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济南

伊莎贝拉·韦廉臣

这一次我们拜访济南府是在春天。根据中国传统，这一时期有很多节日，名目繁多。我们正赶上一场庙会，济南城中最大的那座寺庙前面的广场，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的集市，到处是小摊小贩设立的摊位，摊位上堆满了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商品，等着顾客挑选购买。有的摊位是专门卖绳子的，有的摊位是专门卖毛笔的，有的摊位是专门卖雕刻印章的石料的，有的摊位是专门卖各种书籍的，书籍主要是中国的传统儒学典籍，以及小说故事等，有各式各样的版本，大大小小、装帧不一。有专门卖鞋的摊位，都是在当地手工制作，鞋底是用很多层的白布衲起来的，颜色很白;有专门卖帽子的摊位，挂满了各式各样流行的帽子;有专门卖玩具的摊位;有些摊位专门卖仿制的各种珠宝，花花绿绿的，也颇有些耀眼，还有胸针、发卡、发簪之类的东西，都是中国女性常用的一些小饰品。有意思的是，往往正是在这些专卖女性用品的摊位前面，聚集了更多的男性顾客。庙会中这些专卖女性用品的摊位的存在，充分说明在中国男人逛庙会的时候，还是并没有彻底忘掉此时正独守在家中的女性。此外，专门卖小孩玩具的摊位前面，也比较容易积聚较多的客流，小孩子们手中挥舞着刚刚买来的用木头做成的刀剑，脸上戴着某种凶恶表情的面具，骄傲地跑来跑去，而更小一点的孩子，则摇着手中的拨浪鼓，或者挥舞着手中能发出声响的彩带，或者怀里抱一只布老虎，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引起我极大兴趣的，是一处搭起的棚子里卖的各种花卉，那些花卉生机盎然，郁郁葱葱，其中最惹人喜爱的是经过精心修剪的盆景，上面开满了繁盛的花朵，而常绿的松柏则被修剪成缩微版的原野中的大树的样子。其中一些非常精巧的盆景，是那么的精致漂亮，非常适合放在家里的餐桌上，在英国，许多家庭就是这样妆点餐厅的。还有几百盆正在怒放的各色月季花，有深红色的、粉红色的、黄绿色的、金黄色的、淡红色的。许多月季花都是嫁接的，每年的五、六月份，正是月季花争相怒放的时候。还有很多的水生花卉，比如莲花，还有各种的水仙花。此外，牡丹花也有不少，这种花卉在中国受到普遍欢迎，被认为是富贵的象征，特别是受到中国的艺术家格外喜欢，牡丹是中国绘画中最常见的表现内容。在这座花棚中，飘荡着浓烈的、甜甜的一种香味，这是正在盛开的桂花散发出来的。据说，在济南府及其周边地区，当地有养花的浓厚氛围和传统，也只有在这一富庶地区，才有更多的家庭有经济条件来种植名贵的花木，这里销售的这些花木都价格不菲。

当然，在这大量的摊位中，也有一些专卖便宜货的地方，小贩们往往以类似“挥泪大甩卖”为噱头大声吆喝，刚开始可能会报出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但真正的成交价格，则往往低的你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中国的市场上，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也算是狡猾的小商贩们所采取的某种促销手段，近似于街头拍卖。在商贩夸张的吆喝声中，穿插着粗俗的笑话和故事，以此来吸引和诱惑顾客，特别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为了能仔细观察商贩的表演，我就在这样一个摊位的外围站了有好一会儿。在大量顾客的围绕下，这个摊位的主人正在那里口若悬河般地夸赞自己的货物是如何的物美价廉，其吆喝的语调非常具有戏剧性，抑扬顿挫，好像唱戏一样。奇特的是，他一个人用两个腔调吆喝，好像是两个人正在一问一答似的。更滑稽的是，如果推销的是一件妇女用品，他还会瞬间假扮成女人尖利或温柔的声音。

庙会上还摆放着一些用来玩赌博游戏的桌子;有些摊位的摊主贩卖的不是具体的商品，而是提供代写书信的服务;还有的摊位则上演着装腔作势、信口雌黄、故弄玄虚的抽签算卦、看相算命、看风水、起名字、择黄道吉日、算姻缘前途等等骗钱的把戏。

在庙会上，我们很少看到女性，能看到的女性，也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当然，这不包括一些年龄还小的小女孩，她们一般都是由她们的父亲领着。在她们父亲的庇护之下，这些小女孩用胆怯的眼神偷窥着市场的热闹与繁华。人们之间也会打闹嬉戏，开几句善意的玩笑，但并没有粗俗的恶作剧。我在庙会上没有看到喝醉酒的酒鬼，庙会上也没有专门喝酒的摊位，但有不少流动贩卖食物的小贩。中国人虽然对饮食还是有不少的讲究，但总体来说并没有养成吃饭必须要喝酒的习惯，而在西方，吃饭必须喝酒几乎早就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我自己感觉这是一个让人很无奈的陋习。

