卷,谕以顺福逆祸为书八篇,悉已上于史馆,兹不敢述。姑即道中所得诗一百余首,目之曰《交州稿》,以示同志云。”《安南即事》之所以在内容和形式均迥异于普通的纪行诗,无疑是受到使还报告制度的影响。

《安南即事》以“圣德天无外,恩光烛海隅。遂颁南越诏,载命北门儒”开篇,为诗歌确定了一个高扬的基调,体现了作者作为朝廷使者的身份意识。接着就是对安南历史特别是现状的全面描述。诗歌最后云:“献颂尊天子,腾章遣大夫。……沐熏陈此什,礼部小臣孚。”这类表述与使还报告如出一辙。因此,《安南即事》绝非一般文人单纯的抒情言志之作,而是发挥了“诗可以观”的记录功能,凸显出对异域的知识兴趣,表现为对异国各种情报信息的搜集与诗意表达,具有重要的实用价值和政治军事功能,也是制度影响文学创作的典型例证。

《安南即事》最突出的特点是详尽地记载了安南的山川形势、官僚系统、军事信息等,这些具有明显的军事情报价值。如“水弩含沙掷,山出穴麄”注释曰:

水弩一曰含沙射工,以气射三十步,射中其影,但觉红痒。即以刀抉去肉,不尔必死。大率毒虫毒药,广以南多有之。中州人至此,不善宝护,必为所害。山一曰山都,多在大木为巢,或居岩穴,独足跳踯,能惑人,盖山鬼水怪类云。

以上诗句与注释的关注重点与军事战争有关。比如对水弩的介绍即有其特定背景。在与安南交战过程中,元军深受安南毒箭的困扰。元将李恒、来阿八赤均因中毒箭身亡,镇南王脱欢脚部中毒箭受伤。此处对水弩伤人原理及应对措施的介绍,显然是为军事作战作参考。

除了直接的军事信息,诗中还涉及安南一些常用的外交手段。比如“墟落多施榻,巅崖屡改途”注释曰:

村落有墟,每二日一集,百货萃焉。五里则建屋三间,四面置榻,以为聚墟之所。使臣至其国,不复行旧径,皆凿山开道,萦回跋涉意,以示险远也。

对安南人故意迂回跋涉的外交手段,宋代人就已经认识到了。“交人自谓至其国都曰入峒,谓吾民曰上京,地里止此。而文移动以数月,盖故为迁延,以示道里之远。”(周去非《岭外代答》)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安南,宋人出使辽朝也时有发生。“八月,假翰林学士右谏议大夫充北朝皇太后生辰国信使。契丹遣其臣马佑求迓。行自幽州东北,入古北口,更长兴白隰,山路诘曲缭绕,或折而西南,行千余里乃出山。至柳河,公问佑曰:‘自松亭直北趋柳河径易,不数日至中京,何不行?此敌人本欲以山路迂回,使中国信其阻远,常秘讳之,不使汉使知。及得公问,惊谢曰:‘实然。然自通好以来,置驿如此,不敢改也。”(刘攽《故朝大夫给事中集贤院学士权判南京留司御史台刘公行状》,《彭城集》卷三十五)可见,这类故意兜圈子、迷惑误导使臣是国家之间常用的外交手段。一直到元朝最后一次遣使出使安南,安南仍然对使者进行各种带有哄骗性质的行为。比如至顺三年傅若金出使安南,对安南此类行径多有指摘:“安南之人往往以中国使者不习其国风土,多设谲诈以绐使者。至是,君一一用言折之,彼遂詟伏,不敢相侮。”(蘇天爵《元故广州路儒学教授傅君墓志铭》)

《安南即事》还记录了安南人的语言、服饰、饮食、建筑、贸易、土产、交通、风俗等当地文化风俗,全景展现了13世纪下半叶安南的文化景观。比如“语笑堂前燕,趋枪屋上乌”写安南人的语言和肤色。注释曰:

语音侏离,谓天曰“勃未”,地曰“烟”,日曰“扶勃未”,月曰“勃叉”,风曰“教”,云曰“梅”,山曰“斡隈”,水曰“掠”,眼曰“未”,口曰“血”,父曰“叱”,母曰“娜”,男子曰“干”,女曰“于多盖”,夫曰“重”,妻曰“陀被”,好曰“领”,不好曰“张领”,大率类此。声急而浮,大似鸟语。趋进轻佻,往来如风。深黑一色,如寒鸦万点。

再如“蚺皮为鼓击,虾鬛作笻扶”写安南以蛇皮为鼓面、以虾须为拐杖的习俗。注释曰:

