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整体战争观研究

崔志国

《孙子兵法》是易经思想在军事领域的应用，所以研究孙子的整体战争观离不开易经。

易经是中华文化的根源，被尊称为六经之首、群经之始、诸子百家之源。诸子百家无不植根于易经，从中汲取营养，并据此逐渐形成各自的理论体系和学术流派。反之，若是背离了易经的理论，就会被视为异端邪说。由此，孔子及其门人弟子所编写的《易传》可称为儒易，是儒家对易经理论的理解和演绎发挥；老子所作的《道德经》可称为道易，是道家对易经的理解和演绎发挥；《黄帝内经》可称为医易，是医家对易经的理解和演绎发挥。

与孔子同时代的孙子也同样受到易经潜移默化的影响，易经思想充斥全书，因此其所著《孙子兵法》可称为兵易，是兵家对易经的理解和演绎发挥，也是易经理论和易经思想在军事领域的重要应用。

但是，在《孙子兵法》一书中，孙子将易经思想掰开揉碎后融入十三篇之中，让人无从寻找其整体的战争观念和思想主线。与此同时，后世学者也都被孙子提出的一个个耀眼的军事思想迷住了双眼，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才导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谋者见之谓之谋，巧者见之谓之巧”（《十一家注孙子·孙子遗说》），使我们对《孙子兵法》的研究有了盲人摸象的嫌疑。所以，2500 多年来，我们对孙子的整体战争观一直没有一个清晰完整的表述。

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孙子的整体战争观，我们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跳出十三篇的结构设置所造成的割裂和束缚，将其视为一个浑然整体，进而将孙子的整体战争观逆向推演出来并进行复原，将古往今来千千万万个盲人摸象的成果再汇聚成一头完整的大象。

我们认为，《孙子兵法》的整体战争观主要由太极思想、阴阳思想、胜战思想和非攻思想四个部分组成，其核心是太极思想和阴阳思想。

太极思想

太极是易经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是指将战争及其内外部环境视作一个整体、一个系统、一个太极，并在这个太极内分析、整合和调动各个要素，为我所用。

太极思想的本质是为战争构建一个时空全息模型，是一种非常有用的建模工具，其研究重点是构成这个时空全息模型的要素以及要素之间的关系。

要素

要素主要包括时间要素（演化路径）、空间要素（在某一时点的空间状态分布，是一个时间切片）、内部要素（内部各个组成部分）和外部要素（外部环境因素）等。如我方将士、敌方将士、战场环境、作战武器、物资给养、军心士气、天气条件、第三方国家，等等。

关系

若将要素看作是构成太极模型的砖瓦和骨肉，则关系就是这些砖瓦和骨肉之间的相互作用力。正是这些相互作用力的存在，才使得他们能够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不是一盘散沙。

在易经中，将宇宙万物之间的关系分为我生、生我、我克、克我和比和五种，即金、木、水、火、土五行关系。以土为例，木为克制我的力量（克我），火为生助我的力量（生我），金为我所生之物（我生，即泄我），水为我所克制的力量（我克），土为与我同类扶持我的力量（比和）。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五行关系囊括了宇宙中普遍存在的各种关系类型，且不同的关系之间可以相互转化。五行关系在政治、军事、外交、经济乃至社会生活和各个自然学科领域中都有重要应用，其价值无论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根据对这五种关系的分析，将领在战争中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将各种内外部环境要素转化为生我和比和的力量，为我所用，助己杀敌。因此，孙子对天时地利、风火雷电等环境要素高度重视，其《军争篇》中所要争的、《谋攻篇》所要谋的、《军形篇》与《兵势篇》所要形而势的，不外乎就是对这些要素的争取和利用，借助外力来放大自身的力量，以便形成自身对敌方的相对优势。

应用太极思想来构建和研究战争这个时空全息模型时，重点是以敌我双方作为两个太极点，研究模型中各要素与敌我之间的关系以及各要素之间的关系，进而制定策略，使得模型中的各个要素能够为我所用，借力打力，实现四两拨千斤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为此，孙子在《始计篇》中构建了一个战争的时空全息模型，即著名的“五事七计”模型。该模型的核心构成要素即“五事”（道、天、地、将、法）包括了一个国家内部的政治、军事、人员、经济等方方面面的内容，同时也包括了外部的外交以及天时地利等自然环境。而“七计”则是以敌我作为两个太极点，对比分析敌我双方与这五个要素的彼此关系，提出了“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七种必须考察的问题，并“以此知胜负”。

阴阳思想

阴阳思想同样是易经的重要思想。在《孙子兵法》中，到处都是阴阳的概念，如我们所熟知的虚实、奇正、利害等。

太极思想是指导如何通过构建时空全息模型来识别各类要素和各种关系，阴阳思想则是指导如何整合和调动这些要素和关系来为我所用。阴阳思想的核心是辨识阴阳（阴阳之辨）和覆变阴阳（阴阳之变）。

辨识阴阳涉及战争的维度问题，每组阴阳组合都是影响战争的一个参数，也是战争的一个维度，每辨识出一组阴阳组合就可以衍生出相应的作战形式和手段。在《孙子兵法》中，共有80 组阴阳组合，相当于为战争建立了一个有着数十个维度的时空全息模型。这80 组阴阳组合如下表所示：

