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之狐
2020-03-16祖克慰
祖克慰
夜幕下的人狐较量
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静得没有一丝风,只有月光,洒着冷冷的清辉,让人有种清凉的感觉。就连那些狂躁的牲畜,猪狗羊、牛马驴、鸡鸭鹅都没有了声音。夜的寂静,你可以听到大地的呼吸,树叶落地的声音。
沉寂的夜晚,其实并不平静,总有些事物,在你不经意间弄出一些动静来。一只狐狸,在午夜时分,站在村子西边的小山坡上,发出一声粗唳的尖啸。那声尖啸,你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快乐还是哀伤,随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这样的尖啸声,连续出现在夜晚,而每次尖啸后的次日早晨,村子西边石秋生家的鸡,就会莫名地被咬死在院子里。村子里的人有点惊奇,说是狐狸饥饿猎食吧。可奇怪的是,狐狸把鸡咬死后并没有吃掉。再说,村子西边住着几户人家,怎么就单单咬死石秋生家的鸡?人们说笑,石秋生惹着了狐狸精。
石秋生确实招惹了狐狸,就在他家的鸡被咬死的前几天,他打死了一只小狐狸,是一只未成年的狐狸。他老婆得了支气管炎,吃了很多药,不见好转,病急乱投医,有人告诉他一个民间秘方,用鱼腥草炖狐狸肉,既好吃又治病。
那只小狐狸是在黄风崖打死的,用的是土办法“熏皮狐子”。就是在狐狸的巢穴前,点燃柴草用烟熏,小狐狸忍受不了烟熏火燎,从巢穴中出来,被石秋生一棍子打死了。石秋生拎着小狐狸回家,被老狐狸看到后,跟踪着找到了他的家。当然,这是石秋生的猜测。
狐狸有着极强的报复心,看到自己的子女被打死,就在夜晚实施报复。鸡子被狐狸咬死,石秋生很气愤。那个年代,鸡是很金贵的家禽,日常开销,油盐酱醋,都靠母鸡下蛋。两个晚上,死了几只鸡,对于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是莫大的损失。
石秋生说:这只可恶的狐狸,不能让它再来祸害鸡了。第三天的晚上,石秋生借来了一支土枪,把两只鸡用细绳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做诱饵,引诱狐狸上钩。
那夜月光如洗,银盘似的月亮悬挂在天空,发出明晃晃的亮光。清风吹过,摇曳的树枝,在眼前晃动。枣树下的两只鸡,咯咯地叫着,扇动着翅膀。一枚树叶被风吹落,缓缓下坠,月夜如同白昼。石秋生端着枪,趴在牛棚里,等待着狐狸的到来。
午夜时分,一声刺耳的“呜呜”声传来,随后一个黑影蹿到院子里,石秋生一阵激动,刚要扣动枪机,却听到“喵呜”一声,睁大眼睛一看,发现是一只大狸猫。那只猫很淘气,在院子里蹿来蹿去,“喵呜喵呜”地叫着。石秋生看着猫,气得牙根痒,这是一只发情的母猫,在寻找他家的公猫。
大狸猫在院子里闹足闹够,蹿过低矮的院墙,“喵呜”一声没了影。大狸猫这一闹腾,就过了午夜,已是夜里一两点钟。可能是大狸猫惊动了狐狸,狡猾的狐狸再也没有出现在石秋生家的院子里。也许此刻狐狸躲进了某个角落,或者回到自己的巢穴,正在呼呼大睡。
石秋生守了大半夜,却未见狐狸的踪影。石秋生后来说,那夜的月光明晃晃的,狐狸如果走进院子,必死无疑。其实,石秋生说得有些夸张,他人很本分,从没见他打过猎,使用土枪,也是第一次,狐狸就是进了院子,他能不能一枪毙命,谁也说不准。
狐狸似乎是在与石秋生捉迷藏,又是两个晚上,石秋生趴在牛棚里等着狐狸出现。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要说狐狸,就是喜欢夜晚偷食的老鼠,也蛰伏在洞穴里。只有蛐蛐,不知疲倦地鸣叫,叫得石秋生心里烦躁不堪。
三个夜晚,在寂寞与焦躁的等待中,从石秋生的眼中溜走了。没抓住狐狸,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双腿像灌了铅,沉重无力。连续的熬夜,石秋生的眼睛布满血丝,像得了红眼病。白天干活无精打采,眼皮总是打架,有时候正在说话,却听到他微微的鼾声。
他妻子说:今晚就不要守了,你守了三个晚上,连狐狸的影子也没见着,可能狐狸咬死咱家的鸡,报了仇,不会再来吧!