蚺蛇大者,如合抱之木,长称之,腊其皮,刮去麟,以鞔皷面,阔数尺,但用背皮,腹皮不与也。向明视之,黑质白华章如方胜,交人乐以为前列。巨虾大如柱,须有长七八尺者,海滨之人以为拄杖,甚佳。

此外,还有诗句“家必烹蛇虺,人能幻虎躯”写安南人以山蛇水虺为常膳的独特饮食风俗和诵咒修炼的幻术,“鳄鱼鸣霹雳,蜃气吐浮屠”写大者三四丈、声如霹雳的鳄鱼和海上浮现楼台宫室的海市蜃楼,“牛蕉垂似剑,龙荔缀如珠”写热带水果牛蕉和荔枝等等。

《安南即事》还如实反映了安南与中原文化之间的渊源关系,为我们了解13世纪安南与中原文化的关系留下了宝贵的文献记录。如“安化桥危矣,明灵阁岌乎”注释曰:

自馆行六十里,过安化桥,复一里至清化桥北,其上为屋十九间,至酋所居门曰“阳明门”,上有阁曰“朝天阁”,左小门曰“日新门”,右小门曰“云会门”,门内天井,广袤数十丈,升自阼阶。阁下扁曰“集贤殿”,上有大阁曰“明灵阁”,道右庑至大殿曰“德辉殿”,左门曰“同乐门”,右门曰“桥应门”,其扁皆金书。

再如“曲歌叹时世,乐奏入皇都”注释云:

男子十余人,皆裸上体,联臂顿足,环绕而久歌之,各行一人举手,则十数人皆举手,垂手亦然。其歌有庄周梦蝶、白乐天母别子、韦生玉箫、踏歌、浩歌等曲。惟叹时世最怆惋,然漫不可晓。大宴殿上,大乐则奏于庑下之后,乐器及人皆不见。每酌酒,则大呼曰乐奏某曲,庑下诺而奏之。其曲曰降黄龙、曰入皇都、曰宴瑶池、曰一江风,音调亦近古,但短促耳。

从这里来看,安南的建筑样式、命名、匾额书法、宴飨奏乐,以及提到的庄周梦蝶、白乐天母别子等乐曲,分明均受到中原礼乐文化的影响。安南在汉代、唐代均与中原文化联系密切,“凡民间俊秀子弟,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其诵诗读书,谈性理,为文章,皆与中国同”,“俗尚礼仪,有中国之风”(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版)。这些注释的功能,除了对诗歌内容作出解释,更是在安南文化与中华文化之间架起了相互联系的桥梁。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的注释比诗文更为丰富细致,其作用不仅在解释说明,还起到补充、丰富、细化的作用。多数注释文笔流畅,笔短意长,审美价值颇高。如诗句“鼠关林翳密,狼塞涧萦纡”,注释曰:

丘温东南行十数里,陟冈度岭。西山行两山间,初所见黄茅修竹,既而深林茂树,水深不盈尺,然周遭百折,或百步一涉,或半里一涉,凡六七十。复度一岭,夹道皆古木苍藤,有巨石挺出,篁竹丛薄,最为险,名老鼠关。西行有山峰秀峙,绵亘不绝,是为寄狼山,翠壁苍崖,异木翳密,鹦鹉孔雀,飞鸣互答,猿猱无数。凡三十里,抵刺竹关,下有兵守之,关上两山相交,仅通鸟道。大竹皆围二尺,上有芒刺,盖其国控扼之地也。

注文叙述严整,景物描写颇具画意,俨然一篇小型的山水游记。类似的注释还有不少。

《安南即事》部分诗句中夹杂着人名、地名甚至安南语。读者只有结合注释,才能对诗句有更准确的理解。比如“皇华舟作市,花福水为郛”写了安南较为独特的水上贸易市场。但是皇华、花福怎么理解呢?原来这是两个地名。注释曰:“皇华府即唐州,去交州城二百余里,海外诸藩,舟航辐辏,就舟上为市甚盛。酋叔昭文祖庙与其重宝皆在,实大镇也。交州无城壁,土墙睥睨而已。西有花福州,以水围绕,前有莫桥、西阳、麻他、老边四桥,以通出入。”再如“抵鸦身偃豕,罗我背拳狐”一句写的是什么呢?初读之下,让人一头雾水。只有结合注释才能明白。注释曰:“其舁人用布一匹,长丈余,以圆木二,各长五寸,挈布两端,更以绳挈圆木,上以大竹贯绳,两人舁之,人侧其中,若举羊豕然,名曰‘抵鸦。贵者以锦帛,扛用黑漆,上拖黑油纸屋。高四尺许,锐其脊而广其檐,檐广约四尺,雨则张之,晴则撤屋而用伞。酋出入以红辇朱屏,八人舁之,甚丽。象背上拖鞍辔,凡座名曰‘罗我,人坐其上,拳屈如狐。象颔编铃数十,行则琅琅然。”

