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你听了吗？

2020-03-18陈志音

歌剧 2020年10期

陈志音

这是非常特殊而难忘的2020年，一场疫情席卷全球。面对灾难，伟大祖国英雄人民，坚强挺立坚韧抗争，在以习近平总书记为首的党和国家领导人英明决策下，终于取得抗疫的阶段性胜利。1月武汉封城，2月起意开笔，3月集结主创……从深冬到仲春再到金秋，所有的泪水、汗水都汇入了扬子江水，凝结浓缩为一部艺术作品。10月17、18日，大型民族歌剧《天使日记》（孟卫东作曲、王勇编剧、廖向红导演、王燕指挥，湖北省演艺集团省歌剧舞剧院创作演出）在武汉琴台大剧院成功首演。在音乐和歌声中，曾经历险奋战在抗疫阵地最前沿的一线医护人员，同武汉及各地数千观众，无不动容齐声喝彩。

应邀观演的专家，大多是2020年第一次前往武汉。在舱口出现荆楚大地的那一刻，在飞机降落天河机场的那一刻，我，忍不住热眼酸心……一座曾经恐惧的、哭泣的、黑暗的城，一座依然英雄的、钢铁的、光明的城。仅短短数月，你创造了多少难以想象的奇迹，珍藏了多少感天动地的故事？

今夜无眠的漫长

王勇（咏之），一个具有高度敏锐眼光与深厚文化情怀的艺术工作者。2015年10月15日刚刚听闻屠呦呦荣获诺奖的喜讯，人们欢欣鼓舞时，他着手创作歌剧《呦呦鹿鸣》文本；2020年1月23日刚刚发布为阻止疫情蔓延武汉封城的通告，人们恐惧无望时，他动笔创作歌剧《天使日记》文本。上一部作品围绕研制疟疾特效药，他为女科学家“个人”立传；这一次聚焦新冠病毒抗击战，他为医护人员“群体”造像。

从亲历武汉疫情身临其境的千万医者患者中，编剧经心设计出18个角色，有名有姓、有身份有声音、有独白有对话，他们是所有医者患者的典型代表。舞台上18个角色的姓名称谓别出心裁，黄鹤楼是武汉最具辨识度的一个地标性建筑，黄鹂路是东湖边最美的一条林荫道，岂能不借之用之？黄鹤、黄鹂冠于男主角父女；女主角兰之念，美丽素洁寓意深长。编剧将18个角色分为不同的组合，男女主人公，既是恩爱夫妻又是同行战友，两人上有老下有小；本市与驰援的医护也有对应的家人，这几组，通过手机视频，表现真实自然的心态状态；李教授等五名新冠患者，在年龄身份上也有一定代表性。因18个角色的形象定位相互关系相对合理，“天使”的戏剧逻辑的起承转合、高潮节点的起伏跌宕，通过故事演绎、情节推进、矛盾冲突、感情交流，基本能够自圆其说流丽顺畅。

全剧结构为有序幕尾声的两幕六场，通篇以兰之念的个人“日记”横面辐射纵向贯穿，所有人物事件集中在几个真实而具体的日子：上半场1月23日封城通告、24日除夕之夜、25日大年初一；下半场2月23日封城整月、27日黄鹤感染、3月5日生死相依。编剧充分顾及普通观众的审美习惯，基本遵循合辙押韵的原则，大量文词包括对话都采用了“江阳”“发花”“遥条”等开口韵，“一七”“姑苏”“乜斜”等闭口韵，看上去读起来都富于声韵之美。“长江无声抽泣”“朔风像壮行的呐喊”“谁曾见过天使的模样”等文意与诗意互为依存相得益彰。但个别组词为了合辙押韵也略显生硬，如“翱翔”一掉个儿成了“翔翱”？

在音乐与歌声响起之前，所有观众走进琴台大剧院，舞台大幕上《天使日记》四个大字，雄健浑厚遒劲有力，这是该剧总策划、湖北演艺集团老总罗丹青的亲笔题词。可以说，廖向红导演团队为这幅题词，在视觉艺术上，做出了最好的解读与呈现，在美学风格上达到高度契合的舞台效果。