石秋生说:三个晚上都守了,还在乎一个晚上吗?这只可恶的狐狸,我一定要抓住它。
石秋生知道,那只狐狸,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它一定还会再来。其实,石秋生想的没有错,狐狸就是这样一种动物,记仇。强烈的复仇心,已让狐狸失去了理智,机警、聪明的狐狸,有时候也会被仇恨蒙蔽心智。
又是一个月夜,月光皎洁,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静与祥和。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落下斑驳的黑影,像是碎条儿挂在树丫上一般。月光下,蛐蛐唱着小夜曲,那一声声的鸣叫,让大地生动起来。这么美妙的夜晚,是不应该有血腥的场面。可是,石秋生趴在牛棚里,手中握着一支土枪,正在酝酿着一场血腥的杀戮。
那只狐狸,终于来了。它轻轻溜进了院子,月光下,它抬起头,四下看看,蹑手蹑脚,轻轻向枣树下的两只鸡走去。就在这时,石秋生手中的枪响了,一条火焰喷射而出,把院子照得红晃晃的,火光湮灭之时,狐狸应声倒下。
看到狐狸倒在自己的枪下,石秋生丢下土枪,很興奋地来到狐狸跟前,用脚踢了一下狐狸,没有反应。石秋生弯下腰,准备提起那只狐狸,看看咬死他家鸡的狐狸是个什么样子。可还没等他把狐狸提起来,狐狸腰一弓,从屁眼里喷出一股气体,“腥臊酸臭辣”五味俱全,直扑他的鼻孔。他一口气没回过来,那股气体就进了他的口腔。顿时,那股气体在他的肺腑里,乱窜乱撞,胃里一阵阵地翻动,一股黏稠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喷射而出。
晚上的那顿饭菜,在一瞬间被他全部喷射在院子里,那两只鸡看到一地的美味,忘记了恐惧,“吧嗒吧嗒”地啄了起来。
擦干了嘴巴上的污物,抹去鼻涕眼泪,石秋生想起那只狐狸,再看时,地上哪里还有狐狸。他打开手电筒,亮光下,地上只有斑斑点点的血迹。那只受伤的狐狸,随着喷射而出的气体,一跃而起,跑得无影无踪。
没打到狐狸,差点被狐狸熏晕,石秋生闹了大笑话。村子里人嘲笑他:没抓到狐狸,惹了一身骚,这事也只有石秋生能干出来。
那只受伤的狐狸,再也没有出现在石秋生家的院子里。那一枪,虽然没有让它当场毙命,但也足以让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也有人认为,受伤的狐狸之所以没有再来石秋生家,可能是受伤后死了。死去的狐狸,是不可能偷鸡的。或者是恐惧,吓破了胆。
狐狸随着那夜的一声枪响,消失在茫茫的大地上。但是,那只狐狸给石秋生留下的阴影,并没有随着它的消失而烟消云散。那股奇臭无比的气味,始终萦绕在石秋生的幻觉中,如影相随,时时伴着他,召之即来,挥之不去。
很长一段时间,石秋生不敢想起那只狐狸,甚至不敢看到一只狗。想到狐狸或者看到狗,他的心就会一阵抖动,那股又酸又腥又辣又臭又臊的气味,在他的身边弥漫,直入肺腑,顿时胃里翻江倒海,随之一股污物如水龙头般的喷射而出。
他甚至看到妻子那两片红唇,就会想到那是吃过鱼腥草炖狐狸肉的嘴唇,瞬间就有一股强烈的奇怪的臭味向他袭来。当然,这是石秋生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只有石秋生自己知道。
因为常常呕吐,石秋生日渐消瘦,原来红白的脸,变得黑瘦黑瘦,三十来岁,眼角就布满了皱纹。看过不少医生,也吃过不少药,就是没有效果。只要触动他那根脆弱的神经,就会条件反射地呕吐。
在一个阴沉沉的冬天,妻子对他说:天可能要下大雪,一个冬天,要烧不少柴,你去山上砍些松枝、栗毛,预备些过冬的柴火,我在家里炖锅肉汤,给你补补身子。
石秋生砍柴回来,又饥又饿,妻子给他盛了一大碗肉汤。可能是饥饿的缘故,连肉带汤,他吃了两大碗。吃罢,妻子问他:这肉香不香?
