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人文在半山腰串门
2020-03-17唐小为
唐小为
我加入的科学教育群发生了一场有意思的讨论,有老师贴出小学语文教材的一课,让大家“看看错在哪里”。课文拟人描写一条“不会唱,不会跑,也不会飞”的小小毛虫,如何“笨拙地从一片叶子爬到另一片叶子上”,如何“不悲观失望,不羡慕别人”,只是专心抽丝“编织一间牢固的茧屋”,经过耐心等待,它惊奇地发现自己长出了轻盈而美丽的翅膀,最后破茧而出,飞入蓝色雾霭。课文配图是卧叶的毛虫和起舞的蝴蝶,画风半卡通,很唯美。
课文的科学知识性错误显而易见:织“茧屋”,那是蚕的事儿,破茧而出的是肥胖的蚕蛾。毛毛虫化蝶,过渡形态是裸蛹。“破茧成蝶”分明是个讹传。
群里的声音很多,有人说教材应该由教育家和科学家共同完成,哪怕问问小学科学教师都能避免这样的错误,提供更科学的文章和配图;有人耍着嘴皮子异议:“‘飞流直下三千尺也得改,我认为顶多1500尺”。一个科学教研员索性趁机把问题发散开来:三岁的儿子说要把橘子核放在土里,种出向日葵来,要不要立刻给他上节科学课?
这是我带娃以来也常有的困惑。作为理科生以及科学教育工作者,我把自家学前儿童的“为什么”都看作培养科学思维的大好时机。通常我一般会在第一回合反问“你觉得呢?”根据孩子的想法,搜肠刮肚地找他能理解的证据来制造“认知冲突”,开启苏格拉底式的刨根问底;或者引导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自主探究”,看能不能生成更靠谱的解释。這样的策略偶尔奏效。比如他问“人为什么会动”,利用前一种战术耐心引导(抬杠),我成功地让他从“因为我们有脚”的表面观察,转向车子动要喝汽油与人动要吃饭的类比(尽管没有点破“能量”这个关联点)。当他问到为什么有的东西沉有的东西浮,家里能进水的小物件,我都允许他扔进水里观察,几天后泡温泉,他的沉浮探究问题变成了“妈妈,我们都是人,你还比我重那么多,怎么你浮得起来我浮不起来?”
然而不按理出牌才是孩子的常态。不喜欢睡觉的儿子拉着我探讨“人为什么要睡觉”,我照例反问,他答曰“因为‘植物要出来玩儿啊”。一开始我以为他把才学的“动物”和“植物”弄反了,想表达的意思是“动物(包括我们)是为了(有力气)出去玩儿才睡觉”,试探着问了句:“植物是什么呀?”结果小家伙一脸不屑:“就是树啊,草啊这些呗!”顺着他的思路再追问“这和我们要睡觉有什么关系?”以及“植物都玩儿什么?”就问出好玩儿的东西来了:
植物们
整个白天都在睡觉
到晚上我喝牛奶和刷牙的时候
都还不能醒
等爸爸把我催上床
再拉上窗帘
他们总算可以把嘴从土里挪出来
张开树干上圆圆的眼睛
说个话 跳来跳去
追追萤火虫和蝙蝠
我们要不睡觉
他们可怎么出来玩儿呢?
