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花、紫藤花,还有那原野上的小草
2020-03-17蒋力
蒋力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中国歌剧也迎来了新的春天。
然而,与其他门类的舞台剧相比,歌剧的艺术创作和生产周期毕竟相对偏长。直到1979年,新中国成立30周年之际,才有一批剧目集中出现。这批剧目中,出现最早、动作最大的大约是中国歌剧舞剧院与广西歌舞团联合制作的《韦拔群》,这也是作曲家陈紫壮志未酬的最后一部歌剧。
陈紫在生命暮年时对其与歌剧相关的艺术活动做了一次回顾,谈到《韦拔群》的音乐创作,他认为主要集中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多声部合唱。他说,这个戏给他提供了更多的可以吸收、采用西洋歌剧作曲方面的手段和技巧的机会,特别是转调、和声。具有少数民族特点的多声部合唱《拔哥回来了》,既是民族的(侗族),又是西洋歌剧的对位手法(复对位),把少数民族的音调用在里面,并有所发展。在陈紫看来,《韦拔群》之前,中国歌剧界还没有人用对位手法写合唱。
二是咏叹调与宣叙调的有意结合。有人评价这是“现代咏叹调”,其实“现代”的概念未必准确。陈紫自己也说,威尔第晚年就更多地运用了这种手法。
三是注重了乐队在歌剧中的作用和地位,提高了器乐的重要作用。陈紫的弟子黄安伦担任了这部歌剧的配器,他在伴奏、插曲、场景描写、过场音乐、合唱处理等方面的写作,都为作品的歌剧化增色不少。
陈紫认为,《韦拔群》一剧的音乐标志着他在歌剧创作的道路上,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民族化和现代化,是他认定的新路。
然而,主观愿望与实际效果有时实难两相吻合,也就是说,作者的创作初衷,未必都能被观众理解、接受甚至喜爱。对《韦拔群》音乐的反映,也是截然不同的。前面说到的那段多声部合唱,周巍峙就很欣赏,认为它既是四部混声、多旋律(两个主要旋律并列进行),同时又注重了民族风格。贺敬之看过戏后,则直接对陈紫说:“音乐是不成功的。”坚守歌剧音乐民族化的作曲家舒铁民给那段合唱打了五分,给主人公最重要的一段咏叹调《长风萧萧》只打了两分。
撰写本文时,笔者再次阅读了陈紫的《我谈歌剧》,注意到其中有关对位手法的一些回忆。陈紫在延安鲁艺音乐系(三期)学习时,系主任冼星海是他的主课老师。星海曾对学生们表示,要写一个比黄自的合唱《旗正飘飘》更好的东西,不仅仅是在气势上,而且是在技术上的。星海后来写的《满洲囚徒进行曲》(塞克词)就是他说的这个作品。陈紫说,星海这个歌写得非常好,技术处理也非常漂亮,是用对位法写的。也许正因为技术上比较难一些,所以它没有特别传唱开。这些东西对他后来进行作曲,有着很大的影响。
看来,《拔哥回来了》这段合唱的写作,陈紫是受了冼星海的“影响”,不仅落实在他的合唱作品中,且将这“影响”带进了歌剧。
《中国歌剧史》一书评述《韦拔群》的相关章节中写道:
由于剧作执笔者缺少歌剧创作实践和经验(《韦拔群》是其处女作),因而剧本存在着不少的问题,尤其是戏剧结构庞杂、冗长,其他的,如戏剧冲突平缓、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较一般化等等。这诸多不足,自然使《韦拔群》音乐的感染力打了折扣。
在此要指出的是,这段文字的作者恰恰就是文中所说的“剧作执笔者”黄奇石先生。他撰写的这段文字,是一个剧作家隔了20年的时光,对自身的反省。很准确,也很尖锐,很不留情面。非常可惜的是没有醒悟于当时。他说:1979年12月,这个戏随中央代表团参加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20周年庆典,在广西巡演近一个月,但返京后未能在京再度公演,也未能做进一步的加工修改,这也减弱了《韦拔群》音乐的影响力。
