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冬日一抹蓝

2020-03-18真真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20年2期

关键词：凯里蜡染鸟笼

真真

丹寨金汞矿附近的房屋和溪流。

丹寨蜡染传承人张世秀。

路边的凯里

冬日来到黔东南，山林里蛰伏的湿冷气息被最大限度地释放，穿透你的羽绒服、羊毛衫、保暖衣，直达皮肤的孔隙，你很快就以一个寒颤做出恰当的回复。

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位于贵州东南部，与湖南怀化和广西柳州相邻，而凯里是此地的州府。长期以来，贵州在人们印象里都是笼统模糊的存在。而在近几年，贵州频频被国内外媒体提上旅游榜单，此处地理位置偏僻，且群山相隔，既是山里人走出去的阻碍，在某种程度上又极大地保留其自然与民风，吸引着各地旅行者前来探寻。

这座原本少为外界知晓的小城因为毕赣导演的两部电影《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而声名鹊起。在摇摇晃晃的镜头里，凯里陈旧、潮湿，有着人间的黏稠质感，又时不时从现实里抽离。

我们从黔东南州民族博物馆的广场边缘沿倾斜的缓坡向上，街道两旁的酸汤粉招牌绵延，好像根本不会停止。路边的景象更让人吃惊，身穿蓝褂、挽着发髻、头戴红花的妇人们排排坐在矮凳上，跟前的盆里盛放着折耳根、木姜子，以及种种我们尚且叫不出名字的蔬菜，还有五花肉、羊蹄、鸡杂、牛瘪、烤红薯、黄粑糕，从生鲜到点心，不一而足，带着蔬果的泥土气。

摆摊的婆婆们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经营着，仿佛做生意只不过是嗑嗑瓜子、拉拉家常的事，她们咕噜着交谈、欢笑，将路边变成自家的院堂。凯里人的路边生活如此生猛且松弛，使得我们这些外来者有些呼吸局促，小心地躲避着脚下的盆盆桶桶。我们爬坡，又下坡，城市像是跷跷板一样玩着倾斜的游戏，而路边摊贩始终连续发生着。在城中游荡了三小时后，我们弄明白了几个事实，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仍是此处的日常，人们穿着祖祖辈辈的服饰，操着本民族的语言，喜酸食辣;路边生活看似散漫，却秩序井然，不同的街巷承担着各异的功能，有菜市一条街、缝纫一条街、理发一条街，路边几乎涵盖了凯里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蜡染的纹样里多是花草鸟儿。蝴蝶是苗人的图腾，有一种说法是苗族的祖先姜央便是蝴蝶妈妈所生的。

万物可酸汤

在黔东南的几天，我们饭桌上从未断过酸汤，酸汤粉、酸汤鱼、酸湯牛肉、酸汤猪脚，贵州人的吃总结起来就是“万物可酸汤”。这种对酸味的迷恋并非没来由，一是本地盛产一种名为毛辣果的小番茄，形似圣女果，而酸度极高，是人们就地取材制作酸汤的材料之一;二是据说古代此处缺盐，人们只能以酸来调和食物风味，久而久之，便有了食酸的传统。“三天不吃酸，脚下打蹿蹿”，贵州朋友们这样调侃。

酸汤分红酸和白酸，红酸是将红辣椒和毛辣果捣碎，加上盐和米酒发酵制成的;白酸则是由米汤发酵而来的。在此地，家家户户都有着自制酸汤的习惯，看那院落里大大小小的坛子就知道了。

虽说凯里才是酸汤鱼的故乡，但当我们真正尝到酸汤鱼时，已身在四十公里外的丹寨。丹寨位于凯里西南方，过去是贵州的贫困大县，生活着苗族、侗族等21个民族，而苗族在此地又有八个支系，彼此牵连。这里保留着少数民族的传统生活，以苗族蜡染、古法造纸、苗族鸟笼制作等手工艺被外界知晓。2017年，万达落脚丹寨东湖畔，以一种新的姿态打造出丹寨万达小镇。

