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像碧蓝的大海
2020-03-18紫茵
紫茵
意大利13世纪旅行家马可·波罗的传奇故事,在中国舞台上曾被反复演化为艺术作品。中央歌剧院1991年7月首演四幕歌剧《马可·波罗》(王世光作曲,胡献廷、王世光编剧)深受业界高度评价,同年荣获文化部优秀新剧目一等奖、作曲奖等多个奖项;翌年再获文化部“文华大奖”“作曲奖”。自 1994年参加第4届中国艺术节、1998年赴我国台湾省台北市公演之后,2020年10月22日以音乐会新版重登舞台。深秋之夜,中央音乐学院93岁的声乐教授郭淑珍、92岁的作曲教授杜鸣心、沈阳音乐学院作曲系徐占海教授等,冒着寒风前往国家大剧院,坚持两个小时观演之后,仍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到音乐厅后台向作曲家王世光先生表达真诚而热烈的祝贺。看到四位老人笑颜绽放紧紧相拥的场景,突然之间泪眼迷蒙,光阴岁月风雨历程,他们的艺术生命依旧长青且如此美丽,怎不令人感慨、感动、感叹!
曾仅留下过些许片段的零散印象,现场听世光老师歌剧《马可·波罗》,这是第一次。演出音乐会版就是音乐会版的样式,只见舞台上方观众看台中间,一帧圆状彩色景片,似菱花宝镜、像如意团扇,古色古香古风古韵。两方平台阶梯错落左右相对,简单、简洁、简约,所有演员角色着装粉墨登场。
许知俊,满头华发健步疾速,纵身一跃颔首致意。他是《马可·波罗》1991年首演的指挥,自1998年赴台湾演出归来,22年后该剧以音乐会新版第一次完整重现,再度执棒舍他其谁。曾经青春飞扬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去哪儿了?他还是他,面前的乐队还是那个乐队,但,曾经参加过首演的乐手在座还有几位?所以,这部29年前诞生的歌剧,无论对乐手、还是对演员,可以说都是一部首演新作。
序曲音乐刚一起——这也太“歌剧”了!紧张急迫的情绪,在铜管与打击乐交织的块垒中建构。“出了什么事情?马嘶犬吠草木皆兵!”歌队声部此起彼伏,已然“听”得出,在狩猎场聚合的各色人物惊诧莫名惶惑不安的表情。接下来,仅寥寥数语描述便勾勒出一个让“女人见了动心”的形象,马可·波罗应声登场。歌队的“旁白”将其身份地位交代清楚,这位从南方返回大都的威尼斯人,实为真金太子的密友、皇帝陛下的宠臣。
该剧首演之初,作曲家石夫曾发文评析,在美学观念和艺术手法上,该剧音乐都表现出艺术家的自主意识和创造性。他说道:“作曲家王世光全面调动和充分发挥出歌剧音乐的特征,使声乐和器乐一体化地交响起来,发挥了宣叙调、咏叹调以及重唱、合唱的强大功能,始终把握住音乐对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刻画,写下了众多的动人的篇章。”重温专家的精辟论点,深以为是强烈共鸣。
开始一段宫里波斯舞女的音乐极富异域情调,“啊……”女声合唱无词歌与乐队演奏,形成相互感应若即若离的关系,听起来奇特妙曼引人入胜。第二幕在阿合马府内,再次出现带有西域风格的舞曲。还有幕后兰赛儿在充满魅惑地献歌,台前克由姆、札兰丁两个男人在激烈争执,这段柔曼妩媚的女中音独唱和紧张粗暴的男声重唱,互为更迭交织纠缠,奇特而怪异。第四幕的庙堂音乐,金角鼙鼓钟磬风铃,弥散着森严可怖的气氛,挥之不去……
