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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游天姥吟留别》看李白诗歌的叙事艺术

2020-03-15向丽华

广州城市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梦境李白意象

向丽华

(广州城市职业学院 公共管理系,广东 广州 510405)

处于唐朝由盛转衰的时期,李白才情俊逸,受道法自然的浸淫,“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1]又喜纵横术,浪迹江湖却豪情满怀,抱有“济苍生”的宏大政治抱负,也曾以布衣进阶翰林,然终以永王事长流夜郎,客死当涂。纵观李白创作,以其自由的思想、高昂的使命、豪迈的气概和丰富的想象,成就了瑰丽神奇的我国古典浪漫主义诗歌之最高峰。“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1]后世之人亦多膜拜诗人的飘然超世之豪气。然也正如李白复杂一生不能简单用成败衡之,在其艺术创作视域,浪漫主义旗帜高扬之时,诗歌独特的叙事风格亦得以养成。

叙事学理论发源于20世纪的法国,着重对叙事文本作技术分析,它的主要研究对象是用语言作载体的叙事作品,如对神话、民间故事、小说为主的书面叙事材料的研究。具体到我国,叙事学研究在上世纪80年代末受到推崇,针对诗歌,叙事学研究者们多对诗歌创作手法及审美意象进行探析。

本文拟运用现代叙事学理论,结合《梦游天姥吟留别》(以下简称《天姥》)中叙述视角的多维,叙述时间的变化,众多独具特色的意象刻画,梦境与现实的融合,对李白诗歌独特叙事艺术进行探究,以期收获耳目一新的审美体验。

一、叙述视角的多维

叙述视角是指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根据对叙事文中视野的限制程度,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奈特曾将叙事视角比附光学上的“聚焦”, 把叙事角度分为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和外聚焦型。聚焦指的是“描绘叙事情境和事件的特定角度, 反映这些情境和事件的感性和观念立场。”内聚焦相对于外聚焦而言, 是指聚焦者存在于故事内部,聚焦者通常是故事中的某一个或几个人物[2]。

总的来说,《天姥》 主要采用的是非聚焦型和第一人称内聚焦型视角, 两种视角混杂交错,从而带给读者灵动新颖的悦读盛宴。

全诗以“海客谈”“越人语”开篇,借他人之口引出天姥山,采用的是非聚焦型视角,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天姥山的全貌和评价。“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1]一座雄伟壮观的大山浑然出现,这种无所不知的叙事视角给读者开门见山的感觉,很快就进入到作者预设的情境之中,颇为引人入胜。第一时间就拉近了作者、读者和天姥山之间的距离,在感同身受中自然引出下文。

诗歌从第二节起就主要采用了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的角度,诗人对叙述视点进行了新的选择,他转换了之前的“无所不知的视点”,采用“第一人称有限视点”的方法,一切通过“我”的视觉和感知来表现,没有任何外界评论和干涉。诗人“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梦境中“我”借风月而至,登云梯、见海日、闻天鸡、转而倚石而暝、云中之仙纷纷而来下、裂缺霹雳,丘峦崩摧。梦境达到高潮,“我”魂魄悸动,惊起长嗟,对比梦中之奇壮,反思自己政治追求之失意,即将作别东鲁诸公,“我”于此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息,自然不留痕迹。随着梦境层叠转换,诗人的情绪穿越千古。

紧接着,诗歌又转换到非聚焦型叙事,用全知视角对人生进行了反思和对自我的内省,发出感慨“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诗歌至此似可以终结,但是,诗人马上又用一个疑问句“别君去兮何时还?”自问自答,叙事视角再次回归第一人称内聚焦,“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伴随叙事视角的转换,刚刚诗句中苦闷怨恨和消极遁世,马上转化为诗人绝不妥协的姿态,强烈的时代使命最终使得诗人在诗歌结尾处发出激越的呼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整首诗歌常被赏析者视为李白游仙诗的代表之作,实际上,作者意旨绝非仅为游仙,通过叙事视角的多次游离变化,我们可以很清晰感知到作者的创作视野和政治抱负。名为写山,借梦为由;实则,拷问现实,直抒胸臆,胸生层云,意指天下。