在陈紫身边边工作边学习的黄安伦,参与了《矿工的女儿》和《韦拔群》两部歌剧的配器后,得到一个独立创作的机会。1979年,中央歌剧院首演了黄安伦“用整体交响性的歌剧形式”(黄语)创作的《护花神》。不知何故,这个作品的命运远远不及《韦拔群》。这是一个悼念周总理的故事,发生在京城某个工厂,剧中的男女主人公白岚、韩峰一曲饱含深情的独唱、重唱《啊,小白花》朴实动人。如果编一套中国歌剧重唱曲选,这曲《啊,小白花》是必要入选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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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初,中央歌剧院公演了王世光、蔡克翔创作的喜歌剧《第一百个新娘》。
维吾尔族民间传奇人物阿凡提的故事,是这部歌剧的主要素材。面对昏聩好色的、妄想娶上一百个新娘的国王,阿凡提施展智慧,巧妙应对,从而使得国王的妄想落空,一对青年恋人也得以被他搭救。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阿塞拜疆轻歌剧《货郎与小姐》曾因其浓郁的生活气息、生动的人物形象和深刻的反封建思想内容,赢得了广大中国观众的欢迎。《第一百个新娘》承继了《货郎与小姐》的喜剧特点,而在音樂上更显出向歌剧方向的努力意识。如果只观赏过《第一百个新娘》的话,你会感到它的道白、对白都略显偏多,作曲家还不敢放手去写出宣叙调,但若与《货郎与小姐》相比,就能发现,“新娘”的台词已大大少于“货郎”的台词,比起“新娘”来,“货郎”显然属于“话剧加唱”或“歌曲剧”之类的歌剧。“新娘”的音乐,不仅有优美的维吾尔族音乐素材,有《掀起你的盖头来》这样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的直接引用和发展,有动听的咏叹,还有不少精彩的独唱与合唱的叠置。
专业界注意到,这部歌剧的音乐既用了一些西洋的手法,也用了一些戏曲的手法,两者结合得比较协调。同时也指出了在喜剧风格追求上的不足:过分严肃,不够夸张,淡化了戏里的人物,正剧的东西多了,悲剧性的严肃部分比较沉闷。尽管如此,对该剧所走的喜歌剧之路,还应予以充分的肯定。在中国歌剧的百年史上,喜歌剧一直没有得到重视,成功的剧目更是寥寥。以笔者之见,《第一百个新娘》之前最成功的喜歌剧(或曰具有喜剧色彩的歌剧)当数《小二黑结婚》;而“新娘”之后,至今还没有可以与其比肩的喜歌剧。比如,紧随其后出现的《火把节》,虽可列入“优秀”行列,但也没有达到预期的喜歌剧高度。难道是中国人的喜剧基因不够丰富吗?想必不是这个问题。
《第一百个新娘》自首演以来,曾演到了香港和台湾地区,以及新加坡,也曾被国内地方院校排演,总场次达300场以上,香港的唱片公司也为之出版了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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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中国歌剧舞剧院制作的《伤逝》也引起了一些反响。施光南作曲的这部歌剧,根据鲁迅同名小说改编,适逢鲁迅百年诞辰,纪念的含义自在其间。
《伤逝》创造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戏剧结构,全剧以春夏秋冬来划分场次,既与剧情的推进密切相关,又符合涓生和子君两个人物的心理发展轨迹。相恋之爱萌发在春,热烈至新婚于夏,生活迫使爱情日渐冷淡于秋,离异于冬。这种结构戏剧的方式,在中国歌剧中,至今仍可称独创。从音乐上看,这个结构遵循了奏鸣曲的样式,春、夏是呈示部,秋、冬为展开部,双人舞是过渡性的插部,最后的返回春是再现部(当然已不再是原来的春)。剧中人物只有两个:女高音和男高音;另有两位歌者:女中音和男中音,作用是交代事件、勾连剧情、渲染气氛。两组人物各占虚实,声部的配备也符合歌剧的基本要求。施光南对声乐化(利于歌唱家发挥声乐艺术和技巧)的自觉追求和对抒情性的偏爱,几乎体现在所有唱段中,无论是主题歌《紫藤花》,还是咏叹调《风萧瑟》《金色的秋光》《不幸的人生》等,都不例外。
