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剧新探：晋南眉户《亲家母打架》的文本叙事研究

张 玥

《亲家母打架》①是晋南眉户传统闹剧之一，讲述张氏去邻村看望闺女二姐，二姐婆婆汪妈热情接待了张氏，席间也数落了二姐种种不是。张氏气急下要打二姐，二姐这才说出在婆家遭受婆婆和丈夫双重欺压，过得苦不堪言。张氏怒极，和汪妈不仅吵起来还厮打起来了。乡约胡轩前来劝解，结果收了张氏和汪妈的钱财，稀里糊涂了结了这场风波。

张氏生了五男两女，五个儿子五个儿媳一个个都不省心，没一个拿得上台面，烦忧得不得了，又因为交恶了大女儿婆家，何以解忧？只能前往二女儿家去散心。俗话说：亲家登门，不值半文。张氏梳洗打扮得光鲜亮丽，还准备了伴手礼，带了麻将钱，面子足足的了才往二女儿家走。初登亲家门，二姐婆婆汪妈那叫一个热情，见礼问安，点上烟袋，安排二姐倒茶炒菜、烧酒擀面、置办火锅，张氏也嘴上抹蜜了一般回应汪妈——“你是我至亲”“想你念你不得见你”，两人都不嫌肉麻地聊了起来，起劲处喝酒还划拳助兴。

也许吃酒带醉就口无遮拦了，汪妈聊着聊着就加油添醋数落起二姐的不是，恶人先告状，听汪妈的口气，二姐就是个又懒又馋、偷钱抽大烟翻闲话的主儿，还混在男人堆里，妇德都有问题，简直是个祸害。这还了得，张氏自觉理亏，一边赶忙解释二姐在娘家的种种乖巧贤惠，一边摔了茶碗，恨不得踢死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二姐忍无可忍终于和盘托出婆婆的杀气满面、丈夫的狼心人面，两个人平日待自己是极尽苛刻恶毒之可能。得知真相的张妈肺都要气炸了，也发起飙来：

张 氏（唱）方才你说不动弹，

又说不叫你使唤。

舌变猴来羊翻眼，

你气得老娘打颤颤。

汪 妈（唱）气死你比屁淡，

世上缺少人吃饭。

既然你把女娃惯，

你就该不嫁人自己使唤。

张 氏（唱）你到真正把屁扳，

哪个养女不嫁男。

恨起来上前揪你脸，

羞你八辈老祖先。

汪 妈（唱）讲话好似鸡下蛋，

你把老娘看一看。

你敢打我你算好汉，

管教你难出李家湾。

（二人同离座）

张 氏（唱）老淫妇你莫谝，

打你就在眼目前。

我这里忙把袄袖挽，

弯腰拾起个半截砖。

汪 妈（唱）只见她拿着砖，

急忙灶头取炭铣。

二人操心都不善，

一起下手打了个欢。

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个骂那个死不要脸，那个骂这个禽兽一般，话赶话没好话，两个人相互激，还捎带上了祖宗十八代，在言语交锋中终于将嘴仗升级成为打斗，两个人扭打成一团，衣服扯了个破渣渣，惨不忍睹。幸亏乡约前来调解，没成想乡约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只想着捞点好处买洋烟。乡约对汪妈来硬的，吓唬她扭送官府打板子；对张氏来软的，“衣服烂全当你女娃穿烂”“养女儿是弱门古人之言”。稀泥和来和去，乡约竟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事情给和解了。不过他最清楚汪妈不是善茬，倒是说了句戳中要害的大实话：“平常若待媳妇好，今天岂有这事端”。这样，汪妈和张氏结束战争，又开始尴尬地亲热起来，准备正儿八经好好闲话一番，开启了“尬聊”模式。