我太喜欢“看”这个戏了！舞美设计丁丁、灯光设计胡耀辉、人物造型设计刘洪曼、多媒体设计胡天骥等妙笔生花，所有艺术化的场景画面都那么真实那么简明，仿佛身临其境强烈代入的舞台！无论是幕间透过一副巨型护目镜，看“日记”伴着机械键盘敲击声出现的字跡，还是长江大桥桥头路灯明暗的变化；无论是淅沥雨幕中的万家灯火窗口露台，看“伞下”行色匆匆赶往前线的医护人员，还是漫天飞雪中象征全国各地驰援武汉；横向飞奔动态的高铁列车、正面停泊静态的飞机前舱；全副“武装”手持喷雾消杀器械小队、带着银色行李箱的医护人员……重现武汉抗疫“主战场”，我们看得见的定点或方舱医院。

舞台上，既有近景中一盏一盏渐次点亮的“路灯”，那种安详静谧营造氛围；又有远景中一条一条流光溢彩的“标语”，那是感奋激动催化情绪；同为医院大厅，上半场是一阵紧张纷乱的接诊，下半场是清朗有序的送别；ICU里平和的慰藉、痛苦的呻吟、生死的征战；医院办公室“连线”小区家居屋，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平面与立体的划界分隔；从不同的角度纵横俯仰，所有内外远近明暗的环境，无不令人过目不忘回味深长。

廖向红导演的戏剧本体化处理，因戏用工精到细腻。她不仅讲究舞台视觉效果，在帮助演员尤其是青年演员塑造人物上，她也有自己的一本女儿“经”。所谓独到之处在于擅长激活演员自身原发动力，真正角色化的成为另一个“人”。我们看到往日的“韩英”和“刘闯”、“楚庄王”和“樊姬”，穿上白衣战袍成了《天使日记》里的兰之念、方医生，从一号到一号的角色转换除了演员本身的优良资质，导演调教立竿见影也令人心悦诚服。

导演大胆启用放手压担，青年男高音歌唱家田丰，实现了从配角到领衔、从张副官、养由基到黄鹤的起跳飞跃。可以说，导演帮助新老演员都完成了超越自身、再攀高峰的理想和心愿。在兰之念惊闻丈夫病逝后，她悲恸难耐身心交瘁晕倒在地，黄鹤的魂魄萦绕返身、欲扶又止欲罢不能，“站起来，抬起头……别倒下，往前走……”在歌声中，两个人的身躯体态抑扬起伏，两个人的呼吸节律和谐同频，“一起走，我就在你身后”，这场戏，精彩、震撼，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光荣使命的担当

全场暗黑一片，只见乐池里长发如瀑的指挥王燕舒展双臂抖腕轻点，武汉江岸塔楼的钟声悠然而起飘然回荡，引动弦乐声部随之缓缓铺陈深沉凝重的基调，序曲音乐仿佛空前劫难即将到来之前的警示。紧接着第一段合唱“封城！封城！”紧张急迫的气氛从天而降弥漫开来，序曲在焦虑忧思不安中归于沉寂，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还是8月底在嘉兴听歌剧《红船》时，已知孟卫东和王勇、廖向红“金三角”将再度联袂主创以新品力作致敬江城。作曲家曾坦言，所谓“一戏一格”于他多少有点难度。因自己已然形成相对成熟稳定的音乐性格与创作风格，基本都说的是“普通话”，而非要硬让讲“方言”可能不会那么纯正地道？再讲恐怕也是一种变了或串了“味儿”的“方言”。前面的《呦呦鹿鸣》《盼你回来》等讲述的是一个人的故事，现在的《天使日记》描写的是一群人的传奇。因题材内容和人物行动完全不同，这部新戏的音乐也是焕然一新。

总体构思比较开放而中性，大部分都是自觉能动体现作曲家的美学趣味与哲学思考。通篇并未强调浓重而鲜明的湖北地域音乐风格，依从个体内心的触感、群体共生的情感，根据戏剧的场景、人物的心境，采用多主题贯穿全剧的手法。孟卫东的优势在于，他尤为擅长写“柔软的音乐”，所谓柔软绝非一味的绵柔甜腻，而是在一个音与一个音、一乐句和一乐句之间，它们的连接过渡和相互关系，怎么才能让人听起来不拧巴不别扭、不膈应不生硬，从观众听觉审美体验的角度考虑，尽量写得顺畅流利悦耳入心，在舒服感流畅度上，奇思妙想巧设心机。这部“日记”音乐突出了优美的旋律、丰美的内涵，强化了隽美的意象、壮美的气势。注重美感的同时，在音乐的戏剧性与张力感上、在曲风、曲式上无不匠心独运别具一格。