用编剧王泉、韩伟的话来说,他们是在力图探索一部把对话减少到最低限度的“全唱型”歌剧。用居其宏的界定来说,这是我国第一部室内抒情歌剧。
该剧首演多年后,曾有一次不太成功的复排,使初看这部戏的观众难免失望。2011年,指挥家郑小瑛整理了剧本和曲谱,改名《紫藤花》,指导她名下的歌剧中心排了出来,演到了北京,还参加了在福州举办的首届中国歌剧节。几年后,解放军艺术学院的王莹硕士毕业,选定了这个剧目,在陈蔚的导演下,使其在舞台上再放光彩。
《中国歌剧史》介绍到《伤逝》时说:将鲁迅的小说改编为歌剧,在歌剧《伤逝》之前,也许还没有成功的先例。笔者略想了一下,不成功的先例似乎也没有。而在《伤逝》之后,据鲁迅小说改编的歌剧,也仅出现了风格上各取一路的《狂人日记》(郭文景作曲)和《祝福》(王祖皆、张卓娅作曲),王西麟颇想尝试的《铸剑》则至今仍徘徊于歌剧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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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剧的“东渐”启发了作曲家、剧作家乃至院团管理者,让他们认识到,这虽是一个外来的艺术品种,但可以与现有的剧种混搭。音乐话剧在话剧团出现了,音乐剧为什么不能在歌剧团出现呢?为什么不能与歌舞剧、轻歌剧混搭一下呢?一些试探着借鉴音乐剧表现手法而且勇于探索的剧目陆续诞生,其中较早出现并产生广泛而巨大影响的是原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1983年首演的抒情轻歌剧《芳草心》。
这个戏是根据上海评弹团的中篇评弹《真情假意》及上海人艺的同名话剧改编的,表现的是一对孪生姐妹——媛媛和芳芳与工程师于刚三人之间的思想、感情纠葛,是一场无私、高尚的人格力量战胜自私、虚伪的卑劣灵魂的人间喜剧。改编之后的《芳草心》,与原作最大的区别主要有两点,一是改了剧名,二是创作了带有主题歌性质的歌曲《小草》。新的剧名,出自成语“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显然升华了该剧的主旨,而《小草》这首歌,更为主题的深化起到了推波助澜般的重要作用。女主角芳芳是一个幼儿园保育员,是一个平民形象的代表,为适应人物的性格和抒情轻歌剧的风格,《小草》这首歌的音乐,采用了亲切、平易的吟唱式写法,结构严谨、曲调质朴,力求集中凝练地传达歌词的意蕴,尽可能用单纯的形式表达深刻的内涵。
曲作者王祖皆、张卓娅说:从剧名的确定到孕育《小草》的歌词,都不是一般事务性的过程,而正是积极阐发原作精神、并以歌剧艺术的特殊功能寻求主题深化的过程。这过程有着极重要的意义,关系到作品的深度和成败。
记得那年我有一次南京之行,一是拜访张锐老师并当面约稿,二是观看《芳草心》。张锐是张卓娅的父亲,前线歌舞团的前辈,歌剧《红霞》的曲作者。那天下午,我在原南京军区干休所张锐老师家里聊了很长时间,暮色将至时,祖皆、卓娅这对年轻的夫妇匆匆到家,我们一起去了位于卫岗的歌舞团礼堂,在那个相当简陋的剧场里,我第一次观看了这个戏。后来,全国60多家院团都演出了《芳草心》,一度形成了一股“《芳草心》热”。歌曲《小草》在社会上产生的影响更大,还在媒体上引起了一场关乎价值观的讨论。1990年,在李刚代表中国歌剧研究会所做的工作报告中,提到歌研会对歌剧创作演出活动的支持时说:“当有些歌劇在当地有争议的情况下,歌研会还是能及时表态的,从而使一些歌剧院团得到支持与发展。《芳草心》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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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79年起十来年间的歌剧代表性剧目,《原野》是不能不提的。