石秋生说:香。
妻子说:有没有古怪的味道?
石秋生说:没有。
妻子说:这不是兔肉,是狐狸肉。
石秋生随口说:狐狸肉还怪香呢?
突然,他愣怔了一下,丢下碗跑到外面,蹲在地上就吐。
呕——,停住了。
呕呕——,又停下来了。
呕呕——呕呕——,可奇怪的是,他的胃并没有翻江倒海,他“呕呕”了两声,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石秋生站起来,擦了擦因用力呕吐憋出来的眼泪。他觉得,今天是咋回事?啥东西也没吐出来。那些吃到胃里的狐狸肉,咋就没有那股奇怪的味道呢?原来,狐狸肉这么好吃,我以前是咋回事,不就是狐狸放了个屁吗?
此后,石秋生再也没有闻到那股“腥臊酸臭辣”的那种气息。他呕吐的毛病,自此以后神奇地好了。
泣血的狐狸
1978年的冬天。刚过冬至,天就变了脸,上午还是阳光明媚,下午就阴云密布。到了夜晚,飘飘洒洒下起了雪,不大不小的雪,下了一夜,早晨起来,足足脚脖深。那雪,把大地染成一片白,土地是白色,房子是白色,树是白色。清一色的白,白得晃眼。
吃过早饭,太阳露出了黄黄的脸,阳光弱弱地照射,大地有了一点暖意。刚坐到屋里,生了一盆火,手还没烤热,就听见马元喊我,走出来一看,马元扛着一只土枪,嘴里叼着一支烟,站在我家院子里。马元看见我说:走吧,上山转一圈。
马元说的转一圈,就是打猎。说是打猎,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的,就是打只野兔和野鸡。山坡上原来有野猪,现在野猪很少,也不好打,远远地躲着人。过去偶尔还能碰上一匹狼,后来都跑进大山里。野猪和狼,都成了稀有动物。
阳光昏黄,那点热量,还没到人身上,就被风吹走了。山野里寒气逼人,风刮过,直往身上钻,穿透棉袄,在肉上拧,直入肺腑,透心的凉。每刮一股风,忍不住就要打个寒噤。我们从东山坡开始,马元走山顶,我走山半腰,边走边用石块轰野兔,甩一块石头,看看动静,再甩块石头,再看动静。野兔也没有,野鸡也没有,只有几只斑鸠,“扑棱棱”飞走了。
马元有点不甘心,说:咱们去北山坡看看。我们就去了北山坡。北山坡有一片柞树林,在山沟里,常有野鸡出没。我们来到北山坡的柞树林,刚甩出几块石头,就听见“扑棱棱”响,两只野鸡从林子里飞了出来,惊飞了一溜雪花。我还没开枪,马元的枪就响了,一只野鸡从树梢上落了下来。
看到野鸡被击落,马元就向林子里跑,不一会儿,就拎着一只肥硕的野鸡,从林子里走出来。马元看着花红柳绿的野鸡,笑得两只眼挤在一起。我说:打着了。马元没说话,把那只野鸡高高地举起来,晃了晃,一脸的得意。马元说:回家炖锅香喷喷的鸡汤,再打斤酒,咱们俩美美地喝一顿。
本来是想回家的,可马元不尽兴,嘟囔着说:就你小子怕冷,风吹吹冻不死。今天运气多好,上来就是一只肥嘟嘟的野鸡。一会儿还有野兔等着咱们呢。咱们去南山洼看看,那里有林子,说不定还会碰到野猪,要是打一只野猪,那今年就有肉吃了。
还没走到南山洼,就看到一溜脚印,马元看了看说:像是狼的脚印,也不像,狼的脚印比较大。像狗的脚印吧,也不是狗。
我看看说:像是狐狸的脚印,但有点模糊,看不清。
马元又看看说:你还别说,就是一只狐狸的脚印。马元有点兴奋地说:要是一只狐狸多好啊!现在狐狸越来越少了,弄一只狐狸,值大价钱呢!
