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避
2020-03-20白周涛
白周涛
我走了五六分钟,在火车的末节车厢寻觅到一张无人的座位,看到正对座位的顶部架子上空无一物,坦然坐了下去。我试图眯上眼睛睡上一会,结果一闭眼全是一身伤痕的樊晓莉,看来不行,只好左看看,右看看,对着窗外苍茫的黄土峁梁发起愣来。这时,火车驶入侧轨,缓缓降速直至停下,以示待避。不一会儿,旁边的轨道上呼啸着驶过一辆D字号开头的车,子弹头一样的车头和车尾呼啸着划过。与此同时,从车厢连接处涌出来一长串奇怪的人,打头的两个穿带有披风的燕尾服,头戴高顶帽,手里把玩着拐杖,后面的穿得花花绿绿,他们吆喝着,吹着口哨。擦身而过时,有两个鼻梁搽白粉的光头丑角朝我挤眉弄眼,弄得我很不自在。想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去站着,或许刚才那位抢占我位子的站票阿姨睡醒了也未可知,正要走时,隔壁三个人闹出来很大的响动。
啥子洋玩意都不缺的,恁家里,书记委员排着队送物件儿,进口滴,限量滴,特供滴……半年来,得吃得喝,舒服噻……名分是个啥逑子西洋镜,没得要紧!睡上几年自然就……那位坐在外侧的阿姨听到这句话后立刻捂住了她的嘴。莫吼了啊!她的声音压得特别低。说完话,不好意思地朝我看了看。莫捂我!我偏要吼将出来,让大家看一看新世纪的包办婚姻……话没说完,那只手又迅疾掩了上去。
直到这会儿,我才仔细地打量了隔壁的三口之家。他们坐六人的位子,单座坐的中年男人,长相老沉,铁青着脸,虎视眈眈的。正对着他的是刚才喊叫的女子,二十出头,妆容涣散,絮絮叨叨,自打我过来就没停止过讲话。紧邻着她的捂嘴阿姨,上了年纪,一脸忧心忡忡,不时转过头朝四周望望,随即转回去紧盯着女子的嘴巴,唯恐一不留神又蹦出来什么不得了的话。外围的两人呈犄角之势包围着中间不停嘴的女子。我再看了几眼,大概明白了一些状况,朝车厢的尾端再看,果然站了好些人。
看着眼前的场景,我的喉头一哽,涌上来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几年前,听闻樊晓莉跟人私奔到那个遥远的北方县城的时候,她的母亲从家族血亲里招了十来个毛头小伙乘这列傍晚出发翌日中午到达的K432号的队伍里,坐着同样一个手足无措的我。再到如今,一切使人觉得又好笑又伤感。
樊晓莉是我堂姐,她离婚了。作为女人来说,她无疑是受害者,高中肄业,母女反目,远嫁陕北又遭家暴;作为非直系亲属来说,没有任何缘由,她是我姐,我就得护着她。昨天傍晚,一名叫燕子的女子用堂姐的手机打通我伯母家的电话时,老太太正在琢磨用芝麻油还是菜籽油来调味萝卜炖羊排的问题。几分钟后,燕子电话里传出的讯息击倒了老太太,她嗝了一声,径直倒了下去。顺着通讯录继续下翻的燕子翻到了我。我当时正在和舍长组团打游戏围塔捡“人头”,来不及讲别的,趿拉着拖鞋跑出网吧,赶紧跟家里汇报……身为两家子里唯一的男丁,我自然接受了老太太的嘱托,背了一身更厚的羽绒服,远上吴堡,去找寻我的堂姐。
老实说,对于堂姐的离婚,我内心里多少还有一点惋惜。当年,她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远近闻名。对于堂姐夫曹卫平,伯母铁了心的看不上,可堂姐铁了心的要嫁。伯父自从仕途失意,一头栽在麻将堆里,从不掺和家里的事。到最后,民政登记一步的户口本竟是从我那死活不松手、也不松口的伯母的压箱柜里偷出来的。冲这点,周边谁家女子贪玩不学好,家长会搬出我堂姐的案例来说教。可以说,在那之后的几年里,街坊亲戚但凡提起我堂姐,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倒是我妈挺自得,经常明里暗里说我要是有那魄力拐带个女娃回家就好了。
