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父亲

海泊蓝

1

大雨倾盆而下。

韩欢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看着操场上的水洼叹了一口气。

她没带伞，中午韩振峰放在桌子上的钱她也没有拿。现在，她该怎么回家？

手机忽然响起，韩欢接了电话，听到了熟悉的沙哑的男音，她下意识地皱眉。

“不用接我，我自己回去。”

“不要任性，这么大的雨，你自己怎么回？”男人的语气很温和，“放心，我会尽量不让你同学看到我的。”

韩振峰赶到的时候，韩欢大老远的就看到了他的身形。

那是个很高很瘦的中年男人，戴着口罩，一张脸被遮得很严实。他举伞来到韩欢身前，见韩欢没有来他伞下的意思，他叹了一声，递过去一把折叠伞。

“走吧。”他说。

韩欢跑着上了韩振峰的车，她特意瞄了一眼周围，见没有人看她这个方向，她才放下了心。

回家路上，韩振峰问起韩欢在学校的学习情况，韩欢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有些漫不经心，后来便有些烦了，不再理睬开车的男人。

于是韩振峰也不再说话了。

回到家里，韩振峰就去了厨房，半个小时后他将饭菜端到桌子上，叫了一声“韩欢”。韩欢从房间走出来，盛了一碗饭夹了一些菜后捧着碗又回了房间。

她全程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韩振峰一眼。

韩欢的房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将客厅和卧室分成了两个毫不相关的世界。

韩振峰垂着眼，他拿起了筷子，另一只手摘下了口罩。

口罩下是一张疤痕遍布、凹凸不平、狰狞可怖的脸。

2

韩欢是韩振峰的女儿，十五岁，正在上初中。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敏感且脆弱，韩振峰能理解，毕竟他这张脸长得太过恐怖。

韩振峰是在四年前发生事故的。

他是一名医生，在医院做一场普通的手术时发生了医疗事故，导致患者与腹中的胎儿双双死亡。病人丈夫伤心欲绝，买来硫酸泼在了他的脸上。

这件事当时上了新闻，在当地造成了很大的轰动。

在那之前，他有一名在同一所医院做医生的貌美且贤惠的妻子，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但在那之后，妻子不敢看他的脸，夜里醒来看到他会尖叫，女儿也开始害怕他，甚至开始厌惡他。

韩振峰不是不想解决这件事情，但是他别无他法。

直到第二天，一个自称是韩欢班主任的女人找上了门，说是来家访的。

“是这样的，韩欢最近成绩下降得太厉害，我想多了解一下她的情况，所以才想着来你家里看看。”

韩振峰点点头，将她迎进屋，给她倒了茶水，态度礼貌温和，完全挑不出一点错处。

但让班主任黎晴感觉不舒服的是韩振峰一直戴着口罩，黎晴看不到他的神情，她不由得有些拘谨。

她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刚调到这所学校来，正巧碰到韩欢原来的班主任生了病请了长假，所以学校让她来接手这个班。在熟悉班里学生的过程中，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韩欢。

明明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偏偏不爱笑不爱闹，性格阴沉，上课不听讲，下课也不做作业，成绩接连后退到了现在的吊车尾，这样的学生让她很在意。

黎晴原本没想来家访的，她最初想让韩欢的家长来一下学校，但韩欢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们都不在家。”

“不在家？那告诉我电话号码，我打个电话。”

“没有号码。”韩欢有些不耐烦，“老师，我肚子痛，先回教室了。”

韩欢直接就走了，黎晴刚准备发作，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叫住了她。

“黎老师，你不用管她了，也找不到她家长的，那孩子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怪脾气，家长会也从没有家里人来过的。”

虽然其他老师这么说了，但黎晴不打算放弃，她找到了当初的新生入学资料，拨打上面的电话，可都是空号，她又不死心地找到了地址，打算去家访。

她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哪怕这个学生不希望自己被拯救。

“欢欢那孩子和我不亲，也不愿意和我多谈学校的事情，更不希望我出现在她的学校。”韩振峰主动说，他语气里藏着几分失落。

黎晴不太明白，问：“那……孩子妈妈呢？”

“我们分居了，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

韩振峰的语气很淡，说话声音却低了些。

黎晴便想，韩振峰一定很伤心。

“父母的关系也是孩子变化的一个重要因素，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想掺和您的家事，只是为了韩欢考虑，还是应该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才是。”