全剧音乐,高度歌剧化地融释渗透着蒙古、中原、西亚和亚得里亚沿岸的音乐素材,中西荟萃突出交响性,这是几代作曲家孜孜以求不断探索的目标。从近30年前写作《马可·波罗》中,王世光的观念与技术、手法与功力,他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已达及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峰。他的音乐,既有内在逻辑,又有清晰层次,使丰美的抒情性与强烈的戏剧性有机结合浑然天成。我特别喜欢剧中几段女声合唱,一幕的《干得西里》、三幕的《杏花天影》,前一曲荡漾着草原民族风情,后一曲流露着文士诗情画意,音乐,那般优美妙曼悦耳动听。
这部歌剧不仅表现了纯美的异国之恋,而且充满了敌对阵营的激烈冲突与尖锐矛盾。所有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有的依据史料,有的纯属虚构。马可·波罗与其父兄、索仑和麻术丁父女、阿合马则是札兰丁、兰赛儿的父亲……在戏里,阿合马与札兰丁父子都爱恋马可·波罗的未婚妻,王澍、高铁佛等联合马可·波罗聚义起事,一举诛杀了阿合马;忽必烈宽恕特赦了自己的宠臣威尼斯人;最后兰赛儿刺伤情敌索仑,索仑和马可·波罗举行婚礼后,她死在了他的怀抱里……果然,很复杂、很戏剧。
这么多人物、这么多故事,他们各自的身份、年龄、性格、心理,无不需要用音乐来描写刻画。王世光赋予角色的音乐形象,可谓准确而鲜活,重要人物“独白”式的咏叹调,同其他人物之间的“插白”“对白”,音乐基本都符合贴切角色。全剧宣叙调占有相当大的篇幅,如何让叙述性口语化的文字,更富于歌唱性音乐化?这方面作曲家也是巧用心思成竹在胸,在多声部写作上,熟稔精到地运用丰富的技术手段,在和声织体上做到疏密有致泾渭分明。
王世光教授的音樂,有高度深度也有宽度难度,无论曾经首演,抑或现在复排,这部作品对于演员和乐队,实际都是全新而繁复的挑战。音乐会版,在无形中弱化淡化了视觉审美主体,音乐本体的表现功能因而变得尤为重要,基本要全靠听觉体验去说服、征服观众。但,因指挥和乐队都置于舞台后区,歌队又排列在其头顶上方的观众座席,这就意味着合唱队员无法同演员产生形色互动,贵族、臣民演唱和舞台上的剧情演进,形成了间隔脱离拉开的关系。重点是许知俊背对舞台前区,根本看不到演员走位调度,如何能精准给出起拍张嘴的节点?真是一个难上加难的问题。
满台青年演员个个表现出色。笔者发现,曾在瓦格纳歌剧《女武神》等多部大戏领衔主演的男中音歌唱家於敬人,这回饰演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角色:阿合马的贴身侍卫克由姆。仅仅唱了几句,歌声即唤醒我们对众神之王等绝对大角儿的记忆。更难能可贵的是,於敬人对小角色绝不敷衍潦草,克由姆对阿合马极尽顺从,而对陌生人声色俱厉,前一分钟俯首帖耳,下一时刻暴戾凶狠。躬身折腰、仰头引项,他每一个动作都有讲究,一副武士加奴才的姿态与嘴脸。还有扮成高铁佛的男高音歌唱家李想,我们对其饰演《图兰朵》里的滑稽弄臣津津乐道,那类自带喜感的角色,似乎最能发挥其表演特长。而当一身乞丐衣装的高僧出场开声,在观众席某些对他非常熟悉的同事,竟一时没能认清其真面目。李想天生一双黑亮传神的大眼睛,但在台上却微阖双眸收敛眼锋,基本不抬眼皮、保持下垂视线。这是多么“工于心计”的好演员,有限合度的表现空间,无限发挥自身魅力。高铁佛,活了。