我已经记不清那个叫曹卫平的人了,只是模糊的有个瘦弱的影儿,更是想不起来堂姐和他在一起的形象。不过这都没关系,唯一让我觉得愧疚的是那时候见识浅短,看多了《梁祝》《薛平贵与王宝钏》之类的姻缘传奇,心里面较之于严苛的伯母更是向着他俩。可世事难料,谁也想不到一切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当然了,那些想不到人里面应该除过伯母。
堂姐生于一九八九年年末,差一点赶上九零后的趟儿。她是家族里第一个出生的。那个时候全社会已经开始倡导“生男生女一样好,生女也是家中宝”的宏伟政策了,可看到从产房里抱出来的孩子是个女婴的时候,爷爷当即调转头回了家。据奶奶的转述,他脸吊了一个多月,连同事叫嚷的满月酒都没张罗。爷爷是县委统战部的小领导,自然得以身作则,从此放过大儿子,转攻小儿子。所以我经常想,我爸妈的相亲、结婚以及我的出生充满了一位基层干部近乎急功近利的想要传宗接代的夙愿。后来,令爷爷脸黑的堂姐没有脸黑下去,反而在日后发育得格外的眉眼动人,亭亭玉立。为了对得起那张皮囊,不致腹中草莽,我的伯父伯母倾尽家力给她报了无数的兴趣班。她学古筝,学现代舞,学秦腔,学朗诵,学下棋,学书法,学插花……学所有让她更加亮眼的东西。那些亮眼的才艺后来频频出现在学校校庆、走亲访友以及爷爷的单位,也频频取得了爷爷一次又一次的赞赏,逐渐拉开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树立起我和她之间的隔阂。对我来说,那段关于她的记忆仿佛一直是学校一楼的大礼堂,淡淡的口琴声,身着紫色连体裙的堂姐稚嫩的嗓音飘荡在我们头顶,仿佛神话中腾云驾雾一样。总之,一切都显得不真切和虚无缥缈。
站在连接口,打量着车窗外飞逝的夜色,我的眼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濡湿的水汽,同样显得不真切。到吴堡站了,列车员长喝一声,打开车厢门,冷气迅速灌入。下了火车后,寒气愈加凛冽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匆忙过了检票口后,我找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猛搓手哈气,连续跺脚,半天缓过来。根据对方微信发来的定位,我和司机在县城里七拐八拐,中间险些撞上一群滑野冰的学生,幸好司机开得慢,提前给前驱轮装了防滑链,才免去了一场意外。等车子慢吞吞地到达这家近郊的宾馆时,司机怨声载道,嘴里嚷着距离换班点太远,他得加收返程费。我无奈,匆忙缴费后,下车急行。等司机调转头后,掏出手机,大大方方地拍下了车牌。
我接连敲了七八下门,里面方才传出一句鼻音浓重的话来:“你是樊一行?”我耸耸肩,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然后装作咳嗽接连嗯了好几下。一进去,刚问话那女的立刻将屋子反锁了起来。屋子内光线很暗,我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只好呆立在一侧。
你上来的时候没人跟着吧?