全剧的咏叹调、宣叙调、咏叙调、遥唱曲、浪漫曲、短歌等界限模糊，重唱经纬清晰，合唱层次分明。黄鹤和兰之念、方医生和夏雨、李教授和大学生等对应组合，他们属于城市白领知识阶层，音乐形象既有类同也有差异。在老板、大嫂的唱段则采用了鄂地民间音调素材。黄老先生是位老中医，他除了和儿子儿媳孙女对话以外，相对独立的一段唱主要是在“念”药方成分中药名字，既不叙事更不抒情，音乐像“顺口溜”式的带有民间说唱风格。

上面提及有名有姓有身份的18个角色，一人一句、一人一段，那怎么写？真不好写。好在孟卫东经验丰富功力深厚，前后两幕、上下半场，医护人员与其家庭成员，相互之间交流对话，基本采用类似分节歌的章法。如《突然间，特别特别的想念》，前一段后一段、你一段我一段，交接延续大同小异，开头差不多，结尾各不同。好像从同一个出发点走上不同的岔道，有重复再强调，有区别有变化，类似迷你型的回旋曲和变奏曲，可以有效避免听觉审美疲劳。一排病床躺着五个病人，歌词内容表达的情绪相近，但音乐语言也是因人而异，个中不单基于声部，更多出于人物形色。有一段配合哑女小梦手语表达的小提琴独奏，音乐非常优美极富抒情性，恰似一首无词歌妙不可言。

越听越感觉孟卫东说的“‘一戏一格有些难度”，实乃其自谦之言。他妙招化用“方言”的本事大得很。且不说大嫂、老板的乡音乡谣化的歌段，在戏里毫无违和感，前后剪裁里外缝纫、针脚细密无痕联缀。重点是采用重音挪移变换拍子，借用现代京剧新创笔法，那种类同“宽板”式连续固定节奏的伴奏形态，写作《我想哭我不能哭》的乐队部分。这段音乐刚柔并济张弛有度，在情绪上起伏跌宕激越奔放，从而形成掷地有声、荡气回肠的艺术感染力，在第一幕结束之前推向新的一波高潮。

孟卫东写的进行曲、颂赞歌也自成一格别具特色，音乐与文辞有机结合，形象与抽象互为依托。如驰援队伍的一曲战歌，音乐中可以分辨重叠交错的节奏型，既有行进中的坚定步伐，也有奔驰着的高铁车轮，还有飞行时的风起云涌。

《天使之歌》算不算主题歌？肯定是一首颂赞歌，但，清除了宗教意味，注入了深浓情感。音乐不断升华着应有的崇高与圣洁、虔敬与赞美，舞台上下演员观众，无不被这歌声温暖着、感动着。优美清新的旋律，深入人心引动共鸣。感觉这位作曲家似乎对三拍子（但并非圆舞曲）情有独钟，在他的音乐中，三拍子总会频繁出现高妙切换，根據人物的身份与声部、情绪和心态，在音区和音色、速度和力度、调性与和声上，做些调整变化。《天使之歌》，从舒缓的赞颂到热烈的欢悦，听起来有一种很舒服很妥帖的感觉。最后谢幕时，已然有不少观众跟着音乐哼唱，将来很有可能获得更长久更广远的传播与影响。

春暖花开的远方

湖北省歌剧舞剧院有着深厚传统基础与剧目人才储备。《天使日记》所有主角配角均为湖北本土本院的优秀演员，在有经验的中年演员带领下，满台的年轻人，基本是立足原有的专业基础，本真本色努力贴近角色塑造人物。

因文本和音乐的设定，18个角色基本涵盖了歌剧常规声部。通过10月17日、18日听了两场演出，两组男女一号可谓春兰秋菊各有特色。大小配角旗鼓相当，好像也有排了两组却未更换？

方医生，这位驰援武汉的专家代表由男高音歌唱家秦德松饰演。我们见识过第三代“刘闯”的威武、“楚庄王”的风范，现任副院长仍未离开舞台，在新戏里出演男二号，但文本和音乐为这个角色提供了相对宽裕的表现空间。“我曾经战斗在非典战场……也曾在汶川地震救死扶伤。”方医生出场开声就气度不凡，一副医疗战线久经沙场的领导加权威形象。在ICU里宽慰患者、在办公室里思念女儿，男高音用歌声开放着方医生的内心世界铁骨柔肠。有这样舞台经验丰富的“老演员”，一群年轻人便是有了主心骨。方医生和夏雨，两个人的组合与多点发散聚合的重唱、群戏，秦德松都是稳定“军心”的“核心”。