值不值大价钱,我不關心,我原本就没打算靠狐狸发财。母亲说过狐狸是有灵性的动物,不能伤害。不过,要是抓一只狐狸,养在家里,比养一只鸟神气多了。
我们沿着狐狸的脚印,追踪而去。走着走着,前边是一片荆棘,杂乱的枝条,淹没了狐狸的脚印。我和马元就到处查看,寻找着狐狸的踪迹,然后继续追踪。在一片荆棘和荒草丛中,狐狸的脚印再次消失。
我们拨开荆棘和荒草丛,看到一个圆形的深坑。马元说:是陷阱。我看了看,这是一个稍大的陷阱,大概是给野猪准备的吧!我刚伸出头,想看个究竟,突然听到“呜呜”的鸣叫声。那是狐狸惊恐的哀鸣。
这个为野猪准备的陷阱,却让这只倒霉的狐狸掉了进去。马元跳下去,伸手就抓狐狸,冷不防被惊恐的狐狸咬着了胳膊。疼得马元一阵杀猪般的嚎叫。马元抬起另一只手,在狐狸的眼前晃动着说:你松不松口,你不松口,我打死你。狐狸并没松口,马元一巴掌打在狐狸的头上,狐狸“嗷”的一声,松开了口。马元说:狗日的东西,敢咬我,你咬啊!你咬啊!再咬我就送你见阎王。
想啥就来啥,我刚才还在想着养一只狐狸,狐狸真的就送上了门。看见马元打狐狸,我有点心疼,我对马元说:狐狸是野牲口,它受了惊吓,能不咬你吗?不要打了,这只狐狸我要养呢!
马元说:凭啥你要养,我还要养呢!再说,狐狸多值钱,就这么送给你,想的还怪美呢?
我说:你说我凭啥养?我喜欢养。你养狐狸门都没有,就凭你打狐狸的狠劲,这狐狸你也养不成,你养还咬你。
马元说:好好好,你养就你养。不过话要说清,这狐狸是咱俩的,以后不养了,卖钱咱俩平分,要是养死了,狐狸皮归我,好事不能都让你占尽了。
我说:好!咱们一言为定。
马元说: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马元这家伙,啥都好,就是喜欢钱。看见钱就像看见爹了。也难怪,二十五六了,还没结婚,在农村,早就成了老大难。这不能怪马元,说了几个对象,都是因为家里穷,没钱交彩礼,一个个都吹了。
回到家,我把狐狸圏养在铁笼里,铁笼是以前养兔子时用的,已经废弃多年,正好做了狐狸的笼子。笼子很大,有足够的空间,狐狸可以自由活动。狐狸关进笼子时,在笼子四下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我的头发晕。它对新家,似乎有点不适应。我想,转就转吧,等你转够了,就不转了。
转了一阵,狐狸不再转圈。它可能是真的有点累,卧在笼子里,瞪着一双眼睛,看着笼子外面,一动不动地看着,足足看了十几分钟,才眨巴一下眼睛,然后接着看。我顺着狐狸看的方向看,狐狸看的地方,啥也没有。这只狐狸,它究竟在看啥呢?我不知道,只有狐狸自己知道。
晚上,我坐在火盆边烤火,想想天这么冷,就把狐狸的笼子搬到火盆边,想让它也烤火取暖。刚到火盆边,狐狸就在笼子里转起圈来,转一阵,竖起身子,用前爪抓着笼子,向外面看。这只狐狸它是怎么了?总往外面看,外面是白的雪,除了雪,什么也没有。
我想,也许是狐狸饿了。是的,它可能一天没有吃东西吧。我给它捞了一碗面条,还散发着一股葱香的气息。这只狐狸,望着外面,头也没动一下。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条,那飘着葱香的气息,直往狐狸的鼻子里涌。可是狐狸,视而不见,闻而不动。
那天晚上,大概在午夜时分,我正睡得朦朦胧胧,突然间听到一声“嗷嗷嗷”的鸣叫声。我折起身子,侧耳细听,那声音消失了。我刚躺下,“嗷嗷嗷”的鸣叫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我听清楚了,是狐狸的叫声。难道,这只狐狸还有同伴?那么,在外面鸣叫的狐狸,是它的同类?是它的丈夫?还是它的儿女?