应该没有,不过我没怎么注意。
那就好。都来了几十趟了,又是砸门又是乱喊乱叫的,我们隔壁两间房空了好几天了都,酒店经理都急眼了,连连警告我们,再这样下去,即使交总统套房的钱也不让住了。她说话时,声音细小,速度极快,但是整体上又欠缺一点儿干练,所以显得啰里啰嗦的。
谁啊他们?我一边说一边往房间里边走,同时卸下我肩上的背包。
还能有谁,曹卫平那伙人呗!她说。
直到这会,我才适应这间屋子昏暗的光线。我看到眼前的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梨花头,个子不高,脸上看不清,但给人一种文静的感觉,只是说起话来全然不像。
看我盯着她犯疑,她忙不迭地介绍她是堂姐的闺蜜燕子,这两天正是她在用堂姐的微信跟我联系。拉我坐下后,她解释我堂姐病了好几天了,所以才一直待在这儿没挪地方,而且没日没夜地咳,十几分钟前才睡着。说完这个,她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给我讲了一遍。曹卫平以前挺好的,和燕子是街坊,经常没事还串串门,俩人一起长大,有一点儿“青梅竹马”那个意思,不过曹卫平一米八的个儿,剑眉星目,自然心大眼高,从未把她们(燕子她们一众同学)放在眼里。高中肄业后,去了珠海打工,正是在那时,他结识了樊晓莉……后来,没过两三年,他们住的这一带规划为工业园了,平均每家能分三套房加三十多万,曹卫平就带着樊晓莉回家收房租了。房租没收上几年,一切又变了。应了那句老话,男人有钱就变坏,姓曹的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开始玩改装摩托车,不着家,后来沾黄带毒的……最主要还是打人,一喝醉就打,有时赌输了,发起狠来,拖把杆都打成三四截。每次一打了,她就跑到我家,第二天姓曹的娘儿们一样哭哭啼啼地上门求饶,当着外人面,跪在地上,啪啪地磕头,磕到自己额头血肉模糊。她又心软,不听我劝阻。燕子姐说。我听得眼眶一热,发起狠来,双拳紧握,却不知砸向何处。一打就走,一走就上门来求,成了恶性循环了,循环了快一年了。前一阵,十月底吧大概,你姐眼瞅着实在过不下去了,就跟他正面杠,怀里揣着剪子上床,再一次喝完胡闹时,划伤了曹卫平的阴囊,这下曹家不干了……
她说得依旧很快,也依旧不清不楚,加之声音不大,让我听得很吃力。见我嗯啊的不是很上心,她推脱口干舌燥要出去买水,顺带着一想,紧张兮兮地站起来说很对不起,忘记给我买饭了。我急忙打招呼说不用不用。她说你就安心守着等我回来。我推辞不掉,只能听任她的话,待在屋子里。
待她走后,我才平息下来去看周围。房子光线很弱,窗帘拉得严实,估计是堂姐刚睡着的缘故。房内陈设简单,标准的两张单人床,加上一个梳妆台,倒是紧凑,没有赘余之物。等我往窗户跟前靠了一点后,才注意到在靠近窗台边与床之间摆着一架白色阔叶片的油汀,推测应该是暖气跟不上。堂姐躺在床上,她的头发乱成了一团,面色苍白,喉结处微微地蠕动了下,像是在梦里吞咽什么东西。这是自从幼时以来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只是时间地点都是那么的不合时宜。看着躺在床上这个和我将近百分之五十基因相似度的人,想着她的遭遇,我竟有一点悲伤了,泪腺好像开始忍不住了。
顶着才貌双全的美名,堂姐上了初中,换了一身叫作“校花”的行头开始她的另一段传奇人生。其时,我们的爷爷正式退休,跨入了一个掐猫遛鸟的从容晚年,他也不需要一个浑身才艺的孙女在同事面前彰显他的优越感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堂姐长大了,进入了青春期,开始知道男女有别了,所以她也不再三天两头过来串门和我黏糊在一起。
她在初中的经历和大多数荒唐度日的人差不多,烫头、抽烟、旷课、打架、通宵网游,不理会家人的劝阻,不顾忌旁人的闲杂目光,终日与一帮闲散的社会青年混迹在一起。伯母那时候张罗了个土菜馆,力有不逮还可以理解,至于伯父,我就非常想不通了,他平时没什么大事,朝九晚五,从不去菜馆帮忙,也不见揪着堂姐治治痒,倒是三天两头的上地方电视的晚间新闻,梳着个油亮油亮的大背头陪这个领导视察,陪那个上级调研。我那时候嘴馋,隔三差五地往饭馆跑,伯母挺大度,从不说什么,我却不好意思,有时候会趁人手不够择择菜抹抹盘子什么的,当然也会逮着空偷吃。一次,在我当“童工”的间隙,刚好瞅见立柜上的26寸长虹大彩电上放映大伯在讲话,我兴奋地喊大家过来看,伯母一过来,立马拿遥控器换了台,完事拍拍围裙,接着去后院打麻将了。
