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现代灵魂的救赎——论荣格的艺术思想

郭广新

（云南大学 旅游文化学院 文学院，云南 丽江 674100）

荣格作为一个精神病学者和心理学家，他不仅关注个体精神疾病的心理诱因，还关注现代人普遍的精神状态。荣格发现，现代人精神上普遍表现出来孤独、虚无的焦虑，他从自己的分析心理学出发，认为这种精神状态是现代人因过度强调理性而远离了内在集体无意识的结果，作为能够让人重返集体无意识的艺术是治疗现代人精神疾病的一剂良药。本文试图在荣格的整体思想逻辑中来阐述艺术的现代意义，从而阐明荣格的艺术思想。

一、集体无意识

荣格早期追随弗洛依德，认同和支持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的精神疾病除了与大脑神经病变有关外，主要与人幼年时期的心理创伤有关。荣格赞同弗洛依德关于人的心理结构及心理运行机制的分析，认为在人的清醒的理性意识下面还存在着汹涌澎湃的非理性意识，即无意识。在弗洛依德看来，这种无意识的主要构成内容就是性本能。性本能作为一种自由不羁的生命能量，在文明社会和现实生活中总是会受到法律、道德和习俗等社会规范的约束，甚至压抑，性本能受到压抑之后，就会释放出来，就会以另外能够被社会所接受的形式实现出来，或者升华出来。弗洛依德认为，梦及人的诸多行为都与以性作为主要内容的无意识有关，都是这种无意识受到压抑的结果。弗洛依德用性来解释一切，最后走向了泛性论。

荣格早期是同意弗洛依德的理论的，但随着他自己研究的展开，在关于心理的驱动方面，与弗洛依德逐渐出现了分歧。弗洛依德主要在自己的临床实践过程中意识到了性对人类行为的重要作用，而荣格，除了在对精神病的临床实践过程中，还在对考古学、人类学和神话学等的研究中对人的行为的心理驱动有了新的发现。荣格注意到，一些原始意象会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不同民族的原始文化中。例如，曼陀罗式样就存在于世界的很多地方，存在于不同的文化中，而这些地方这些文化并没有实际上的联系。因此，荣格认为，这些原始意象不可能来自外部世界的经验，而是来自于人的内心深处，它们体现并象征了人类所普遍具有的深层无意识心理。荣格把这种原始意象所象征出来的心理内容就称为集体无意识。荣格认为，人内心的真正驱动不是性本能，而是这种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是人类先天就具有并且普遍存在于人类身上的一种意识结构，是人类共同的历史记忆在人心理当中的一种遗传。

二、艺术创作与集体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荣格又把它定义为原型，他认为，原型构成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内容。在荣格看来，原型不是人后天的经验，而是人先天就具备的一种先验形式，是属于人类心灵的真相。荣格又认为，这些原型会通过神话、梦境、幻想、艺术等表现出来。

原型的发现，让荣格把现实分为外部现实和内部现实。荣格认为，人的意识并不像经验主义所认为的那样，是对外部现实的反映，只受外部现实的影响，它还会受到内部现实的制约。所谓内部现实，就是指人心灵深处的那个无意识原型。荣格说：“意识的后面并不是绝对的空无，而是无意识心理。这种无意识心理从后面和从内部影响我们的意识，正如外部世界从前面和从外部影响我们的意识一样。”[1]172荣格认为，人的意识既受到外部现实的影响，又受到内部无意识原型的影响，人的意识在受着两面夹攻。

从以上论述出发，荣格把艺术分为心理学式和幻觉式两种类型。荣格认为，其中幻觉式的艺术与侧重对外在客观现实逼真再现的心理学式的艺术不同，而是对人深层心理世界的一种表现，这里的深层心理世界不是指人的感觉、情感和心境等，而是指人的集体无意识或者说原型。荣格认为，表现主义艺术中有很多就属于幻觉式艺术，他曾以毕加索为例说：“毕加索的艺术是一种非客观的艺术，它不与外部世界相吻合而主要来自内心经验和幻觉。非客观艺术主要从内在世界中汲取其内容。”[1]10

其实，在荣格的理论逻辑中，称幻觉式的艺术是艺术家对原型的一种表现是不准确的，因为这里仍然突出了艺术家创作过程的主体性和主动性。事实上，幻觉式的艺术家在创作时并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是被集体无意识驱动着在进行创作的。荣格认为，诗人们在灵感状态下创作时，总以为是处于一种绝对自由的状态的，但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幻想。他用类比说：“他想象他是在游泳，但实际上却是被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把他卷走。”[1]113关于艺术创作心理的论述，历来说法很多，如神灵附体说、迷狂说、性欲升华说等，但荣格根据自己的学说对此作出了焕然一新的解释。他认为，艺术家一旦不断地向内心进行探索挖掘，就会与集体无意识不期而遇，就会被反复无常、骄纵任性的无意识抓住，任其驱使。此时的艺术家灵感乍现，若有神助，一件艺术品在痛快淋漓中顷刻完成。荣格认为，伟大的艺术品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的，他说：“伟大的艺术家们的传记十分清楚地证明了，创造性冲动常常是如此专横，它吞噬艺术家的人性，无情地奴役他去完成他的作品，甚至不惜牺牲其健康和普通人所谓的幸福。”[1]113荣格认为，艺术家不可能享有绝对的创作自由，越是伟大的艺术家越是如此，越是伟大的艺术家的创作越是被一种异己的力量所控制。德国著名作家歌德的《浮士德》即是如此。荣格认真阅读过《浮士德》，发现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有很大的区别，第一部分属于心理模式的创作，第二部分属于幻觉模式的创作，后者艺术表现所提供素材的经验“是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某种陌生的东西，它仿佛来自人类史前时代的深渊，又仿佛来自光明与黑暗对照的超人世界。”[1]128荣格认为《浮士德》的第二部分就是歌德在受到集体无意识的支配下创作出来的。为此，荣格说：“不是歌德创作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作了歌德。”[2]163