第二天,我去水塘抓了几条鱼。鱼是鲫鱼,还有白条,肥嘟嘟的鱼,在水桶里活蹦乱跳,抓一只放在笼子里,鱼还在跳,一上一下地跳,狐狸看着鱼,仰着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这只狐狸,还有点傲骨。
我正在喂狐狸,马元叼着一支煙卷,晃晃悠悠进来了。看我喂狐狸,就说:不吃就算了,饿它两天,看它吃不吃?说完,又对我说:昨天晚上你听见狐狸的叫声没有?
我说:听见了,叫了一阵呢!
马元说:你听出来没有?那是狐狸的儿女循着气息找上门来了。我听了听,有七八个月大了,快长成大狐狸了。要是打两只,值好几个钱呢!
我说:你就记着钱,除了钱,你还认得什么?
马元笑嘻嘻地说:你说的没错,我就认得钱,没有钱,能娶来媳妇吗?你是不急,还小着呢!可我呢?再过两年,只有娶寡妇了,可省事,老婆孩子都有了。
我笑了:有个漂亮的小寡妇,还有人叫你爹,美死你了。
马元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咱说正事,今天晚上,你帮帮忙,等那些狐狸崽来找老狐狸时,咱俩同时开枪,少说也收拾一两只。要是运气好,就全收拾了。到时你就等着数钱吧!
我说:打只野兔野鸡,或者是野猪,我都可以帮你忙,但打狐狸,我不能帮忙。我妈说,狐狸不是仙就是妖,不能招惹。打狐狸,这事没得商量。
听我这么一说,马元脸一沉,气咻咻地走了。走着嘟囔着:什么朋友,帮个忙都不帮。你不去我去,我就不信离了张屠夫就吃带毛猪。
似乎是预感到什么,狐狸又开始在笼子里转圈,爪子把笼子抓得“哗哗”响,显得烦躁不安。我再次给它放了两条鱼,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我把鱼送到它的嘴边,可它摆了一下头,那条鱼从我的手中甩了出去,被笼壁弹了回来,在地上扑闪着尾巴。狐狸目不斜视,看着外面,任凭那条鱼在笼子里蹦跳。
夜晚如期来临。狐狸的叫声再次响起,马元说的对,鸣叫的狐狸,还未成年。那声音有点孱弱,底气不足。但叫声一阵接着一阵,开始感觉有点遥远,慢慢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房屋后边山坡上,叫声很近,很清晰。我知道,那是儿女寻找母亲的呼声。
狐狸听到叫声,顿时躁动不安起来,它开始在笼子里转圈,用爪子抓笼子。是的,它听到了儿女孤独无助的呼叫,它听到了那叫声里的忧伤,那是儿女沾血带泪的呼喊。
此刻,狐狸越发烦躁,“呜呜”地叫着,似乎是痛苦的哀鸣,也好像是对儿女呼唤的回应,那“呜呜”声低沉、浑厚、悲伤,带着一股强烈的穿透力,从屋子里发出来,飞过院子,在院子里回旋一阵,从树梢上向远方延伸。那声音,让我感到惊恐,脊背发凉。
突然,狐狸静了下来,转过身望着我。我看见,狐狸的眼睛里,带着乞求、忧伤、痛苦,然后,前腿慢慢地跪了下来,面朝我跪了下来。我分明听到“扑通”的一声脆响。我惊呆了。说实话,我从没有经历过如此悲壮的场面。我望着狐狸,瞪大眼睛,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也许是我的惊呆,让狐狸产生了误会,它以为我并没有接受它的乞求。我听见一声低吼,那只狐狸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头撞在笼子上,一下两下三下……我看见鲜血飞溅,铁笼子的门上沾满殷红的血迹。狐狸的额头上,血肉模糊。
我知道,如果我不放走它,它还会继续撞下去,直至死亡。我不愿意就这样看着狐狸死在我的面前,这样的恐怖场面,会像影子一样追随着我,让我噩梦不断,我不想生活在噩梦中,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放走它。