通常，对《亲家母打架》这类家庭生活小戏已经形成共识、通论，不外乎是乡土气息浓郁，生动亲切，富有生活情趣，它不过是这类剧目的其中之一、代表之一，对它的赏析往往注重故事内容的概述，顶多再解释一下方言土语的含义，对它本体性的、个性化的叙事特征和手法却往往忽略掉了。比起那些荡气回肠抑或意蕴深刻的大戏，《亲家母打架》很微小，何况对骂打架不是体统之事，有些用词也显得粗鄙。但当你漫步进入《亲家母打架》的剧目文本世界，便会发现里面也藏着一个小宇宙。从头到尾它都是被倾注了创作心血的，不是大闹一场博得哄堂大笑就完事了。当然，首先不能小觑它，其次要甘坐冷板凳，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像法证先锋搜证一样，不放过蛛丝马迹，仔细研读每一句字词，才能让蒙尘之珠的叙事魅力重新显现。

《亲家母打架》全剧虽然充满俚俗之气，但很有生活气息，它之所以能成为晋南眉户的代表性剧目之一，其叙事手法还是有些讲究的。其一，剧目在一定程度还原了生活的真实，一些现实生活图景自然流露，尤其是能够俗中显细，在细节刻画中展现劳动人民真实的生活习惯和思想习惯，缩短了戏剧演出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忽听得亲家母将我看，忙拾个棍子先将狗赶”“我这里忙把袄袖挽，弯腰拾起个半截砖”，农村家中养狗的，都是来了客人先吆喝住狗再迎客，打架之前先挽起袖子来摆架势，一两句台词瞬间嫁接生活经验，让剧情鲜活起来。“诚心厚礼来把我看，你白白花些闲钱”，生活材料变成了戏剧情节，剧中的农村社交礼节、用语、流程，真实感和现场感十足。“出门儿来我没对媳妇言”，张氏去看二姐拿了一篮子礼物，媳妇多了口舌多，怕说长道短说自己偏心儿女，出门时张氏并不和媳妇们打招呼。“亲家母她对我说一遍，我脸上如同耳巴子扇……我一足踢你命丧黄泉”，哪个儿女不是父母的心头肉，见得自己骂，见得自己打，就见不得婆家这样糟蹋着打骂自己女儿。剧中的心理描写，着墨不多但很细腻，微微几笔就能迅速引起通感、移情、共鸣，再现生活，进一步拉近观众和剧作之间的距离。

其二，剧作并不是一味将生活场景照搬和复原，为了增加喜剧效果和戏剧效果，全剧同时也用夸张变形表现生活，让人物形象和生活背景迅速映入观众心底，使人印象深刻。像张氏那五个长得砢碜的儿媳妇，麻子脸、豁豁嘴、斜子眼、拐八腿、歪脖子，比丑，一个赛一个。这丑媳妇咋都去了张氏家里？既不顺心也不顺气的张氏，唯一的指望就是二姐，打扮得扬眉吐气去二姐家里，结果还被汪妈劈头盖脸当面把二姐说了个一无是处，张氏那怒火自然是喷涌而出的。因此，关于五个儿媳妇的唱词不是随口说说的闲笔，有草蛇灰线法的妙处，是能让张氏生气的一颗定时炸弹。再如汪妈儿子，“披头发连瘸腿实实难看，他好像古庙中的一位判官。他头上虱子一溜一串，千日梳万日刨也有万千”。二姐这相公老鸦还嫌猪黑，自己都丑到极致了，还好意思嫌二姐不美，真是丑人多作怪。最不能忍的是他仿佛安嘉和附体经常家暴二姐，打得二姐好几天下不了床。上述这几个人物没有上场，但通过几句简洁的唱词，观众对他们的形象、对人物性格已经了然于胸。同时，艺术渲染汪妈和儿子对二姐的各种坏，悉取而加之，汪妈和儿子从里坏到外，从头坏到脚，二姐承受了一个苦命媳妇能承受的各式各样的恶毒对待。

