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村的一地鸡毛
2020-03-16朱成玉
朱成玉
再次回到鸡毛村,已人过中年。这儿不比城里,变化极缓,如果把城市的变化比作爆炒,那么鸡毛村的变化就如同小火慢炖,在记忆的大锅下面,文火灿灿,儿时的场景依稀可辨,味道依然淳朴。
20多年前外婆去世的时候,鸡毛村下了雪,我照着外婆的样子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我陪她说话,问她的腰是不是还疼,她虽然不说话,但我觉得她一定听得到,我就不停地說,直到家人们把我抱进屋子里。后来,雪人融化了,外婆的气息也慢慢消退。所以,我一直认为,外婆真正离开我,是从那个雪人融化之后开始的。
鸡毛村是母亲的老家,几十年来,家家以养鸡为主要营生,故而得名。时至今日,依旧家家养鸡,且规模越来越大,颇具集团优势。生活是一年比一年富裕了,但乡村建设始终拖着后腿,环境卫生马马虎虎,鸡毛满天飞,邻里之间,常常闹得鸡飞狗跳,鲜有宁日。
闹过几次鸡瘟,肆虐过几次禽流感,但鸡毛村的人一次次挨过来,鸡还是照常养,日子还是继续过。鸡毛照样见风就撒欢儿,鸡犬不宁仍旧是日日上演的剧情。
在鸡毛村,免不了要说说鸡。在我印象里,母鸡总是一副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模样,有时候扔给它一点好吃的,它像是怕被砸死似的,“噌”一下跑出去老远。但是后来的事使我对母鸡的态度有了极大的改观。它抱窝了,从趴在鸡蛋上的那一刻,它就彻底变了性子,任你是什么鸡鸭鹅狗猫耗子,来一个啄一个,连家里那条凶巴巴的大黑狗都不敢近身。我想看看小鸡崽儿,刚向它走了一步,它就炸起了毛,作势要啄我。这母鸡的性子在一天之内竟发生这么大的改变!道理其实很简单,它勇敢是为了保护它的小鸡崽儿,这需要经过怎样的心理变化来克服以往的恐惧,这一点忽然就让我对它敬佩起来了。后来小鸡崽儿们长大了一点儿,不需要母鸡带着觅食了,外婆就把大鸡和小鸡分开来养。那只母鸡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了,它马上就变回了懦弱的本色,依旧什么都怕,我远远地跺一下脚,它就逃走了。
这只鸡曾体会到了自己勇敢时,别人对它敬而远之的滋味,现在为什么不继续勇敢下去呢?我想,很多人也是这样的吧,没有了软肋,便卸下了层层铠甲。比如外婆,外公很早就过世了,外婆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真的像只老母鸡一样把他们护在自己的怀抱里,不让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一只公鸡,总是习惯夜里打鸣,清晨睡觉,这引起了胖婶的极度不满,常常拿起鸡毛掸子追打它。
公鸡四处逃窜,它害怕的或许不是胖婶,而是胖婶手里的鸡毛掸子。那由众多的鸡毛扎成的掸子,如同一个鸟类的怪兽,在高人的手里点化成精。
胖婶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坐下,拿起一块西瓜啃了起来,红色的汁液顺着嘴边淌下来,滴到浅色裤子上,很不雅观。
胖婶的男人又有好几天没回家了。估计此刻正在和哪个狐媚打得火热。一想到这里,胖婶气不打一处来,扔了西瓜,抄起鸡毛掸子,又去追打那只公鸡了。“让你不好好睡觉,让你不好好打鸣,让你四处撒种……”在她看来,这只公鸡和她男人是一路货色,是不守规矩的,就该受到惩戒。
公鸡逃之夭夭。它死不悔改,照常在大半夜里打鸣,可是让它无比惊奇的是,胖婶再没有打它,这反倒让它不适应,干脆就不再啼鸣了。
胖婶死于对一只公鸡的追打中,鸡毛掸子撒开了花,鸡毛纷纷,落满她的头脸,微弱的呼吸慢慢熄灭,再也吹不动落在她嘴角的一朵绒毛。
胖婶的男人究竟是因为什么不爱回家,让人猜不透。胖婶长得并不丑,以前也有个苗条身段,或许仅仅因为做的饭菜不合口,她的男人不止一次地抱怨,单调乏味的饭菜和空气,难道这就是出轨的理由吗?