韩振峰没有说话，他只是很小心地拽了拽自己的口罩，面颊的一侧微微露出，将下面发红坑洼的疤痕展现给黎晴看。

黎晴看得愣住了。

“抱歉，老师，吓到你了，这张脸当初毁得太严重，哪怕做了多次修复，依然让人不忍直视，我自己都不愿照镜子，更何况是旁人呢。”韩振峰自嘲地笑笑，“她妈妈会离开，我不怪她。”

黎晴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是忽然之间开始同情对面的男人。

妻子的躲避，女儿的嫌弃，他不得不整日戴着口罩，哪怕独自在家时也是如此。

韩振峰应该是已经习惯了。

3

两个人正在谈话的时候，玄关忽然传来门响，韩振峰一愣，转头便看见韩欢正面色难看地盯着他和黎晴。

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没有戴好的口罩。

韩欢很生气，或许也不是，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慌张。

她没想到老师会来家访。

她有一个如此丑陋的父亲，这一直是她心里偷偷隐藏的最大的秘密。她害怕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而如今，她的秘密藏不住了，她的老师知道了，而她所有的同学也快要知道了。

韩欢想起来韩振峰刚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报道，他被硫酸毁得不成样子的脸也曝光在所有人的眼前，所有人都在骂他是无良医生，同情那个死去的孕妇和孩子，说他毁容了也是祸害，更应该偿命。

她的同学们也知道了，那些孩子把她包围起来，对她吐口水，向她扔垃圾，说她的爸爸是杀人犯、丑八怪。

那是韩欢心底永远磨不去的阴影，如今看到黎晴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她浑身发抖，眼泪涌了出来。

她的秘密保不住了，她又会再次经历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些事了。

韩欢转过身，不理会身后韩振峰和黎晴的叫喊，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她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去母亲冯燕那里住一段时间。

她记不清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她只记得母亲在父亲出事后性格便变了，原本恩爱的夫妻开始因为一些小事争吵。冯燕歇斯底里，甚至还摔东西，终于在最后一天她拖着行李出了门，而韩振峰没有阻拦。

男人只是静静地站着，他一直沉默，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冯燕没有再进家门，却也没有和韩振峰离婚，她也没有带走韩欢，只是偶尔给韩欢打个电话问问近况。

韩欢不懂，明明两个人已经没有感情了，为什么还要维持那段可笑的婚姻。

每次和韩振峰发生矛盾，她都会坐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去找冯燕。冯燕曾提出让韩欢搬去她那里，可是韩欢拒绝了：

“他已经那么可怜了，要是没有我，不是更可怜？”

说来也怪，韩欢厌恶韩振峰的那张脸，但是他到底是她父亲，而且从未亏待过她。

韩欢说不清楚自己对韩振峰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韩欢本以为，这次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她只是来冯燕这里躲一阵。

但是这次和往常不同，冯燕的家里多出了一个陌生男人。

那男人略微有些发福，腰上系着围裙，他在厨房帮冯燕打下手，和冯燕动作亲密。冯燕有些不自然，她不想在韩欢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两个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打打闹闹的夫妻。

韩欢看得心烦，没有半分犹豫推门便走，在街上她抱紧肩膀，觉得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她的妈妈，和她的爸爸还没有离婚，便找了别的男人。

这可真的让人恶心。

她想在外面找家旅馆，但是她没有身份证，没有办法，她只能再打车回去。

下车时已经很晚了，她第一次这样晚回家。家里的灯一直亮着，韩欢看到韩振峰坐在客廳抽烟，烟灰缸已经满了，可想而知他抽了多少。

这不是韩欢认识的韩振峰，她印象中的父亲一直是一副医生的做派，不抽烟不喝酒，生活方式健康。

她忽然有些可怜这个男人。

“你为什么不和妈妈离婚？”她问。

发现韩欢回来了，韩振峰匆忙戴上口罩，才敢转身面对女儿。

“我不想和你妈妈离婚，但如果她主动提出，我会同意的。”

他也一直在等，等了四年。

韩振峰不想说这个话题，便将话引开了：“我和老师谈过了，她不会告诉别人的，她是一个好老师，很关心你，在学校不要惹她生气。”