据说,作者金湘、李稻川夫妇曾带着这部作品几处自荐,最后花落中国歌剧舞剧院。不知那些拒绝了《原野》的剧院掌门人后来有没有懊悔,而作为接纳了这个作品的乔羽(时任中国歌剧舞剧院院长)来说,他在此事上的功绩远大于他创作的为数不多的歌剧剧本。1987年《原野》首演时,乔羽即预言:“这将是中国歌剧史上一部具有开创性的重要作品。”今天当可以说:乔羽的预言没有落空。
歌剧《原野》是根据曹禺的同名话剧改编的,改编者是曹禺的女儿万方。其时,她的工作单位是中央歌剧院,但在那里她的编剧才华几乎没有展露的机会。《中国歌剧史》一书中对万方改编的剧本的评价是:提炼浓缩了原著的精粹,既忠实于原作,又极大地发扬了原作中诗意、抒情的部分,更充分地挖掘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为音乐留下了充分的空间。既凝练又伸展,凝练的是人物关系及相互间的矛盾,伸展的是人物的内心冲突,将原著中固有的戏剧性的诗意和激情尽可能地加以发挥。
《原野》的道白和唱詞,都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对此,观众的看法是相当对立的。然而,无论怎样议论,要指出的是,其中一些精彩的唱段,如《人就活一回》《你是我,我是你》等,其成功不仅依赖于音乐,文字的作用亦不容忽视。
金湘在音乐创作上把握住了五大要点:一是坐标,二是结构,三是风格,四是技法,五是情感。
《原野》的音乐创作,从音乐—戏剧结构和音乐的戏剧性展开方式,到充分发挥各种声乐形式和交响乐队的丰富表现力,到适当运用各种西方现代主义的作曲技法来展开戏剧冲突、营造特定的戏剧情境,再到创造性地吸收、融化民间音乐的音调元素,来追求歌剧音乐和人物唱腔的民族风格诸方面,都有大胆而独到的创造,取得了十分精彩而强烈的戏剧效果,并在所有这些方面均已达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歌剧音乐创作的最高成就。(居其宏语)
遗憾的是,《原野》既是金湘早期歌剧创作中的力作佳作,也是他的巅峰之作。居其宏在其专著中指出:在金湘所有的歌剧音乐剧创作中,《原野》无疑是最好的一部,也是金湘实践其“歌剧思维”成就最高的一部。换言之,真正能够在一个较高审美层次上实现其“歌剧思维”的作品,也仅《原野》一部。
事实上,金湘的多部歌剧创作中,也只有《原野》这一部至今仍在不同的院团、地区乃至海外继续上演。这倒证明了专家、院团和观众的喜好,有时也可以相当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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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期,湖南的湘潭、郴州、株洲、衡阳等地相继出现了一批歌剧新作,湘潭市歌舞剧团的《中原女烈》是其中最早的一部。随后,有湘西自治州歌舞团的苗歌剧《带血的百鸟图》、衡阳市歌舞剧团的《梨园一枝梅》和山歌剧《一撞钟情》、湘潭市歌的《蜻蜓》和《深宫欲海》、郴州市歌舞剧团的《公寓·13》、株洲市歌舞剧团的《小巷歌声》等。这批作品背后最重要的两个人,一是湘潭市歌从演员改行导演、编剧的冯柏铭,一是湖南省歌的作曲家刘振球,他们更具代表性的作品也即将出现,湖南也因这批剧目的集中出现而被称为“歌剧绿洲”。
这一时期,各地较有影响的歌剧还有:《傲蕾·一兰》和《同心结》(总政歌剧团)、《启明星》《第二次握手》和《郑和》(武汉市歌)、《壮丽的婚礼》和《琴箫月》(海政歌剧团)、《带血的项链》和《奴隶的爱情》(原兰州军区战斗歌舞团)、《琵琶行》(福州军区歌舞团)、《赫哲人的婚礼》《夏氏姐妹》和《仰天长啸》(哈尔滨歌剧院)、《情人》(辽宁歌剧院)、《忆娘》(空政歌剧团)、《贺龙之死》(中国歌剧舞剧院)、《莲花落》和《番客婶》(泉州市歌剧团)、《宦娘》和《喜事的烦恼》(天津歌舞剧院)、《火把节》和《灵与肉》(重庆歌剧院)、《马五哥和尕豆妹》和《咫尺天涯》(甘肃歌剧院)、《多布杰》和《大野芳菲》(上海歌剧院)、《格达活佛》和《青稞王子》(四川省歌)、《木卡姆先驱》和《倩牡丹》(新疆歌剧团)等。
歌剧的多元形态,正在逐步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