三、艺术与现代灵魂

荣格作为一名精神病医生，不仅关注具体个人的精神疾病，而且关注整个现代文明。荣格认为，18 世纪的启蒙运动用理性为人类建构组织了一个现代社会，在政治方面，现代社会拥有因为强调理性带来的自由民主制度；在物质方面，现代社会利用理性所发明出来的科学技术带来了丰富的物质生活。这种变化改变了封建社会专制的政治制度和技术落后导致的匮乏的物质生活，让现代人抱有一种进步的历史观，让现代人自以为处于历史的全盛时期，让现代人以文明而自居。然而，两次世界大战中依赖科技所发明出来的武器对人进行惨绝人寰的大规模屠杀，摧毁了现代人的信仰和价值，打破了现代人对现代社会的自信，让现代人失去了对理性对科学技术的迷信。“现代人已经开始发觉，物质上的每一个进步阶段，总是带来另一次更为惊人浩劫的威胁。”[2]195荣格认为，现代人正濒临几千年来期望与希望的绝望边缘。荣格称他对理性世界组织存在的可能性已经开始感到渺茫。

荣格对现代文明社会的危机非常敏感，当然，作为一名心理分析学者，他更关心现代人的精神世界或者灵魂。荣格认为，现代人的物质生活前所未有地得到了提升，但是人的精神世界却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现代人的心理出现了问题。荣格说：“现代人所受到的心理打击是致命的，因而最后已陷入迷惘的深渊，我想信这并非夸大其词。”[2]191荣格认为，一切知识都是源于社会的需要才会产生，心理学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今天我们现代人的精神已经出现问题了。荣格说：“在我看来，这种心理学的出现，是一种精神生活极度不安的表现。”[2]193荣格对现代人精神问题的诊断，并非只是一种直觉，而是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的。荣格声称：“我对现代人心灵问题的研究，大多建立在我与他人的接触及我本人的亲身体验上。我对上百个受教育人的个别心灵生活有相当的了解。他们来自白人世界及文明世界的各个角落，其中有患者，也有健康的人。我的叙述就是根据这些经验。”[2]191

荣格根据自己的研究结果认为，现代人的存在状态就是孤独，而孤独从心理分析学上来解释就是，现代人因为不断增强的理性意识越来越远离了人类所普遍共有的集体无意识，越来越失去了与其他人的深层联系。荣格说，现代人“每当他要向意识领域作更进一步的迈进时，他就和埋设在普遍潜意识中的，原本要和大家神秘参与的初衷离得越来越远，每当他要举步向前时，他的行动就等于强迫自己离开那无处不在的、原始的、包括全人类的潜意识”[2]188。荣格认为，在原始社会，原始人类的思维发展得还不成熟，还没有形成主客二元对立的观念，人与世界、个人与集体是浑然不分的，此时的人接近人类的集体无意识，而随着人类的文明程度的提高，人就离人类的潜意识越远，或者说对潜意识破坏就越大，人就越孤独。荣格认为，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科学越是发达，人们的精神就越是空虚。科学曾经把神话视作一种迷信，曾经把幻想视作一种虚妄，而神话幻想恰好是集体无意识的重要载体。因此，在荣格看来，现代人只有回到神话，重新强调幻想，才能拯救现代人类，才能治愈现代人的心理失调。他说：“幻想在现代生活中，是取得心理平衡和心理补偿的一种不可缺少的手段。幻想来源于集体无意识的神话原型，它有权利得到满足。如果过分地压抑了幻想，则有可能导致心理失调和精神崩溃。”[1]13

回到神话时代是不现实的，但荣格还说过“艺术也代表着一种民族和时代生命中的自我调节过程”[1]122， “它不停地致力于陶冶时代的灵魂，凭借魔力召唤出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形式”[1]122。 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将无意识激活，“并对它加工造型精心制作，使之成为一部完整的作品。通过这种造型，艺术家把它翻译成了我们今天的语言，并因而使我们有可能找到一条道路以返回生命的最深的泉源。”[1]122荣格指出，在现代社会，艺术家对现代生活越来越不满足，不满足的结果，就是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返回到集体无意识那里去找到能够满足他精神需要的东西，并通过艺术作品将其体现出来。艺术家为人们提供的这种东西能够“迎合整个时代的无意识需要，起到纠正时代弊病，疏导并恢复社会心理平衡，有机地补偿和调节人类生活的作用。”[1]27“是人类文明完整的浓缩，它内含着治疗、拯救的力量，它赋于人类生存以共同的节律”[3]49，与席勒和尼采等思想家一样，荣格看到了艺术对现代社会的重要意义。从荣格的理论逻辑出发，现代人可以通过艺术看到生存的希望，在艺术的想象世界中，人们能够摆脱原子式的孤独生活，抵达心灵的深处，“触及到人内心深处的原始意象——集体无意识原型，”[4]71回到古老的精神家园，在集体无意识的领域获得有机的相亲相近关系，彼此感应，彼此同情，融为一体。正如荣格所说，艺术把“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保证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长夜”[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