刚才韩欢突然跑开，黎晴吓坏了，她担心韩欢，几次想要出去找她，甚至很自责不该来。

韩欢不吭声，她朝着自己的房间走过去，临进门时顿了一下，忽然开口：

“别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男人笑了，口罩后缓缓发出一声“嗯”。

4

因为韩欢的成绩太差了，黎晴主动提出，利用放学之后的一段时间给她补习功课。

韩欢很抵触，但她找不到什么借口躲开，因为黎晴和韩振峰说过这件事，而韩振峰也同意了。

韩欢不愿意听韩振峰唠叨，不得不耐着性子和黎晴一起坐在办公室里做题。

“把这几道题都解出来了，你就可以走了。”黎晴说，紧接着她随手从包里拿了一块巧克力出来，“是不是饿了？你先垫垫，你爸爸现在肯定在家里给你做好吃的。”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黎晴能看出来韩振峰是个很勤快的男人——家里没有女主人在，却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的手艺也很不错，她上门的时候还闻到了厨房里飘出来的浓浓的炖鱼香气。

“老师，你不会告诉别人吧？”韩欢问，她看着黎晴的目光很抵触。

黎晴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笑出声：“告诉别人什么？告诉别人你有一个多好的爸爸吗？”

韩欢愣住了。

黎晴微笑着说：“韩欢，你爸爸很关心你，是你一直不给他机会。你要明白，人的脸就是一张皮，丑的还是美的，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人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可是……”

“韩欢，不要因为外貌，而忽略了他多在意你，何况被人冷眼相待的感觉有多难受，你应该也体会过，不然你不会害怕同学知道这件事。而你爸爸每天都在接受你的冷暴力，他心里会多伤心。韩欢，你爸爸没有做错任何事。”

韩欢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想到了很多一直以来都被她忽视的事情。

天气不好时韩振峰都会亲自来接她放学，哪怕会被她埋怨。

每天回家后餐桌上都有热腾腾的饭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哪怕一直以来她的态度都是冷冰冰的，可是韩振峰从不曾对她生气过，他永远都是温和的模样，细心地处理好她生活中的大事小事，哪怕她一次又一次地说出伤人的话，他也没有放弃她，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韩欢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委屈的人呢？明明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保护着的，而受伤最重的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是父亲啊。

韩欢抽了抽鼻子，忽然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黎晴。

“老师，我爸爸没受伤前的样子是很帅的。”

“我觉得也是，你爸爸的眼睛很好看。”黎晴回想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她笑了笑，是真的觉得韩振峰那个人还不错。

“老师，你结婚了吗？”

韩欢若有所思地问出这句话，黎晴咳了两声，有些纳闷韩欢的那个小脑袋里究竟想的都是什么。

“万年单身狗……别问这些没用的，你快做你的题。”

韩欢低下头不出声了。

做完题的时候，天已经有点暗了，韩欢和黎晴一同走出教学楼，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会在学校门口看到冯燕。

韩欢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

黎晴也看到了冯燕，那是一个很有韵味的女人，眉眼和韩欢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是那个抛弃毁容丈夫的女人啊。”她想。

原本走在她身侧的韩欢忽然靠近她，挽住了她的胳膊，黎晴下意识地愣住了。

韩欢没有理冯燕。

是黎晴悄悄地推了推她，说：“躲避不是好办法，她应该有事想和你谈。”

韩欢这才松开手，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冯燕说想要带韩欢去吃饭，韩欢拒绝了：

“我爸已经做好饭菜了，你有什么话就快说，不要耽误我回家吃饭。”

冯燕很尴尬，说：“欢欢，我和那位叔叔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提到这件事，韩欢便恼了。

“那是怎样的？搂搂抱抱，拉拉扯扯，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关系能让你一个已婚妇女和除丈夫外的男人做出这些动作？”

“欢欢，我和你爸爸已经分居了很多年了……”

“可是你们没离婚不是吗？”韩欢的声音越来越大，“你若是嫌弃爸爸那张脸，为什么不干脆和他离了算了？”

冯燕不说话了，她脸色苍白难看。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韩欢。

其实《离婚协议书》早就写好了，只是她一直没有让韩振峰签字，不只是因为她无法面对那张脸，更多的是，她对韩振峰心里有愧。

其实她畏惧的，不是那张丑陋的脸，而是那一段已经被遮掩了的过去。

冯燕长长地叹了一声，只觉满心的疲惫，她说：“欢欢，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韩欢没吭声，看着冯燕远去的背影，她只觉心里烦闷。

回到家里时，整间屋子都飘荡着饭菜的香气。韩欢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里面正在切菜的男人。

“你觉得黎晴老师怎么样？”

“挺好的。”韩振峰应了一声，“是个好老师。”

“让她做我妈怎么样？”

韩振峰一愣，回头看了看面色严肃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女儿，他心里感叹了句“女儿长大了，什么话都敢说了”。

“别乱说，我和你妈妈还没离婚。”