死生存亡天地阴阳寒暑远近险易广狭胜负去留喜怒向逆快慢利害上下周隙进退众寡彼此攻守奇正始终治乱勇怯强弱安危动静行止方圆虚实先后劳佚饥饱分合专分前后左右得失趋避高下短长日月迂直患利徐疾昼夜朝暮向背好恶贵贱主客静哗轻重开阖水火巧拙形势多少有无大小久速往来敌我首尾刚柔屈伸深浅专散内外愠悦虞与不虞能与不能用与不用致人与致于人知与不知听与不听可以战与不可以战可胜与不可胜有余与不足可以击与不可以击

覆变阴阳则是对各种阴阳概念（即影响战争的参数）进行操控来影响战争进程的手段和方法，这也是易经中变易（变通）思想的重要体现。

覆变阴阳没有一定之规，正如宋朝抗金名将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同一场战争，不同的人会采用不同的战法，也会打出不同的结果。这是战争中人类主观能动性以及技巧和经验的体现，善战者与不善战者、智将与非智将的区别就在于辨识阴阳的眼界高低和覆变阴阳的手段高低。所以说，这是战争中最为激动人心、最令人拍案叫绝的部分。

宋朝的《烟波钓叟歌》是讲《奇门遁甲》的歌诀，但其中对阴阳变化的玄妙描述得非常生动：

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归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在一掌中。

可见，若是我们能够熟练掌握和灵活应用阴阳思想，那么世间万物自然就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并能随时随地为我所用了。

胜战思想

胜战思想是目的论，即不论何种形式的战争和竞争，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胜利。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然而，在两军对垒、拼命厮杀的战场上，或者在钩心斗角、激烈竞逐的商场上，如何取胜，尤其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取胜，是大有学问的。为此，孙子提出了众多能确保胜利的理论和方法，并据此又将胜战思想进一步分解为先胜思想、全胜思想和速胜思想三部分。

先胜思想又可称之为知胜思想，即孙子认为战争的胜负是可以预先判断的。因此，在战争发起前就要计算和预测战争的最终结局，了解自己的胜算多少，从而决定是否发动战争，以及如何发动战争。先胜思想重点在于解决能否胜、如何可胜（战胜敌人）以及如何不可胜（让自己不可胜）三个问题。为此，孙子提出了五事七计、知胜五道、半胜之道、五危六败等多个分析和预测方法，以帮助国君和将领做好庙算工作。

全胜思想是胜战思想的最高境界，要求“不战而屈人之兵”和“兵不顿而利可全”，即以最小的代价（最好是没有代价，即“兵不顿”）来获取最大的回报（“以全争于天下”“胜敌而益强”）。

速胜思想则是从战争的成本和战争的风险角度出发，要求尽可能速战速决，以免因长期战争而拖垮国家经济，并最终导致战争的失败。但正如阴阳思想所认为的那样，速胜和久胜是辩证统一的，孙子并没有因为推崇速胜思想而反对持久战。同样，在抗日战争中，中国也恰恰是用持久战拖垮了地小物薄的日本侵略者。

非攻思想

作为闻名古今中外的军事家，孙子并不是一个战争狂人，这一点可能与很多人认为的恰恰相反。孙子对战争非常慎重，所以在《孙子兵法》中一开篇就提出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的慎战思想。并且在战争手段方面，他也优先考虑伐谋与伐交，而将伐兵与攻城作为最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可以考虑采取的手段。

利害观在孙子的战争观念中占有重要地位。孙子并不反对战争，而是反对没有利益、没有好处或者是损失巨大的战争。“利害”是孙子考虑战与不战的根本出发点，利益最大化、损害最小化是孙子心目中理想的战争结果，所以他才提出了“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的伐谋思想。

由此，我们将孙子的非攻思想又分为消极型非攻和积极型非攻两个部分。消极型非攻思想又称为慎战思想，积极型非攻思想又称为伐谋思想。

伐谋思想的巨大价值在于，伐谋不仅能够直接应用于军事战争，在战场上化腐朽为神奇，更催生了以非军事手段为主要攻击武器的广义战争的概念，为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企业与企业之间的竞争开辟了更加广阔的战场，让天地万物都可以为我所用，助己攻敌。

当下，随着科技的进步，战争的形式、手段和目的也越来越多元化，经济战、贸易战、金融战、货币战、信息战、黑客战、文化战、宗教战、种族战、病毒战、宣传战、生化战、气象战、外交战、制裁战、能源战、交通战、对外援助战、技术封锁战等广义战争形式大行其道，战争已经从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战场扩展到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宗教、互联网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样的战争，由于没有硝烟、没有流血，变得越发隐秘，而其破坏性也越来越大。

孙子的整体战争观是基于易经思想的，兵道即易道。正如清代思想家魏源在《孙子集注序》中所说：

夫经之《易》也，子之《老》也，兵家之《孙》也，其道皆冒万有，其心皆照宇宙，其术皆合天人、综常变者也。

孙子整体战争观中的太极思想、阴阳思想、胜战思想和非攻思想，之所以能广泛应用于军事、政治、外交、经济、企业管理、日常生活等人类活动的方方面面，正是由于兵道即易道、由于其“道皆冒万有，心皆照宇宙，术皆合天人”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