我顾不得多想,伸手打开了笼子,抱起狐狸,为它擦去额头上的血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身子,让它平静下来。然后把它抱到房后的山坡上,放到雪地上。
我看见它的眼睛,在雪夜里,发出蓝幽幽的光,看我一眼,后退几步,突然对着我发出一声鸣叫,转身向着那声声召唤飞奔而去,身后是一溜溅起的雪花,向两边弥漫。
那个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一片茫茫的雪野里,只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逃跑的狐狸
有一天我在山坡上溜达,漫不经心地踢着一块小石子,走着踢着,石子咕咕噜噜地向前滚,一直被我踢到山沟里。我看见一根短小的朽木棍,是一截槐树的根部,光溜溜的,有一扎长,我抬起脚,把那根朽木棍踢出一丈多远。
那根被踢出去的朽木棍,又突然飞到我的跟前,在我面前翻了几翻停下了。我抬起头,小坡站在我前边,笑嘻嘻地给我招手。看见小坡,我就知道好事来了。不是看到一窝鸟,就是抓到了鹌鹑。这家伙眼贼亮,山坡上的鸟窝,总是被他看见,下套子逮鹌鹑,一逮一个准,很少失手。
果然,小坡走到我跟前神秘地说:大哥,你不是想养一只狐狸吗?这回你可要称意了。我发现了一个狐狸窝,估摸着还有一窝小狐狸,我瞄了两天,看见老狐狸叼着东西往窝里跑。
这家伙嘴甜,整天大哥长大哥短地喊,其实我也没比他大多少,就大几个月,都是15岁。别看他比我小几个月,嘴上的功夫比我强。
听说发现了狐狸窝,我就有点急不可待。我对小坡说:在哪里?去看看。
小坡说:先不要惊动狐狸,我在那里瞄两天,一旦弄出动静,我那两天的工夫就白搭了。后晌你去了就知道。
这家伙,精能着呢!怕我吃独食,一个人去把狐狸窝扒了。
后晌我和小坡去捉狐狸,小坡扛了一把镢头,我扛一个铁锨,又弄了一个网兜,就去了山坡。狐狸窝在楝树沟,离家里把地。到了楝树沟,小坡把我领到一个黄土沟,在一簇山楂丛下,看到一个脸盆大的土洞。我在四周转了转,看是否还有出口,果然就找到了一个出口,我在出口处楔四个木头橛子,用绳子拴着网兜,罩着出口。准备齐毕后,开始挖土洞。
黄土洞挖着比较容易,小坡用镢头挖,我用铁锨铲,一会儿就挖了两三米。狐狸的洞,曲里拐弯,挖着挖着就发岔,顺着岔口往前挖,又没洞了。只好拐过来再顺着老洞挖,挖了一阵,又出现一个岔口,再沿着岔口挖,挖着挖着又没了洞。一直把所有的洞挖完,也没看到狐狸,只看到一些狐狸的毛发。
小坡说:咋回事?昨天还看见狐狸钻进洞里,今天啥也没有,是不是还有岔洞?
我说:哪来的岔洞,所有的岔洞都挖过了,一个不漏,根本就没有狐狸。
小坡说:大哥,我真的看到狐狸钻进洞里了,谁要诳你谁是狗。
看着小坡賭咒发誓,急得面红耳赤。我说:我信你还不行,我知道你看见狐狸钻到洞里了。狐狸这东西,比猴子还精,可能是你瞄狐狸时,被狐狸发现了,狐狸就搬了家。
小坡笑了说:我就说咋会找不到狐狸,原来是狐狸看到我瞄它,就搬家了。狗日的狐狸,咋就比人还能呢?
我说:你以为狐狸是个二球,狐狸睡着了,也比你精。
小坡说:是哩是哩,狐狸睡着了也比我精。
这家伙,嘴上服气,但心里不服气。不过,他的长处就是心里再不服气,也从不跟你犟嘴。明明心里不舒服,脸上却一直带着笑。啥时候看,啥时候都笑嘻嘻的。年纪不大,心机很深。不过,人不坏,从没有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在心里,伺机报复。
没有捉到狐狸,我和小坡都有点失落。我们俩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走出楝树沟,小坡说:去南洼吧!我在那里看到一窝鹌鹑蛋,有四五个,我昨天下了套,说不定这会那只斑鸠正在扑棱呢!要是套着了,就给你养。
我说:走,咱看看去。不过鹌鹑我不要,灰不拉几的一点也不好看,还是个秃尾巴,谁愿意养那么难看的鸟?