二、时间叙事

如法国文论家马丁所言:“正是叙事视点(包括时间视点)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 。”[3]热奈特将叙事时间划分为“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故事时间指的是所述事件实际上发生所需的时间,话语时间指的是文本在叙述的时候用于叙述事件的时间,通常用文本叙述过程中所使用的篇幅的长短来衡量和计算,是对原始的实际时间的改造和利用。叙事的功能之一就是把一种时间兑换成另一种时间。在这个兑换过程中,读者领悟出作者的思想和意图[4]。

《天姥》是一首典型的梦游诗和游仙诗,因着诗人既有强烈的入世建功的抱负,又酷爱自由,道法自然,所以李白生活的世界既是现实的也是虚幻的。总体上全诗是按照事件发生的自然时间顺序加以展开,从听外人谈及瀛洲想到天姥山,进而完成入梦、梦游、梦醒这一个过程。叙述流畅,意象鲜明,情景交融,结构完整。

在《天姥》整体顺叙的过程中,其中也有时间倒错现象,如开篇的预叙。预叙是对未来事件的暗示和预示,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4]在诗歌第一节,海客谈、越人语,虚无缥缈间,诗人展现了天姥胜景,着实令人神往。“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事实上,诗人在创作《天姥》时,并没有亲身实地去过天姥山,那么,诗歌开篇的这两句就是预先展示了山势,其实也和诗歌结尾诗人的处世情怀前后呼应。天姥山临近剡溪,是越东灵秀之地,可比之五岳和天台山,却不免形色稍逊。但是诗人笔下的天姥山耸立天外,直插云霄,巍巍然非同凡比。此时,诗人是否亲临此山,是否作者幻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的开篇就预先赋予天姥山非常之气魄,恢弘之气势,而这与诗人的高昂斗志和远大抱负是一脉相承,紧密相符的。诗人通过预先展示天姥山风采奠定了整首诗歌昂扬的风格,睥睨天下之傲气。之后,进入梦境,梦醒后发出人生感慨,一切水到渠成。

在论及叙事时间时,《天姥》诗对叙事时间节奏的把握也给读者提供了很好的审美空间和情绪感受的机会。整首诗是一首游仙诗,主体记载了一个梦境,梦境中的时间跨度约为一日之光景。从夜渡镜湖,到“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的黎明”,再到“迷花倚石忽已暝”的黄昏。梦中时空转换,一步一景。跟随诗人步伐,从最初的轻松飞渡,读者感受到的是天姥山的奇秀,穿越时空的和谐。伴随着静美,时间迅速转换为第二日的黄昏,舒缓的节奏被打破,“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静美瞬间转换为日月照耀、激烈喧嚣,云中之君纷纷而来下,仙人如麻。这是何等的奇观!而就是这一转瞬之际,诗人用到了大量夸张的言辞,还加上诗辞形式上的变化。《天姥》一诗,主要是七言,但是到梦境高潮处,诗人辅之四言、五言、六言等杂言,兼用骚体,不受律束,极力铺陈,笔随兴至。通过这种恣意跳跃的形式、叙事时间的省略和停顿、叙事节奏的变化,恰如其分地展现出诗人通过虚实相间的神奇梦境而剖析自我的心路历程,构成了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诗人对叙事时间和节奏的自如把握,倏来飙起的感性泼墨写意,极大增强了语言审美弹性,张弛间,使读者读起来不至于产生阅读疲倦,自然会更主动参与到对诗歌的再创造解读中[5]。

三、意象叙事

意象主义大师庞德认为意象是超越公式化的语言,是瞬间的理性与感性的复合物。“意象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 是有意义的物象,它是人物之外的物象与作者或者人物心灵的交融。”[6]对于诗歌而言,情志是诗歌生命的灵魂,意象是诗歌生命的实体。意象承载着诗人的情思意趣,是“表意之象”,是诗性生命体验的产物。意象的生成、酝酿和宣发过程本身也体现了生命体验由感知到思考到最终升华为情怀的过程。通过反复出现的意象,赋予叙事深厚的文化内涵,刺激并调动读者的想象力,感受生命最本然、最纯粹的状态,从而使得叙事更为丰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到“李白纯以气象胜”。李白诗歌不管是叙事、记游、参禅还是游仙,常用到比拟手法,将直抒胸臆与客观意象混融一起,以景抒情,托物言志,通过各种意象阐发了诗人对生命的感知、思考和表达。纵观李白诗歌,诗人很喜欢运用到的意象有雄山大川、香车美人、美酒佳肴、日月星斗等,具体到《天姥》中,多次出现如山水、月亮和动物等众多意象。