这一庙会每年都要举行一次，许多运到这个庙会中销售的商品，可能就是遥远乡村中的农民在当年冬天的农闲时间生产出来的。因为商品种类繁多，通过这个庙会，一些乡下小店铺的店主，以及走街串巷的货郎，也来这里采购一些需要的货物，相当于一个批发市场。此外，在庙会上，还有一个最能吸引人的项目，那就是都要演几出大戏。但是在今年，因为大清帝国的慈安皇太后驾崩，禁止民间娱乐，所以今年庙会的大戏也就不能演了。在庙会上，我就多次听到有些从乡下赶来的人，抱怨今年的廟会不热闹、没意思。

当我们在这些摊位中进进出出、来来回回闲逛的时候，遇到的人对我们都非常有礼貌，尽管也有一些人好奇地尾随着我们，但并没有给我们造成麻烦。我们穿过庙会的这些摊位，径直朝这座寺庙里面走去。

进入寺庙山门，在院子中间，令人惊奇的是，有一眼天然形成的泉水，正汩汩地从泉眼向外自动涌出，泉眼的直径几乎有一尺，如此大的泉眼每日不分昼夜一直向外涌出泉水，可想而知，涌出的水量是很大的。除了这眼大泉眼之外，在这座寺庙旁边的一片小湖中，还有许多的小泉眼，无时无刻不在向着湖面吐出一串串的水泡，这一景致煞是好看。其实，这一片地方从地形上来看，是一个小的盆地，在这个盆地之外，就有一条小河，源源不断地为这些泉眼补充着水量，自然，这些泉水汇集在一起，就形成了济南城中那个被称为大明湖的湖泊。泉水清澈甘洌，温度还略微比地表水要高一点，因此在一些寒冷的天气里，据说这座寺庙的整个院子，就会笼罩在一片浓密的“烟雾”之中。其实，这就是温度稍高的泉水涌出后，遇到寒冷空气后所形成的水汽。济南城号称“泉城”，在城中的许多地方都有泉水涌出，如果将这些泉眼能好好修葺，使之成为妆点城市的景观，济南城将会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

在我们准备离开庙会的时候，为了尽快摆脱拥挤的人群，我试图从寺庙的一个偏僻的拐角处出去。可当我拐过那个拐角，一不留心，差点就让自己处在一只大黑熊的爪子下面！我的面前站立着一只真正的大黑熊，正用它的后肢站立着！这只大黑熊一定是经历过无数次的战斗了，但和一个外国女人较量，可能这还是第一次。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距离这只大黑熊是那么的近，近的好像它的爪子就可以抓到我。幸运的是，这只大黑熊被一根很粗的大铁链拴着，实际上它还不至于能抓到我。我的忽然闯入可能也把这只大黑熊吓了一跳，它可能还在那儿纳闷，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怪物！不管怎么说，我得赶紧逃离这个危险地方。我赶紧往后退，在这只大黑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退到了足够安全的距离，我也没敢激怒它，虽然它被大铁链拴着，但它如果真的朝着我冲来，也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

我们好不容易从这些迷宫般的摊位中转了出来，然而我们忽然发现自己又像是闯入了游乐园！在我们的周围，有不少说书唱曲的人群。还有一些地方在演木偶戏，还有不少的男孩子踩着高跷，甚至看到整个一个乐队踩着高跷，乐师们一边踩着高跷，一边还在那里演奏音乐，那音乐真像就是从天上传来的。到处都是快乐的笑声，还飘过来某种食物美妙的香味。这使我想到古罗马讽刺诗人的名言“面包与马戏团”。但中国人对食物还是颇有讲究的，他们创造出了许多美食。作为一个曾经拥有高度文明的民族，他们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快乐，凌驾到别人的痛苦之上，因此，相比较于古罗马和亚历山大大帝时期希腊的露天角斗场，那里的人们是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死亡之上，那么，中国人绝对是仁慈和善良的。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他们喜欢的戏剧是那种皆大欢喜的喜剧结局，在这样的戏剧中，剧情通常都是围绕皇帝展开的，狡猾的坏人的最后结局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对于中国老百姓来说，他们并没有受到冷血的统治或残酷的压迫，他们并没有这么悲惨，地方官员的管理和帝国法令的要求，都不允许这样的事發生。在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历史典籍中，也从来没有看到近似于古希腊、古罗马那样残酷的事情在中国发生。哪怕曾经出现过令人恐惧的严刑苛法，其针对的主要还是那些作奸犯科之徒。

我再次想起我曾经的观点：济南府在中国的地位，就相当于是巴黎在法国的地位。本来在济南城的这些天一切都好，但今天早晨的天气，却让我稍稍有点不快。从昨天晚些时候开始，就一直下着雨，道路变得非常的泥泞。路上的泥土又厚又黏，我担心我们临时雇用的轿夫可能不会愿意再跟着我出去。但庆幸的是，那些轿夫并没有把这个糟糕天气当回事，我们依然按照计划出发了。在我们经过一条小河沟的时候，这些轿夫甚至暂时放下我乘坐的轿子，跑到小河沟中，清洗在泥泞道路上弄脏了的鞋和脚，最后还洗了脸。在清洗完成后，他们又将轿子抬在他们的肩膀上，迈着轻快的步子，向着济南城的东部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