小坡说:也是,那就烧烧吃算了。你不知道,鹌鹑香得很呢?
走到南洼,在一条白沙岭上,看到鹌鹑蛋还在那里,但并没有老鹌鹑,小坡下的套,被鹌鹑弄到一边去了。两个套有一个活扣已经被鹌鹑解开,另一个被鹌鹑啄断了。小坡看着那两个套,笑嘻嘻地说:傻里吧唧的鹌鹑,咋会学能了,还会甩套呢?
啥也没逮着,我们俩怂头耷脑往家走。快到村子时,小坡说:大哥,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我一准给你弄只狐狸养养。
我确实想养一只狐狸,想了好多年。我曾经为看一下狐狸,在山坡上溜达两个暑假。我这人很执拗,想干的事一定要干成,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弄到手,想说的话一定要说,就这样,倔驴一个。我想养狐狸,想了这么多年,可一直没有弄到一只狐狸。
我不知道我为啥这么的拗,一心一意想养狐狸。我为啥要养狐狸,养狐狸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要说不知道也不对,一是狐狸好看,二是村子里没有人养过狐狸,养只狐狸炫耀炫耀。多么可笑的想法,一直伴着我好多年。
小坡能不能给我弄只狐狸养养,我心里没数。这么多年,我抓过几次狐狸,都没抓着。父亲帮我抓过一次,跑了。我哥帮我抓过一次,也跑了。我自己抓过一次,还是跑了。这次和小坡抓狐狸也没抓着。算了算,抓了四次狐狸,一次也没抓着。应该说,我与狐狸无缘,该收手了。
有很多夜晚,我瞪着眼看屋顶,屋顶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但我还是看。我对自己说,看不见就不要看,可我控制不了自己不看屋顶。其实我知道,我不是在看屋顶,看屋顶只是释放心中的烦躁。还有一段日子,每次吃饭,端起碗,我就有一种想把碗摔了的意念,每次都这样,可我一次也没有摔过碗,就是有这种想法而已。我不知道为啥?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当初为啥会有这种想法。
要说一点也不明白也不对,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乡村多么的孤寂。没有书,就是有也买不起,一本书要好几毛钱呢!看不到电影,一年就放几次电影,翻来覆去就那几部,《南征北战》《奇袭白虎团》《渡江侦察记》等。看场戏就更不容易了,县里的剧团,一年也下不来一次,偶尔下一次乡,人山人海,挤不到前边,踮着脚尖,只看见演员的半张脸。收音机更是稀罕物,谁家有个收音机,娇贵得不得了,摸都不让摸一下。我那时的怪想法,可能就是孤独留下的后遗症。
也许,那个年代,养一只狐狸,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如果有一只狐狸陪伴,少年时代的天空可能会更加湛蓝。小坡的话,一直没兑现。到了秋天,我们都去上学了,抓狐狸的事,就这么给放凉了。
第二年,我和小坡中学毕业,又回到了乡下,开始了一个真正的农民生涯。也就是这一年的夏天,我和小坡终于抓到了一只狐狸。
抓這只狐狸很顺手,办法也很简单,就是用火熏,在狐狸的后洞口罩一张大网,这边火一熏,那边狐狸受不了烟熏火燎,一头撞进了网里。我和小坡蹿过去按着网角,往上一提,狐狸就被装进了网兜里。这是一只半桩子,还未长成大狐狸,有七八斤重。我们高高兴兴,一路梆子腔,从山坡唱到家里,那个高兴,就不用说了。
虽说抓到狐狸,但这之前村子里没人养过狐狸,狐狸喜欢吃啥,每天喂多少东西?我们都不知道。生怕养不好把狐狸养死。问村子里的老人,有人说看见过狐狸吃鱼,也有人说狐狸吃老鼠,也有人说狐狸啥都吃,就像养狗一样。如果像养狗那么容易,就好养了。
我和小坡先是下河去抓鱼,鱼好抓,小河沟里,稻田沟里,水塘里,到处都是小鱼。我们抓了些鱼,试着喂狐狸,狐狸见了鱼,闻了闻,觉得味道好极了,就一口咬着,“吧唧吧唧”吃得很香。有时候没有顾上抓鱼,就喂它一些剩饭什么的,它也吃,但没有吃鱼香,有点不情愿的样子。
有一回我们抓了一只大老鼠,足足有半斤重,拿回去往笼子里一放,狐狸就跑上去抓老鼠,把老鼠吓得“吱吱”叫。狐狸不管老鼠叫不叫,一口下去就咬着老鼠的头,“咔嚓”一声,老鼠弹弹腿就不动了。狐狸吃得很香,满嘴都是血,把我和小坡恶心得直反胃。后来,我和小坡就再也不给狐狸吃老鼠。
喂了一段时间,那只狐狸就和我们熟悉了,每次看到我们,就在笼子里上蹿下蹦,一副巴结讨好的样子。偶尔,我和小坡把狐狸放出笼子,用一根链子拴了,带着狐狸满山跑。出了笼子的狐狸,不时往我俩身上蹭,很亲昵,也很可爱。
闲下来时,我和小坡没事就蹲在笼子前看狐狸,每次我们看它,它都很高兴,看上去在痴痴地笑。看到狐狸笑,小坡就说:大哥,狐狸笑呢!