诗中个别诗句与注释也有过度猎奇的色彩,显得荒诞不经、匪夷所思。如“鼻饮如瓴甋,头飞似辘轳”注释曰:“习以鼻饮,如牛然,酒或以小管吸之。峒民头有能飞者,以两耳为翼,夜飞往海际,拾鱼虾而食,晓复归,身完如故。但颈下有痕如红线耳。”这段注文带有志怪小说的色彩。

总之,陈孚《安南即事》是元代域外纪行的一首奇诗。受使还报告制度影响,《安南即事》不仅在内容上异常丰富详尽,凸显了作者的知识兴趣和载录意识,而且大量采取了诗歌文本加注释的形式,对文本内容进行解释、说明和补充,强化了诗歌的叙事性和实录功能以及政治军事功能,形成了诗意化描写与散文化说明交相呼应的审美效果。可以说,陈孚《安南即事》把诗歌的叙事载录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对于我们认识13世纪安南历史和中越文化交流很有价值。元代纪行诗特别是异域纪行诗经常采用诗歌本文加注释的形式,比如耶律楚材和丘处机的西域纪行诗、耶律铸的军旅纪行诗、杨允孚的《滦京杂咏》组诗等。这些诗歌注释展现了蒙元时代空前广大地域带来的新知识以及当时文人群体对这些新知识的认识,是对元诗异域题材的有效开拓。

附录:

安南即事

圣德天无外,恩光烛海隅。遂颁南越诏,载命北门儒。万里秋持节,千军夜执殳。前驱严弩矢,后爨拥樵苏。睠彼交州域,初为汉氏区。楼船征既克,徵侧叛还诛。五代颓王纽,诸方裂霸图。遂令风气隔,顿觉版章殊。丁琏前猖獗,黎桓后觊觎。一朝陈业构,八叶李宗徂。下俗浇浮甚,中华礼乐无。讳嫌讹氏阮,托制僭称孤。祭祀宗祊绝,婚姻族属污。尊卑双跣足,老幼一圆颅。陟峤轻于鹿,泅波疾似凫。斜钩青缯帽,曲领黑罗襦。语笑堂前燕,趋枪屋上乌。抵鸦身偃豕,罗我背拳狐。寺号千龄陋,州名万劫愚。笙箫围丑妓,牢醴祀淫巫。国尉青盘护,军掫白梃驱。阅条亲狱讼,明字掌机枢。勃窣官中客,鬅鬙座上奴。台章中赞纠,邑赋大僚输。吏榷槟榔税,人收安息租。黄金刑莫赎,紫盖律难逾。安化桥危矣,明灵阁岌乎。曲歌叹时世,乐奏入皇都。龙蕊常穿壁,蒌藤不离盂。玳簪穿短发,虫纽刻顽肤。有室皆穿窦,无床不尚炉。星华舟作市,花福水为郛。突兀山分腊,汪茫浪注泸。鼠关林翳密,狼塞涧萦纡。士燮祠将压,高骈塔未芜。铁船波影见,铜柱土痕枯。墟落多施榻,颠崖屡改途。千艘商斥卤,四获粒膏腴。短短桑苗圃,丛丛竹刺衢。牛蕉垂似剑,龙荔缀如珠。宝斝罗鹦鹉,名香屑鹧鸪。揭旌图鬼像,击柝聚兵徒。鼻饮如瓴甋,头飞似辘轳。蚺皮为鼓击,虾鬣作筇扶。家必烹蛇虺,人能幻虎躯。鱼鳞檐粲瓦,鹊尾海浮桴。水弩含沙掷,山出穴麄。鳄鱼鸣霹雳,蜃气吐浮屠。寓县伤分阻,生灵困毒痡。舞阶犹未格,折简岂能呼。大社初传祃,辕门合受俘。貔貅微偃戢,蛇豕偶逃逋。天已殂渠恶,民犹奉僭雏。势如纯据陇,政似皓亡吴。凤札重宣令,狼心更伏辜。幸能宽斧锧,犹自恋泥涂。献颂尊天子,腾章遣大夫。象鞮言可订,蠹册事非誣。功欲收边徼,威须仗庙谟。沐薰陈此什,礼部小臣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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