其三，虚实结合、真假相间中全剧集中塑造了四个出场人物，形象都非常生动。作为一出闹剧，张氏和汪妈两个人的形象是相互成就的。她俩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闹中极尽诙谐、逗趣，画面感十足，给戏剧表演提供了很大的空间。尤其是各说各的理，相互对峙，面对乡约又联手上演了一场精彩的罗生门②。张氏作为正旦，比起汪妈饰演的彩旦，受行当限制，张氏的戏剧行动前半场是合乎礼数的，后半场相对来说有主动性但也是比较克制的，是忍无可忍才出手的。而剧作对汪妈的塑造更恣意一些，尤其是使用了前后呼应的手法。汪妈耍惯的伎俩就是恶人先告状，对张氏就是“把你女娃过门儿之事略表一番”，睁眼说瞎话不害臊，引起纷争；眼见乡约来，又故技重施恶人先告状“她把我按到地下，美美的打了一顿”。乡约回应了她一句打脸的话——“你算了吧，明明是你坐在人家身上，还说人家打你”，一下子将汪妈的嘴脸以及一贯的为人处世风格揭露出来。在表现二姐时，从张氏进门，剧作连番用了一堆“忙”字在二姐身上，急急忙忙开门、慌慌忙忙叫婆婆、迅速端茶、赶紧询问准备什么饭食、在灶台前火速做饭，并不是二姐看见娘家来人了急着告状和款待。从这些字眼和举动背后刻画出了一个战战兢兢、服服帖帖、小心翼翼的二姐，二姐被婆婆吓怕了，唬怕了，她本不想在母亲面前告状，准备一声不吭隐忍下去，但汪妈欺人太甚了，急得哑巴都能说了话。尽管乡约胡轩是丑角设置，但笑料基本都集中在了汪妈身上，可以说这个丑角不丑，也不可笑，堪有大用，寓庄于谐，承担了一个特别的叙事功能。

其四，通常《亲家母打架》的乡约调解这段被认为是“糊涂官断糊涂案”，胡轩也确实收了张氏和汪妈两个人的好处，有收受贿赂的事实证据。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胡轩这个贪小利的乡约。但剧作者在糊涂断案的过程中显示了明显的道德倾向性，有对民间恶婆婆的批判，并不是模棱两可立场不明的瞎掺和。两个人打架自然都有过错，但过错的责任很大还在于汪妈。诉诸人设：“看你是善良的好百姓”，胡轩的言语中充满讽刺、揶揄和嘲弄，咱都是一个村的，汪妈你此刻装孙子也没必要，谁不清楚你的为人。诉诸情：“人常说狗都不咬上门客”“再说人家到咱家了，再装个鳖就没事儿了”，胡轩又拿带有动物字眼的俗语来打比方说事，弦外之音不言自明。诉诸理：“你的伤痕人难验，人家的伤痕现在眼前”，上了公堂验伤，张氏伤在明眼处，汪妈伤痕难验真乃有理也说不清。胡轩拿捏住汪妈上堂见光死，敲诈了汪妈，还唬她见官挨打戴枷锁，汪妈流露出软的欺硬的怕的滑稽模样。因而，于情、于理、于平日口碑，汪妈都捞不着好处，挨了打赔了钱，只能自咽苦果。善恶到头终有报，打架看似破坏了两家人的平衡关系，但直接粗暴的打架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民间道德警示的一种方式，让剧中人得到教训，也训诫剧外的芸芸众生，是以恶的方式劝导与人为善。

当年，《亲家母打架》演出散场之后，街门小巷中，田间地头处，闲话家常一番的时候，一定有观众为张氏担忧一番：原本张氏只是和大女儿婆家弄了不愉快，今天这么一折腾，和二姐婆家也闹了不愉快，下次该到哪里散心去啊。也一定有观众为二姐操心：经过这么一闹，也许婆婆和丈夫能收敛点，对二姐好点；也许变本加厉虐待二姐，二姐在婆家更难做人。家庭生活剧的妙处不仅在于能让人倍感亲切地迅速入戏，还在于它可以在戏剧情境之外制造后续的很多话题，让人久久难以出戏。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晋南眉户的戏剧世界中包罗了现实生活的大乾坤，俗中也蕴含了人世的各种哲理机趣，凝结了千百年来民间的大智慧。

注释：

①该剧为山西省戏剧研究所珍藏手抄本，原运城眉户剧团吕俊卿口述。

②电影术语，出自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片中的每个人都在撒谎，都是各自从利己主义的立场，说对自己有利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