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胖婶提着鸡毛掸子追打公鸡的场景,她的头上永远冒着热气,气势汹汹,动感十足,充满了生活气息。她让我相信,用鸡毛扎起来的不都是鸡毛掸子,还有岁月。
我的外婆也这样,头冒热气,脚下带风,一生都在小村子里兜圈。
我总和母亲说起,外婆这一辈子太可怜了,一次远门都没出过,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子。母亲说,遗憾归遗憾,可是倒也没见她为此有多难过。外婆埋过一只麻雀,她说那只麻雀成天围着她的屋檐转悠,她认得。这只麻雀很特殊,不像其他麻雀那样全身灰突突的,这只麻雀的头顶,有一小块白,像落着一撮雪。她说这麻雀到死都没离开村子半步,它多有福气。
是我不理解老人的心。在外婆看来,老守田园是一种幸福。不像我们,扑闪着翅膀,总想着飞得更远。
当院子里的扫把倒下没人扶起的时候,我就知道,外婆不在了。我们就像她从小养到大的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外婆总会给我们买一些小东西,我们听着货郎的哨子,从一个村子走向另一个村子,走了一段时间,再从另一个村子走回来。货郎走在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里,他是幸福的。
现在想想,我们听着货郎的哨子渐渐远去,过些时候,又渐渐近了,我们也是幸福的。
外婆过世后,我习惯去那棵树下独坐,我总是试图拾捡外婆留下的影子。外婆和村人一样,他们的影子都刻进了村庄里,成为村庄的一部分,永生永世,无法切割开来。
鸡毛村的人不都养鸡,还有养猪的。有养猪的就有杀猪的。李二柱是一个杀猪者,一生杀了无数头猪,可是,却被其中一只吓破了胆子。
他把长长的刀子捅入猪的喉咙,那一刻,他与它的眼睛对望了一下,那头猪定定地看着他,让他不寒而栗。当天晚上,他高烧不退,生了一场很奇怪的病。从此,他再也没杀过一头猪。
他说,不知为何,总是能梦见那头猪的眼神,不是哀怒,也不是怨恨,是面对死亡时的平静,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所有的猪都会挣扎,可是它没有,这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猪都会在死亡之前嚎叫不已,这特立独行的毫不惧怕死亡的猪,谜一样附在鸡毛村的人心上。
同样的迷,还有一头牛。吴奶奶的儿媳妇是远近闻名的泼辣户,在家作威作福,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吴奶奶也自然不受她的待见。吴奶奶做什么她都看不惯,觉得她年纪大了,碍事,又怕她哪天病了成为他们的负担,于是心里早早就盼着她快点儿死。吴奶奶的儿子怕老婆怕得要死,整天在媳妇面前紧缩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指望他替吴奶奶说句公道话,维护一点儿吴奶奶的尊严,更是痴人说梦。吴奶奶心里憋得难受,就常常到牛棚里,抚摸着牛的头,和它唠叨几句心里的委屈。有一年深秋,吴奶奶上山去割草喂牛,到了晚上,那头牛的肚子就越鼓越大,不知为何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吴奶奶匆匆忙忙地跑到镇上去请兽医,兽医赶到的时候,牛已经死了,幸运的是生下了一头小牛。泼辣媳妇怪她割的草有问题,叉着腰,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吴奶奶实在受不住,怼了她两句,她索性抡起锄头就往吴奶奶脸上挥去,半边脸就被她的锄头挖了下来,没过多久,吴奶奶就去世了。
过了几年,在一个春天的时候,吴奶奶的儿媳妇在田里劳动,她家的牛在旁边吃草,这头牛就是那头稀里糊涂死掉的牛生下的。正当她弯下腰的时候,那头牛突然像发了疯似的,一下子跑过来,用牛角将她顶在头上重重地摔了下去,头砸在了石头上,当场就死了。
有人说,吴奶奶把怨气附在了这头牛身上,就等着机会去索她儿媳妇的命呢!
这些,都是外婆讲给我听的。她说,做人得敬畏生命,得孝顺父母,不然这世间就黑乎乎的见不着日头了。她还说过,在鸡毛村,有很多忌讳,比如伐木人迷信一个说法,如果遇到白公鸡咕咕叫,就暗示有血光之灾,这一天就不能伐木了,不吉利,会出事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前几次就很灵验,张老五被木头打破头,孙胖子被滚落的木头压在山底,孙瘸子的斧头砍了自己另一只健康的脚……所以,伐木人见到它,就不再做事了,一整天在木屋里抽烟睡觉,喝酒聊天。有一天,疯子李磨了一把刀,他见到了这只白公鸡,就把他的刀甩了出去,那只鸡惨叫着,倒在血泊中。
从此,伐木人再没发生过流血事件。有人说,是疯子李砍跑了忌讳。可是这世间,又有什么忌讳是可以束缚一个疯子的呢?
外婆年岁越来越大,又增了一个能掐会算的本事,或许是碰巧准了那么一两次,村子里就神乎其神地传开了,说赵老太不是一般人物。谁家有个拿不定主意的事,都纷纷找她来定夺,她自然会给一个其乐融融的建议,不管何时,她都告诉人家要以善为先。人家困惑而来,满意而归,外婆的百宝箱里就多了一些吃食,罐头啊,饼干啊,自然就都进了我们的肚子。
外婆受人敬仰,还在于她独特的处理矛盾的能力。倒没什么可歌可泣的大事儿,都是邻里之间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些小事儿,也足够扎一把硕大的鸡毛掸子了,外婆挥舞着它,打扫着落在村人们心里的尘灰。
20年了,再一次走在鸡毛村的路上,竟然毫无违和感,仿佛这20年,一直就走在这路上。空气中夹杂着鸡粪味,但我并无反感,我想,这就是久违的乡愁和诗。
下雪了,我想照着外婆的样子堆一个雪人,可是,我已记不起外婆的模样,她留给我的,只有一个佝偻的背影,像她残破又圆满的人生,一个永远拉不直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