“离不离也差不多了。”

韩欢轻嗤了一声，从厨房端出一盘菜放到餐桌上。

破天荒的，她没有把饭菜拿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和韩振峰一同坐在餐桌旁。太久没有这样了，韩振峰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口罩该不该摘下来。

韩欢忽然间就多了几分心酸，她默默地夹了一块肉放进韩振峰的碗里，轻柔地说：“摘口罩，吃饭。”

韩振峰动作缓慢地摘下口罩，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稍微低下头。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韩欢在一起过了，他有些不适应。

韩欢看了看韩振峰，又往他碗里丢了一块肉进去，很认真地说了句：“今天黎晴老师夸你帅了。”

“瞎说，你们老师眼睛又没问题。”韩振峰笑了一声，“不过你老爸我以前的样子是真的很帅的，给我写情书的女孩子排队也要排很久的。”

韩欢忍不住笑起来，忽然觉得这样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的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笑声了。

5

跟着黎晴又补习了几天，韩欢越来越觉得这个老师很好，很不错，很顺眼，很适合当一个家的女主人。她的家死气沉沉太久了，迫切需要一股新鲜血液来改变一下。

她亲妈是不可能和韩振峰重新和好了，那她就给自己再找一个妈，多简单的事啊。

“我爸说想和老师您当面探讨一下我的学习情况。”放学后，她跟黎晴说，“我爸在南楼咖啡厅等您，您千万不要忘了哈。”

下午上学前，她对韩振峰也说了这么一番话。

韩欢有意撮合这两人，所以给他们安排了一场约会。

除了那张脸，她的父亲韩振峰几乎没有任何缺点。他是医生，没有不良生活习惯，他性格温和，善良正直。而黎晴又是不单单只看别人外貌的虚伪女人，她最看重的是人品。

韩欢偷偷地在咖啡厅外面看了相谈甚欢的两个人几眼，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了，于是她转身回了家。

她没想到会在家里看到冯燕。

冯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韩欢回来，她的神情有些紧张，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韩欢看到了“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

“今天不巧，爸去約会了。”她说。

冯燕有短暂的惊讶，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这样也好，他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过下去。”

“是啊，总是有不嫌弃他外貌的。”

听懂了韩欢话里的讽刺，冯燕叹了一声。

“欢欢，妈妈并不是嫌弃你爸爸的长相，而是……”

“而是什么？让你抛弃丈夫和女儿，抛弃这个家，去另一个地方生活。”韩欢喊出了声，心里的不满和压抑都混合到声音里释放了出来。

“我没有……我不是嫌弃，我是不敢面对你爸爸的脸。”冯燕的声音透着颤抖，回荡在整间屋子里，“我是没有底气，我是愧疚，因为那瓶硫酸，原本是要泼在我的脸上的！”

韩欢怔住了，冯燕也沉默了下来。

“当初为那个孕妇做手术的人是我，因为连续工作时间太长，我太累了，恍惚了一阵，致使手术出现了意外，母子俩没有救回来，家属悲愤之下对着我泼了硫酸，是你爸爸挡在我身前，代替我承受了这一切。”

“他代替我承受了家属的怒火以及泛滥的舆论，而我愧疚难当，自那之后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每天都会在梦中看到满身鲜血的产妇和婴儿朝我走来。而白天清醒时，只要一看到你父亲的脸，我便会想起那一切，想起我犯下的罪过。我拼命地想忘掉，但是你爸爸的脸逼着我无时无刻不回忆起那些事。”

“我坚持了一段时间，心力交瘁，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所以离开了这里，躲开你爸爸。我骗自己，只要见不到那张脸，我就可以忘记那些事，就可以不承认我犯过那样的错，就可以干干净净的重新做一个医生。”

冯燕说着，抽泣着，懊悔着，痛苦着。

韩欢静静地看了她很长时间。

“跟爸离婚吧。”她忽然说，“你们两个确实不应该在一起，分开吧，他值得更好的。”

韩欢刚说完这些话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客厅里传来冯燕的哭声，她没有理会。

原来她的妈妈才是做错事的那个人。

韩欢对冯燕也没什么怨恨，她能理解她，但不能认同她。

韩振峰替她承受了一切，毁了脸，毁了前途，毁了名声，而她一直考虑的只有自己，将爱她的人抛在身后。

不爱了，就分开吧，这样一直耗着彼此折磨，太累了。

没过多久，韩振峰回了家，客厅里先是安静了好一会，之后有说话声传来。韩欢拿出耳机塞在耳朵里，悠扬的钢琴曲阻挡住了外面喧闹嘈杂的世界。

6

隔天，韩振峰和冯燕离了婚，结束了这段长达四年的分居生活。

冯燕离开之前单独找韩欢吃了顿饭，韩欢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她安安静静地吃，安安静静地听冯燕唠叨着。