听着这些想法的我,不是理科生,不是科学教育工作者,不是临床访谈爱好者,就是他妈妈。这里面有我给他念过的《小意达的花》,科普过的“植物用根喝水”,带他参观过的“夜行动物展”,还有这小子为说服不情愿上床的自己付出的小努力。作为解释,这当然不合格,但不代表他没有科学思考的能力,只是此时此刻,他更乐意追随“魔幻思维”(magic thinking)罢了。换一个情境——比如在他玩累了快要睡着的时候捅捅他,“哎,人为什么要睡觉?”——可能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欧文·戈夫曼说过,生活如剧场,一个人怎样在其中演出,取决于他如何定义正在经历的情境——什么话可以说,什么事可以做。而人们如何定义正在经历的情境,又取决于他们心中被社会限定的“剧本”给了演员多少空间。一个孩子在诉说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不管是科学的还是人文的,都是这种“演出”的一部分。他们诉说的对象——不管是家人、老师,还是同伴——如何回应他,接不接受这种想法,会不会鼓励他继续,会反过来修正他脑中关于什么时候该如何思考、如何表达的“剧本”。当我愿意同他一起幻想植物夜里出来玩耍的细节,而不是想办法质疑他,即刻给他上科学课,他会得到一种关于社会情境的理解:在跟妈妈讨论“为什么”的时候,并非只有科学探究一种可能,也可以走向“魔幻思维”。
占据了儿童和青少年大部分时光的课堂,也是打造这种“剧本”的重要阵地。与老师同学们在课堂上能怎样互动,不断影响着孩子们关于“何时何地何事中可以如何认识世界”的理解。如果专注于《小毛虫》告诉我们什么道理,确保孩子们一看到“化蝶”,就要联想到“不懈努力、静待花开”的意象,教育的结果便是“锁上了一道门”。有智慧的语文老师可以引导孩子回忆“好饿好饿的毛毛虫”的贪吃无状,读读法布尔笔下在卷心菜毛虫体内蛹化成“蛾”(其实应是寄生蜂)的“小侏儒”和《诗经》里的“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再让他们自行体验从同类现象中抽提不同意象的乐趣。这正是时兴的“群文阅读”理念,明白对事物的意象化解读,可以且应该是多元的,可以拓宽阅读与写作的“剧本”。
如果孩子在理解各种意象的同时,能兼顾挑“破茧成蝶”不科学的刺儿,当然值得称赞,这表示他的“剧本”有着更开放的结构,知道阅读不用限在解读意象的框框里,但若奉此为圭臬,回头嗤笑意象“不科学”,也不过是把“门锁”换成了精致的科学常识。“‘化蛹成蝶还是‘破茧成蝶”是个向科学延伸的好机会,但不能止于挑刺儿,不妨让学生比较蚕茧和蝶蛹,琢磨茧和蛹对昆虫的生存有什么意义,思考没有茧壳的蝶蛹用什么方式保护自己,探索和对比更多蛹化期的生存策略——独角仙的蛹室,刺蛾的石灰质茧、圣歌女神裙绡蝶金子般耀眼的悬蛹……总要从“知道事物的名字”走向“理解它是什么”,才能为藉科学认识世界的“剧本”添上有价值的一笔。
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思考“破茧成蝶”的说法究竟是怎么来的。是古人观察不仔细,混淆了蝶和蛾?还是因为洁白圆润的茧,轻盈翩跹的蝶,都代表了人类眼中蛹化过程最美的部分?也许正是以鹿角驼头鱼鳞鹰爪造龙的那种想象力,催生了这个意象。课堂要往这个方向延伸,又能开启一页社会科学的“剧本”。
科学教育学者汉默和埃尔比认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本来就有多个频道。你问妈妈“你在烤蛋糕么?”她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可以描述感知——“我闻到了”,可以传递——“哥哥说的”,可以推理——“因为今天是爸爸生日啊”,甚至可以自由创造——“刚才遇到一个小精灵,他掐指一算……”认识方式没有高下之分,我们需要学习的,是什么情境中可以启用哪些“剧本”:比如记录数据就不能自由创造,建构解释少不了要推理。
这不是说要把科学和人文拆成两套“剧本”,恰恰相反,是要对具体而微的情境保持足够的敏感,以随时激活和使用各种可能用得上的资源。在我读过的一个课例中,有学生这样解释一杯热水放入常温水后的温度变化曲线:“我想可能液体喜欢平衡,所以当他们发现自己和别人差得太远时就吓坏了,赶紧努力加油争取平衡,而当他们接近平衡,就会冷静下来,慢悠悠地飘向平衡。”
换到常规的课堂里,这样的表达可能让科学老师们如临大敌——为强调科学思维,他们总要费心遏制“车子跑累了所以会停下来”之类的拟人化想法,但在这个情境里,被温差“吓坏了”而拼命争取平衡的液体,为班上的解释建构活动做出了两个关键贡献:一是赋予液体“保持温度平衡”的能动性,二是把温差作为温度变化速度的“因”提取出来。想出这个想法的孩子,课堂“剧本”里条条框框肯定比较少。
教育界总在提“钱学森之问”,学校和家长们总想教育出更有创造力的孩子,但我们真的会欣赏孩子的创造力吗?我们能摆脱划线设界、定向引导的冲动,仔细观察品种不一的创造力小芽,再为它们的生长提供土壤和支架么?科学和人文只有到了山顶才能会合吗?只要 “剧本”足够开放,在半山腰也可以来回串门儿,一块儿溜达吧!
(摘自1月21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