那几年里,我几乎不怎么见到堂姐,即便撞见了,也当作不认识走开,至于这个中原因,是这么回事。先前的某个周六,我和小伙伴补完课回家时撞见了她,她正和几个赤膊露出纹身的男子在网吧门口的消防桩跟前抽烟说笑,不时还笑得直捶肚子。跟着我的伙伴看见那一幕,吞咽了一大口唾沫,悄悄地附在我的耳根说,要不换条路走吧!我告诉他那伙人当中的大姐大是我堂姐,放心吧!指不定还给你发根烟抽呢!伙伴露出暗羡的表情说,那姐姐可厉害了,打起人来啤酒瓶子照脸摔,我笑笑,没当回事。原本我预想的是我们悄无声息地走过,她叫住我,然后把我介绍给其他人。可是她压根儿就没有理会我,而是任由她周围几个不良青年截住我们,勒索我们身上不多的钱财。我绝对保证,那天的光线足够,她认出我来了,只是她没有替我出头,哪怕是说上两句话好让别人来放过我。
正是在那个傍晚,我意识到,所有的东西都流逝了,那些彼时的美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冬天里煤炉子上方被风刮散的一滴水汽而已。那个终日躲在爷爷身后向我“张牙舞爪”的女孩已经不见了,那个只会哇哇大哭地抱着扎伤的脚去打破伤风的女孩也不见了,可我还是我。我病恹恹的,却刻苦;慢吞吞的,却让人放心。我还是如往昔般固守着学业,不卑不亢地耕耘着逐渐明朗的成绩。当然也是在那个时候,爷爷情感的砝码才重新偏向了我,即使那只是在大年三十晚上坐夜守岁时才会显现,即使当时的堂姐早已将此不当回事,甚至不愿意跟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去守岁。
很快,燕子姐一手拎着两个塑料袋,一手提着暖水瓶上来了,腾不出手敲门,就隔着门压着嗓音闷喊。考虑到里面堂姐正在发汗,我们就退到了门外解决。我顾不上烫嘴,囫囵地解决了那碗羊杂碎,打了一个无比酣畅的饱嗝。吃完后,我点了支烟,蹲在楼道边的窗台跟前。风很大,卷杂着旋舞的雪花袭进楼道,不过,一切似乎又很安静,毕竟人都躲进了屋内,只留下空荡荡的一片街巷随着刮风的步调呼号出稀稀拉拉的调子,仿佛失去人的大自然自己跟自己玩得格外开心。
看着天色近晚,西方边上一缕好看的赭青色云朵半耷在天空。我又站了一会,听燕子姐絮叨了半天,直到那点片儿汤带给人的热劲儿耗尽,两个人浑身冻得哆嗦,才回屋。回屋一看堂姐还没睡醒,燕子姐提议联机斗地主,玩了一会,她老是放和,又嚷嚷着不玩了,干脆趴在另一张床上戴着耳机看韩剧。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干坐在一旁,眼睛盯着虚空发瓷,想睡却睡不着,呆坐着眼皮又干涩得厉害。正当我这么半睡半醒地头点地时,燕子姐瞌睡上来了,手机还扣在脸上,半趴着打起来轻微的鼾。我用手抹抹脸,走过去替她掖好被子,之后,继续干坐着参禅。
夜里两三点的时候,堂姐醒了,浑身是汗,一张脸湿漉漉的,沁出了不少盐分。她身上热还没褪尽,不能下床,我只好拧一条热毛巾递给她,那条毛巾在被子下面游移了几个来回后,堂姐回递给了我。我赶紧烫一遍再拧干递给她。如是几个来回,这么一发汗一折腾,她又说饿着了,我赶紧开电暖壶,温了一瓶八宝粥塞给她。吃饱喝足后,她却睡不着了,拉着我非要说说话。我怕傍晚那碗杂碎积食,加之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打发功夫,便只好坐在床边陪她说几句,谁叫她是病人,再怎么说都得让着点。
你这几年学业还行?没坐一会儿,她闲扯着拉起来家常。
我,马马虎虎吧!也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着呗!
不打算做教授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留校都不一定留下来。
不急,不急,再看么,起码是上道了。
上没上道我不知道,反正是骑虎难下了。我笑着说。
骑虎好哇,骑虎多威风的,以后姐出去,人都说那是一行他姐,那就证明事成了。
我讷讷地笑了笑。
你多久回趟家?