我说:像是在笑。
小坡说:不是像是在笑,是真的在笑哩!你看它那眼睛,眯缝着;你看它的嘴巴,翘翘的,咋看都是在笑呢!
我看了看,还真的是在笑呢。可是,我还没听说狐狸会笑,狐狸到底会不会笑?我还真的说不清。但是,眼前的狐狸,分明在笑,只是没有像人那样,笑出“咯咯”的声音。不管咋说,狐狸的模样确实让人喜欢。
有一天,小坡对我说:弄一只狐狸,要么圏养在笼子里,要么拴在树上,有啥意思。大哥,咱们是不是让狐狸像狗那样,整天跟在咱俩屁股后,那多神气!
我说:我也想着让狐狸跟在咱们屁股后,可一旦撒开,狐狸要是跑了呢?
小坡说:你说的对,要是跑了的话,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还是拴着吧!。
我说:不行的话,先撒在院子里,看看它会不会跑。要是想跑的话,还拴着。要是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再慢慢调教着去外边撒撒欢。
小坡说:还是大哥想得周到。小坡又在拍我马屁,这家伙,三天不拍马屁就憋得慌。
把狐狸放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它有多高兴。蹦蹦跳跳在院子里撒欢,一会儿跑到小坡跟前,上蹿下跳地闹着玩,一会儿跑到我跟前,在我的裤腿上磨蹭着。狐狸,真的与我们混熟了,亲得就像一家人一样。
这样几天,狐狸很乖,没有一点想逃跑的迹象。我和小坡慢慢地放松了警惕,虽没有大撒鹰,也给了它很宽松的自由。有一天我和小坡商量着给狐狸弄点鱼啊泥鳅啊螃蟹啊啥子的,给它改善改善生活。我俩在河里、稻田沟里弄了一桶鱼虾、泥鳅、螃蟹回来,谁知进了院子,却没看到狐狸,在院子里找个遍,也没看到狐狸的影子。
狐狸是不是跑了?我们俩心里一沉,觉得不对劲,走时候院子锁着,它能跑到哪里?再看看院子,突然就发现,在院子的墙角,靠着一根檩条,是扒房子扒下的檩条,没用上,就靠在了院墙上。我知道,狐狸就是沿着这根檩条,翻过院子跑了。
晚上母亲回来圈鸡子,查来查去,少了一只花母鸡。那只狐狸逃跑时,把我家的一只花母鸡也顺手带走了。我妈气得大骂我和小坡,养啥不好,偏偏养只狐狸,这下好,把我的花母鸡也赔进去了。
我和小坡伸伸舌头,赶紧溜出院子跑了。走到门外,小坡就骂:没良心的东西,我们好吃好喝地喂着你,给你逮鱼抓螃蟹捉泥鳅,你跑了不说,还偷吃花母鸡,没良心的东西。
我说:别骂了,你再骂,狐狸也听不见。
小坡说:骂两声解解气。
我说:气啥气,以后不养狐狸了。
小坡说:对,以后不养狐狸了。大哥,走,咱们弄只鸟养养!
我说:不养了。以后啥也不养了,干点正事吧,都十五六岁了,还整天光想着玩。
小坡说:不养了,不能光想着玩,得干点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