黄老中医和市政工人，两个男中音角色都给我们留下了比较清晰的印象。前者除对唱重唱，只有研究药方介绍药名的一首独唱曲。易俊对词曲的理解到位，他毫不装腔作势，而是从人物和内容出发，演唱共鸣位置适度调整，歌声平和平实而不平淡平庸。后者与“路灯”一起亮了三遍，汪洋的男低声部特征比较突出，浑厚浓重沉郁。张师傅，我的理解，既是具象性也是意象化的一个角色，他应该是代表着在黑夜中点亮光明、带来希望的平凡而伟大的一群人、所有人——医护人员、志愿者、社区工作人员……所以，从这个人物出发，演唱不必像“国王”“大臣”之类那么洋气，歌声和语言可以多几分和气，再亲切自然淳朴一些更好。

一个人的日记写了一群人的故事。应该说，湖北本地青年演员都有不错的表现。大家都点赞女中音歌唱家胡美春饰演的李教授，她唱得有质量演得有人物。章瑛、陈小艺饰演的夏雨、小婉，一个是还在哺乳期的产妇、一个是即将步入婚礼殿堂的新娘，基本都能较好地贴近人物。夏雨的丈夫、小婉的新郎、小伟的妈妈，还有实习大学生和妈妈，老板、小梦和黄鹂等等，虽然配角戏份不多，但个个都身心俱在戏中。郑克婷、叶思言饰演的大嫂，在病愈康复出院时那一声“嘿——”清脆敞亮，这就是角色应有的心声，圈里的猪怎么怎么样、地里的苗怎么怎么样，全是一个村妇在城里的念想，蛮好。

黄鹤，他是写下“日记”的护士长兰之念最亲爱的丈夫。黄鹤的生与死可谓在武汉战疫中医护人员一个典型的缩影。但，全剧的男一号稍嫌戏份不足，这个人物显得有些单薄，他的内心世界还未得到充分开掘。黄鹤非常需要有一两段独立于对话的核心咏叹调，正面表现其能动作为，深度展示其悲悯情怀。如果考虑控制时间，笔者以为，可以压缩删减个别配角的重复独白与反复对话。如果說小伟的思想成长和小婉的心态变化有必要保留的话，那么方医生对自己在女儿面临高考的缺席深怀歉疚，同一种心情，重复三次有何必要？《突然间，特别特别的想念》这一大段，前面方医生独白的十多句，可不可以精炼压缩成四句？好腾出六句给黄鹤。老板出院再次重复ICU里“修庙供佛”的心愿，这段唱也至少可以删掉四五句啊。这不就足以给黄鹤让出时间和空间了吗？

田丰，第一次在大型民族歌剧里领衔担纲男一号？他，身材高大匀称，形象英俊潇洒，非常符合人们对英雄人物的全部想象。重要的是，男高音歌喉出众音色漂亮，清透柔润音区统一。虽然缺少“长篇大论”，但，《守护生命大于天》与《今年除夕不一样》等唱段，田丰的完成度令人满意，他有潜力迎接挑战。王敏饰演的黄鹤，在体貌气质与声音造型上，更像一位有资历有能力的中年骨干。他的表演也比较沉稳含蓄，男高音与同组的兰之念，歌声听上去相互更融洽和谐。

两组兰之念，两位女高音。马雅琴和杨娟，形象条件都好，美丽、伶俐；声音条件也好，清脆、甜美。但，在音色音质上，还是有横竖宽窄薄厚等尺寸区别，女高音的唱法与技术也有类型差异。编剧作曲赋予女一号的戏份相当重，兰之念几乎从头到尾都在舞台上。女护士长和医生、病人之间的繁复对话，她与小黄医生、老黄大夫这对父子和黄鹂这个孩子，还有送咖啡的外卖姐，有多少话要和这么多人交流？但是兰之念一个人的“独白”就足够女高音紧张思虑焦灼劳累，黄鹤感染了、黄鹤离去了，兰之念悲从中来，她哭了又哭、唱了又唱，倾诉连着倾诉、咏叹接着咏叹。如果没有过硬功力与能力支撑，谁也坚持不下去。可以说，在演绎这个人物时，前一组的优势在于歌唱的戏剧性，她是坚强而丰美的兰之念；后一组特点在于表演的层次感，她是坚韧而柔美的兰之念。她和她，塑造出了一个可敬可爱用歌喉写“日记”的白衣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