入住丹寨万达锦华酒店后，我们在餐厅头一次尝到了本地的酸汤鱼。酸汤呈明亮的赭红色，泛着油光，鱼头浅浅浮出水面。先舀半碗酸汤送入喉中，酸得直率、毫不遮掩，带有发酵的番茄果味与木姜子辛辣清爽的气息，滚烫着落入腹中，让人安心，又引诱着你打开好胃口。再舀一小勺酸汤浇在蘸料上，这就算是正式开动了。陪同的苗家姑娘萍萍告诉我们，本地人最爱选用田中的稻花鱼制成酸汤鱼。稻花鱼巴掌大，肉质细嫩，没有土腥味儿，与酸汤是绝配，但鱼刺细密，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惯的。本地人的生活方式真是坚固，从语言到饮食、服饰，人们依旧沿袭着先辈们的生活向前。

卡拉村的“鸟笼西施”王秋正在制作鸟笼。

苗家老手艺

已是冬季，丹寨万达小镇里游客不多，但每日下午的民族巡游演出依旧照例上演。从拦门酒到芦笙曲和锦鸡舞，身着民族服饰的姑娘、小伙们在寒风中唱跳欢笑。万达小镇是在一块空地上建造起来的。“你们真是想象不到以前这儿什么样，全是泥水坑。”向导芳芳告诉我们。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丹寨姑娘，她了解这里的过去和现在。

小镇由四个广场组成：尤公广场、苗年广场、鼓楼广场和锦鸡广场，街道两侧的商铺青瓦屋顶、飞檐翘角，既有客栈、餐厅、茶馆，也有苗药馆等，而蜡染、造纸、鸟笼三座非遗小院吸引了不少游人前往。在小院中，你可以跟随工匠，体验苗家手工艺的重重环节，然后制一个简易成品带回家留作纪念。小镇将丹寨的传统文化由浅入深地糅入其中，仿佛自然而然。

如果你不满足于此，亦可向外再做探索。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前往丹寨散落的村寨继续寻访蜡染、造纸、鸟笼制作工艺的秘密。

前往排莫的路凶险，盘山路像是没有尽头，路陡弯急，山上的石头像是随时都要滑落。从丹寨县城驱车大约一个半小时才能抵达排莫村，这里是中国最为知名的蜡染之乡，此行我们要拜访蜡染传承人张世秀。

一进排莫村，就瞧见了张世秀大姐的二层小楼，进门处染缸里蓝靛的刺鼻气味弥散在空气中。张大姐个头不高，头上绑着蓝色蜡染头布，着银饰，面庞黑亮、精神奕奕。我刚提及“传承人”几个字，她便接话：“在我们这儿，人人都是传承人。”蜡染手艺在排莫绵延数百年，20世纪80年代蜡染能手王阿勇去往美国进行蜡染技艺展示后才逐渐在外界有了名声。在过去的年月里，由于当地语言不通、交通不便，蜡染始终只是村里人世代相传的手艺、日常的物件，在这里家家户户都能做蜡染，村里“90后”的姑娘中也不乏手艺者。

丹寨蜡染传承人张世秀的手作蜡染。

苗人的生活依自然而展开，也敬畏自然，相信万物有灵。于是在蜡染的纹样中，你能辨出花草鸟儿，还有蝴蝶。蝴蝶更是苗人的图腾，有一种说法是苗族的祖先姜央便是蝴蝶妈妈所生的。这里既是张大姐的家，也是工坊，在一层和二层的厅堂内都悬挂着她的蜡染。她领我们上二楼，平日里，村中的七八个画娘会齐聚，在土布上进行点蜡。点蜡是蜡染工艺的其中一步，除此之外，还需浸染、脱蜡、晾干等多个步骤。

排莫的山林间长满了蓝草，蓝草是蜡染必备的材料，为制作蜡染提供了先天的条件。每年八月到十月便是收蓝草的季节，然后将蓝草调和草木灰发酵、沉淀，得到天然的染料蓝靛。在张大姐看来，蜡染最重要的步骤是起缸，缸中以秘方调配了母水，起缸若完成得不好，会影响整个蜡染的进行。在排莫，技艺虽是代代传，但师傅们也都有自己不外传的秘密。张大姐就是跟随两任师傅学习，才将蜡染的方方面面习得的。“我带徒弟也不会教起缸，”她坦诚而狡黠地笑，“都要留一手的。”