“好好听你爸爸的话，他这么多年很辛苦的。”

韩欢点头，乖巧听话。

就算冯燕不这样说，她也决定好好当个乖女儿了，何况韩振峰如今在她心里的形象异常高大。

第二天去学校上课的时候，韩欢一直在留意黎晴。黎晴发现了韩欢的小动作，瞪了她好几眼。

韩欢嘿嘿地笑，但没有半点收敛。

傍晚照常补课的时候，黎晴报复性地给韩欢留了很多作业，她咬着牙瞪着眼，暗道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怎么就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给算计了。

“老师，你觉得我爸怎么样啊？”

黎晴翻了个白眼，说：“如果你懂事点听话点乖点老实点，你爸还是有点机会的。”

“我多懂事多听话多乖多老实啊！你还要啥条件啊！”

韩欢不服气，和黎晴打嘴仗。

“如果下次考试你能每门课都及格，我倒是可以跟你爸爸再去一次咖啡厅。”

韩欢刚要高兴，忽然就唉声叹气起来。难度这么大啊……她可不一定能搞定。

“行吧，为了我爸的幸福，我试试吧。”

回到家里时，满屋子都在飘着糖醋排骨的香气，韩欢飘到厨房，仔细观察了一下韩振峰，见韩振峰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异常，她才稍微放下心。

饭桌上，韩欢大口啃着排骨，瞄了韩振峰一眼。

“爸，那天和黎晴老师聊得怎么样啊？”

韩振峰摇了摇头，给她夹了一大块排骨，说：“小孩子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韩欢撇了撇嘴。

“哎……看来给老爸找女朋友是一条异常艰难的路啊。”

“不过没关系，慢慢来，反正老爸是这么好的人，才不愁嫁不出去。”

一个月后，碰上一个雨天，黎晴因家里有事走得早了些，韩欢用不着补课，和同学们一起放了学，顺便蹭了同学的伞。

刚走出校门，她就听到了一阵喇叭声，一抬头，就看到了韩振峰的车，韩振峰正打开车窗对她挥手。

“韩欢，你爸爸又来接你啦！”同学羡慕地说了一句，“都好多次啦，只要碰上阴天下雨，他准来，太让人羡慕了吧。”

韩欢有些骄傲地笑：“谁让我有个好爸爸呢！”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车，迫不及待地说：“老爸，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这次考试的成绩还不错，达到了黎晴老师的要求，她可以和你去咖啡厅约会了哎！”

韩振峰“哎呀”一声，“你什么时候又把我卖出去了？这是亲闺女吗！”

“亲闺女才这么认真给你找女朋友呢！”韩欢做了个鬼脸，模样俏皮又可爱，这是过去的四年里她从没有做出过的姿态。

韩振峰笑了起来，发动了车子。

韩欢也笑，笑得纯粹而满足。

她現在才知道，她有多幸福。

值得庆幸的是，她发现得不算晚。

★【文本聚焦】人们常说，父爱如山。父亲总是以自己的身躯，于无言中坚定、执着地守护着家庭。在这篇文章中，我们也看到了如山一般的父亲形象。韩振峰为帮妻子承担医疗事故的责任，挡在她面前经受伤亡家属泼出的硫酸，从此被淹没在泛滥的舆论之中。而他最爱的女儿由于不了解详情，对他产生了厌恶之心。但在父亲所做的一件件小事中，女儿终于体会到了父亲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关心，于是尝试着打开心扉。作者以事叙人，巧妙地烘托了父亲的高尚品质与父爱的伟大，表达了对父亲的真挚情感。从内容上看，也有一些值得称赞的地方。其一，文章构思巧妙，逐层推进，通过层层叙事来刻画父亲的高大形象。其二，情感丰沛，真诚动人。作者以细腻的笔触，书写了初中生敏感脆弱的内心世界及其对父亲的情感态度的变迁，虚化的情节，凝练且具体。尤其在文章的尾声，当韩欢知道了父亲毁容的真相后，彻底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重新接纳了父亲，读者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作者已经做到了“以情动人”。但有所欠缺的是，未能给读者以理性的启迪。换句话说，主题思想还不够深刻，艺术感染力还不够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