兰赛儿,有点类似《阿依达》中的埃及公主安涅瑞斯。“脸儿不要红,心儿不要发慌……”还会脸红心慌?原本是个倾慕马可·波罗的痴情女子,而非不安分的荡妇形象。“我是一支富贵的花……我是一支寂寞的花”,从迷恋幽怨到妒忌生恨,再到迷失心性走向极端。“爱情之火一旦点燃,啦啦啦啦;熊熊之火将我熬煎,啦啦啦啦。”作曲家为兰赛儿谱写的情歌,似有“卡门”挑逗“唐·何塞”的些许意味,但却毫不过分,歌声中摇曳的情思多于掩藏的情色,女中音歌唱家王红以其优秀的声乐功力与丰富的舞台经验,始终恰如其分把握尺度,兰赛儿可怜可悲胜于可恶可恨。第一、四幕,男低音歌唱家田浩两次出场两段唱,很好地塑造了一个皇威庄严高傲凛然而又初显老迈昏庸刚愎自用的君王形象。
青年男中音歌唱家赵一峦,《萧红》戏中饰大先生鲁迅。突兀“变脸”最大反派。编剧和作曲为阿合马提供了宽裕的空间,权倾朝野的宰相大人戏份唱段都很重,可能甚至重于男女一号。阿合马与马可·波罗、忽必烈、麻术丁以及札兰丁、克由姆等人多有交集,大部分重唱少不了男中音。何况阿合马的独立唱段也是兼具长度与难度。在自家密室,他悲鸣着内心的空虚恐惧:“孤独啊,像幽灵悄悄降临”;在庄严佛堂,他疑虑着:“四下里笼罩着一片不祥”。这些充满戏剧性与角色感的唱段,赵一峦完成得都还不错,高音区保持坚实的力度,中低音区唱出了声部的特性色彩与饱满的厚度。但总感觉阿合马这个人物,强势凶悍有余而阴鸷奸诈不足。还需要再揣摩、琢磨,更有层次地表现人物复杂隐秘的内心与变化无常的性情。
在《马可·波罗》中,作曲家为男女一号的咏叹调用心着墨,音乐流动着优美的旋律倾注了丰沛的情感,青年男高音李爽歌喉出众,他的嗓音兼具抒情性与戏剧性的表现力。马可·波罗为索仑献唱的一首《关关雎鸠》,平朴亲切毫不雕饰;《在这片土地上》,音乐的律动带出一点威尼斯船歌的味道,但也不过分,这就是威尼斯人对乡音心曲。男高音很好地表明自己对两个女人的态度,他唱给索仑的情歌温柔而深情,他对兰赛儿则换作另一副面孔,冷漠而决绝。“巍峨的大都,梦中的威尼斯”,男主的核心咏叹调,原以为自己即将永别美好人生的马可·波罗,歌声中有悲哀绝望,更有憧憬神往。在全剧全曲最高音上,李爽的歌喉如金角一般光彩夺目熠熠闪亮。
2020年1月16日,中央歌剧院副院长么红给老院长王世光发去微信:“非常兴奋和感动!您的歌剧《马可·波罗》太棒了!”从当年该剧首演时的一名合唱队员,弹指一挥间30年,女高音歌唱家“终于与这部伟大的作品相遇”,她感谢作曲家的信任和鼓励,表示自己一定尽全力“以最好水平为观众呈现经典歌剧魅力”。2020年10月22日晚,国家大剧院音乐厅舞台上的索仑,果然美丽苗条令人惊艳。《百灵鸟你不要再唱了》,依偎情郎怀中的是温柔多情的姑娘。这首在课堂、赛场、舞台、网络被翻唱过无数次的女高音咏叹调,么红唱出了新意和深意,高音区弱声控制,技术过硬平添魅力。《啊!幸福!幸福!》重回爱人怀抱的是生命之烛即将熄灭的新娘。这段咏叹调非常动人,“啊!马可·波罗,我多么爱你!爱你……”即将追随父母前往天国的索仑,仿佛用一星灵魂之火为美好爱情镀上一层奇异的金光。《索仑!我的索仑!》马可·波罗痛不欲生的悲悯呼号,引发超强的悲剧力量,现场有多少听众情不自禁为之动容?
前辈指挥家卞祖善曾评价,歌剧《马可·波罗》运用立体思维浑然一体的交响性写作,這对于作曲家个人是迈了一大步,对中国歌剧的创作和表演历史来说,也是“具有里程碑意义”新的一大步。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高为杰教授盛赞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歌剧佳作”。我们多么期待,在中央歌剧院新剧场建成开幕之际,这部佳作能以舞台版的全新面貌再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