朗德苗寨里身着传统服装的儿童。

云府餐厅的酸汤鱼。

两年前在丹寨旅行时，我曾前往石桥村穿洞探访古法造纸地，这里完整保留着一套古法造纸的体系。智慧的苗族人早在千年前就已经习得造纸的手艺，而在屡次的迁徙中，他们来到贵州山地间安身，利用喀斯特山地所特有的构皮、杉根和洁净的水流来制作白皮纸。

“穿洞”这个地名得名于山坳间的一处天然溶洞，高达数十米，溶洞间有活水穿过，为造纸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我们才走到门口就看到悬挂的“国家博物馆修复用纸”的标记，而向内的溶洞里，两位师傅正忙着做当天的收尾工作。溶洞内水滴一刻不停地滴答，风声从岩洞里呼呼穿过，看似老旧的设备维持着正常的运转，凝成一股平和且秩序的美。

我们当天看到的纸张跟贵州也颇有渊源，在等待纸浆成型的间隙，赵师傅将早已做好的成品展示给我们看，我们才发现原来是茅台酒的内包装用纸。纸张类似宣纸，薄而透明，呈现出浅灰色，有明显的纤维质感。向导芳芳告诉我们，这样的纸张可以保存一千五百年。

在丹寨，處处都能见到悬挂的鸟笼，偶有一只画眉在笼内吱喳、蹦跳，美丽而灵敏。而丹寨最知名的鸟笼村名叫卡拉村，这里保留着四百年前的鸟笼编织技艺，距离县城不过五分钟路程。

在卡拉村，家家户户也都会制作鸟笼，而丹寨男人热爱养鸟，直到如今这都是一项传统。无论干农活，还是上工地，他们都会提上鸟笼，将鸟儿如收音机一般携带，倾听它们欢快的叫声。

有摄影迷来到村里，必是为了看“鸟笼西施”。“鸟笼西施”也是苗族姑娘，汉名为王秋，而在抖音上，她叫谷娜，“娜”是苗语名发音，在苗语中是谷子的意思。自从十多年前嫁到卡拉村，娜便跟随公公婆婆学起了鸟笼制作，如今已颇有名气。她挽着精致的发髻，额前的云边舒展仿若云朵悬浮，脸上挂着娇俏的笑意。要完成一整套苗族的梳妆打扮，至少要花上两小时。

在村里制作鸟笼常常是男女搭配进行的，男人施展力气笼圈，女人则用巧劲儿笼丝。手艺活儿是技艺的重复运用，规律而又枯燥。王秋记得过去一家人在家中编织鸟笼，有时会早上八点持续到晚上12点，精巧的鸟笼背后是人们日复一日的磨砺。王秋家工坊紧挨着自家的鸟笼商店，大大小小的鸟笼装饰各异，价格从七八十元到数千元不等。

丹寨金汞矿遗址，毕赣导演拍摄《地球最后的夜晚》曾来此取景。

时空的记忆

和我两年前拜访时相比，丹寨金汞矿并没有什么变化，仍像是一处被废弃遗忘的所在，大烟囱耸立，苏联式建筑群灰蒙蒙地暴露在雾气中。只有在毕赣拍摄《地球最后的夜晚》来此取景时，这里才短暂地热闹过。

汞矿有百余年历史，20世纪50年代，苏联专家入驻丹寨汞矿，依照苏联的式样在这里建立如今的建筑群落。眼看着这片废墟，你无法想象，当年这里是亚洲第一的汞矿，汞矿涵盖矿区、家属楼、专家别墅、学校、医院、食堂、电影院、图书馆、戏台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县城居民会为了看一场电影来到此处，又或是哪家有重病人，首选也是送往汞矿的医院。

如今厂矿里除了一个守门大爷，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踪迹。而透过理发店的窗户还能依稀想象《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情景。

毕赣用自己的方式与黔东南进行着一场温柔而艰涩的对话，在这些琐碎的线索中，必然有其逻辑。对于凯里和丹寨的人们来说，他们从古人手中接过命运的礼物，又将其延续。他们不必懂得诗歌、音乐、舞蹈，因为这里的生活已经是诗歌、音乐、舞蹈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