我不着家的,不过一般实验室没什么事我也就回去了,毕竟一个半小时就到家门口了。
男的么,都不着家,很正常,忙事业嘛!那……你上次几时回的家?
就上个月,我走的时候奶奶还问我联系过你没有?
那她……
车轱辘话说了一地,看似没轻没重也没个着落,但我心里明白,她转着弯地将那些被她“抛弃”的亲朋好友挨个“捋”了一遍。有几位家属楼里的老邻居驾鹤了,说到这儿,她又问我奶奶的高血压还发作不。我明白她的心情,偏偏又是现在这么个境况,只好报家门一样跟着她数了一遍那些健在的亲邻街坊。我说得很慢,因为许久不回去,好些人的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所以想得有点吃力。可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累,既不咳嗽,也不发烧,感觉发个汗精神太多。
其实,小时候你多好,多优秀,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经常被爷爷带出去给他长脸。见话题有些沉重,我有意往她得意的那方面引。
才不是哩,你光看人前风光,怎么不说我背后受的苦,况且人前风光也只是大人脸上好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
不是吧?
怎么不是,其实,我那时候最羡慕你了,能够什么都不用学,自己的时间就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你还记得不?我那个时候老是去找你。
当然记得,我以为你是在找爷爷。
根本不是,我就是纯粹找你玩,因为你们家和爷爷在一起,我找你都用的是看爷爷的借口,要不然,他们又不定把我塞到哪个补习班去了。
我当然记得。更为确切地说,相比较她得宠时在六一儿童节会演时唱歌、在过年走亲访友时表演的场景。堂姐串门时的几次格外的遭遇更让我印象深刻。两次都是春天。头一次是发生在春末的时候,我印象中大家都穿起了单衣,屋外的杏花刚败落。那次堂姐来的不是时候,我刚犯事,正躲在我妈身后受训,浑身哆哆嗦嗦的,谁见了都不会觉得安稳。这时,她来了,好像察觉出了空气中弥漫的异常与紧张,她蹑手蹑脚地站到我跟前不吭气儿。我妈大概也是被我气懵了,嘴里数落着数落着不够带劲,转身抡起抹布甩了一下,也没看人。湿抹布沾了水还未拧干,那滋味可想而知。堂姐尖叫了一声后,哑声在场,嘴大张着,只是一个劲地喘气。发现被甩到的人不是我而是堂姐后,她捂住嘴愣在了当场。闻“声”赶来的爷爷得知事情真相后勃然大怒,他指着我妈的鼻子叱令她道歉。堂姐被爷爷的举动吓呆了,失声的嗓音复位后,号啕的哭泣变化为一答一答的抽噎,我站在旁边快要被这一惊一乍的吓傻了,自然也是一声不吭。尴尬的场面并未过多停留,我妈深知爷爷的脾性,无用的僵持只能加深她的尴尬与愧疚。于是,她捂着脸说出了那三个字后夺门而出。当夜,她回了娘家。第二件事发生在2003年春末,她虚岁十四,我十一。那次她被碎成一地的玻璃渣滓扎破了脚。那阵子天刚下过雨,一切都潮乎乎的,屋里屋外都沾着一股阴惨惨的霉味。我和她在家下跳棋下得实在无聊,于是我提议去家属楼下的花园里寻蘑菇,她没怎么想就跟着我欢快地往下跑。那个花园直到现在还留存着,算是整栋机关家属楼所配的自留地。那时有些住户会在里面种些韭菜蒜苗之类的日常菜蔬,种植者几乎都是中老年家属,除此之外,大概也只有野猫野狗去造访那片区域了,因此我实在想不通那天为何她会踩到碎裂的啤酒瓶渣滓。而关于那天到底有没有找见蘑菇早就被我遗忘得一干二净。占据我记忆的只有哭嗓个不停得堂姐以及暴怒的爷爷、手足无措的奶奶,还有和上一个画面中同样手足无措的我。
那你后来……我没能说下去。
后来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那没完没了的补习班,就窝在家里没出去,也真是巧,你能猜到我那天看到了什么?