诗歌开篇提及的天姥山,诗人虽不能至,却神向往之,于是有了清风送梦,在皎洁月光下飞度镜湖,一切悄然拉开序幕。这个时候的风、山、月的意象,寄寓着诗人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对未来的追求,成为李白人格的化身,情感的载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通过各种具体实在的物象,寄托了诗人潜藏内心的兴致,在构意境界上可谓别具匠心。诗人突破了前人程式化的结构模式,将主体的生命体验投射到各种意象之中,形成厚重的审美建构,给读者带来深层次的审美感受。

《天姥》记叙的梦境中,还出现了很多动物意象,如清猿、天鸡、咆熊、吟龙、鼓瑟虎、回车鸾等,这些意象的先后出现也很好承载和诠释了诗人逐渐变化的创作意旨。从开始的清越,到壮美,再到梦境后期的魂悸魄动,惊起长嗟。意境雄伟,变化惝恍莫测,在饱满缤纷的精彩呈现中,诗人发出对人生几多失意和深沉的感慨,无不令后学者身心震撼,为之动容。

诗人不仅在意象之间构建了互为映衬的关系,而且在“景”的形势和“情”的特征之间搭建“同构互感”的微妙而动态的呼应关系,通过各种意象组合构建出壮阔而优美的意境,与诗人的内在精神气质紧密相连,进而超越自身,指向更丰富多彩的“象外之境”。诗中意象在具备美的同时兼具“兴味”,达到情景理混融之境界,从而形成了更多维度的审美感悟,可谓独具匠心,雄伟奇特。

四、梦境叙事

尼采强调艺术家应该在“梦与醉”的世界里忘却自我 。现代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也认为“梦一定是具有某种意义的,即使那是一种晦涩的隐意, 用以取代某种思想的过程。”[7]

诗人一生啸吟山水之间,却始终不忘救社稷济苍生的宏远志向。入梦和出梦,不管是否虚托,都饱含着诗人对人世间深沉的爱。借由梦境,诗人更能寻找到超脱现实之理想盛况,也更能肆意驰骋自我的想象和夸张。

《唐宋诗醇》对《天姥》评价为“因语而梦,因梦而悟,因悟而别”。诗人运用丰富奇特的想象和大胆夸张的手法,组成一幅幅亦虚亦实、亦幻亦真的梦游图。“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在诗人天才的创作中,实兼有庄的飘逸和屈的瑰丽[8]。全诗构思精密、意境雄阔、内容曲折、形象流丽、感慨激烈,极富浪漫主义色彩。

此诗以记梦为由,“我欲因之梦吴越”,乘势即入,使笔如风,抒写了对光明自由的渴求,对黑暗现实的不满,表现了蔑视权贵的叛逆精神。从静谧优美的湖月到奇丽壮观的海日,从曲折迷离的千岩路转到惊恐战栗的深林层颠,从人间美景到缤纷仙境,诗人的梦游之旅景象变化万千,可谓波澜起伏。如此梦境恰恰是李白天宝年间人生轨迹的折射,宦海沉浮的反映。然仙境倏忽消失,梦境旋亦破灭,瞬间诗人于惊悸中返回现实。人,不是随心所欲轻飘飘地翱翔于梦境之中,而是沉甸甸地躺在枕席之上。

梦境辗转,诗人对梦境的描述看似壮浪纵恣,实则始终脚踏实地。之所以有梦,是因为对现实的深沉关爱和思考,在感悟“世间行乐亦如此”的生命哲学,半梦半醒间,诗人终发出不卑不屈的铿锵呐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英雄气概流贯而出,潇洒出尘,无不令人昂扬振奋。

李白以诗为体承载了其一生具有悲剧精神的传奇。“掷笔振金石,有文悬瀑布。万象罗胸中,百代生指顾。”[1]诗人挥洒笔墨,终其一生坚守独立人格,以傲视王侯、寄情山水、功成身退为表现方式的自觉行为,追求的是精神的绝对独立、自由和解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文学的美是让生命开阔的过程[9],李白其人其作,辉煌的浪漫情怀和独特的叙事艺术,穿越千古,仍陪伴我们璀璨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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