我摇摇头。
你伯父和另外一个女的。然后我就觉得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爷爷每次带我去单位他从不反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就是一个花瓶,他们用来笼络局势的花瓶,你知道那阵子你伯父要上位的事不?
我不大记得了,但是脑子里有这个耳音,好像确实家里几个大人有一段时间经常聚拢一堆商量什么。
他要进县里的常委班子。那是他最后一年了,他要再进不去,以后的仕途就彻底终止在那个巴掌大的县城了。
如你所愿啊!我没有任何感情地说。
什么啊!那个和我没关系,虽然我一直都是那么诅咒来着。是他自己的原因,他一直都很糊涂,不明白自己跟谁竞争,所以输了也是理所当然。倒是我自由了,他懒得理我,你伯母管不住我。
上次打架,就是聚众斗殴进派出所那次,我看她挺上劲的啊?
那肯定了,她是死活都想把我留在身边,你伯父指望不上,可不就剩了个我么,但我就是死也不想再回那个家了。
所以说,伯母知道那些。我没控制住地回问。
她点点头,长吁短叹了一阵。
其实现在回头来看,你伯母也挺不容易的,可我已经犯浑了,一切也过去了。我不是,不是说我来到曹家这件事,而是她知道你伯父那件事后。我当时真的天真啊!还以为会,没想到她不在乎。那让我对那个家更绝望了,所以才一步步……当然了,这些你都清楚,不过我不后悔,包括到今天这一步。
我望过去,发现她的眼里早已噙满泪花,话已经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该劝些什么,便停了十来分钟。窗外是瘆人肌骨的安静,屋内还好,暖气管时不时地会咕哝一声。燕子姐也在翻身时喃喃自语着什么,但口齿不清,听不真切。
我这几天一直都在闷头睡,睡得迷迷糊糊,很多早先的事情,都在脑袋里翻腾,就像演电视一样,一阵子我在观望,一阵子我也去演。咱们家隔壁的小伙伴少华、丽娜,还有你都变了回去,变到了小学时的样子,咱们在五星街上追逐打闹。夜晚的县城路灯很昏暗,咱们就往文化宫跑。等跑到了,剧场的早已灯灭了,看完秦腔的大人拎着小板凳三三两两地往家走。于是,我们散开去找各自的家长,我看个背影挺熟的,待跑到正面去看时,只能看到一团黑糊糊的面影,没有脸,我吓得急忙跑开。然后我开始找你们,结果找来找去也找不着,于是我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我保持沉默,心里猜测她应该是鬼压床了,但是并没有说出口。
能够静下来想想这些陈年旧事挺好的,很多事我们自己以为自己遗忘了、摆脱了,其实只是脑子选择性地封存了,不经意地回味起来,却发现很多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苦涩的滋味了。
能忘掉也挺好的。我想了想说。
要是真的忘掉就好了,我这两天除过做梦,还想起来一件事情。小时候去家属院后面的花园采蘑菇,你还记得不?
打破伤风那次?
对,就是那次,你还记得那次我扎破脚后的事吗?
不记得了,只是能想起来你哭个不停。
其实,我当时压根没怎么哭。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针尖戳中了心脏。
不会吧?我猜到了一些原委。
说实话,我抱着老爷子哭的时候,是真的有想要掐死他。
一瞬间,我们都不说话了,只是听着暖气管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隔了好久,她那边传来几阵微弱的抽泣声,我坐着,盯着这个陌生城市的夜空,挠了挠自己后脑勺的头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说都没事的,都没事的……
过了好久,她从抽泣到抽噎再到一声不吭,中间,俩人没有说一句话。最后,她耷拉着眼皮说,辛苦你了,要不去休息一下。我点点头,跟她打声招呼,准备去隔壁去睡,一出门,听见风灌进楼道里吱哩乌拉的响;回头一看,原来有一扇顶风玻璃没关上,等我过去锁的时候发现那把手松动了,死活也扣不住,只能怏怏地作罢。隔着那扇窗户,我看到外面清晰了许多,绛蓝色的夜空变得轻飘飘的,街上依旧光秃秃的,罕无人迹。不过夜很快就要过去了,因为存留在地面的雪越来越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