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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画卷·神性写作·地域风情
——关于刘玉的《征服老山界》

2020-03-14刘铁群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湘江红军

刘铁群,宋 扬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刘玉的《征服老山界》是一部以湘江战役为题材的长篇纪实文学作品。作者的“纪实”是严谨的,他以学术研究的态度沿着湘江战役的路线进行深入的寻访、调查,收集了大量宝贵的文献与史料,真实地再现了那段曾经发生在桂北大地上的震撼心灵的历史。但作者的严谨客观绝不是排除情感的旁观,相反,出生在老山界脚下的刘玉对这片土地有深沉的爱恋,对这段历史有天然的亲近,他将这一段史实收纳于精神世界的深处,让它随着时间和经验的累积而酝酿、发酵,在这个过程中,扁平化的史料转化成了作品中立体化的鲜活故事,获得了扎实细密的文学质感。史实的严谨、情感的投入和乡土的情怀使《征服老山界》在铺展壮阔的战争画卷的同时,也打开了神性写作的空间,展示了地域风情的魅力,将宏观与微观、壮阔与细腻、战争与人性、残酷与温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拓展了审美的张力。

一、铺展壮阔的战争画卷

《征服老山界》正面描写了1934年的湘江战役及其后征服老山界的历史。作品按照时间顺序结构全篇,试图全方位、多角度地还原中央红军从突破湘江到遵义会议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序章《兵临湘江》描写紧张有序的部队转移场面。在界首渡口,“夜幕正悄然降临。村庄、田野、山林,逐渐模糊了。湘江对岸,古镇上的人家已经点燃松油灯火”。与宁静的夜色形成对比的是暗涌的激烈的战争。“中央纵队的人马长达十多里,黑压压的像条没头没尾的长龙。驮着箱子、柜子的马,装着大麻袋、大包袱的小车,加上近五千名挑着的、担着的挑夫,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远远望去像在原地没动。”在红军紧急渡江的同时,天上三架飞机轮番俯冲,有些浮桥被炸断了,江面水柱冲天。还没被炸断的浮桥,在爆炸声中剧烈地摇晃,“江面上漂浮着竹竿、木板、人和马的尸体、各种杂物,不断有人和马跌入江中,浮桥下面的江水被染得通红”。作品就在这样紧张残酷的轰炸中拉开序幕。第一章《生死抢渡》至第四章《一路向西》生动呈现湘江战役的来龙去脉,铺展了狂轰滥炸、天摇地动、焦土飞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战争画面。在敌众我寡的处境中,红军主力突破湘江封锁线,跳出包围圈,粉碎了蒋介石想把红军消灭于湘江东岸的计划,自身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湘江一役,是离开苏区根据地后打得最激烈,也是受损失最大的一仗。经过各部粗略的清点,红军由江西出发时的八万六千多人,经过一路上的各种减员,过了湘江,已不足四万人。”而且令人揪心痛心的是,虽然主力部队渡过湘江进入山区,但还有一部分承担掩护任务的部队没有渡过湘江,处境凶险。在湘江东岸,红三十四师已成孤军,在湘军、桂军的围攻下左冲右突。他们粮草无法筹集、给养无法补充,几近弹尽粮绝,但“求生的本能,与红军主力会合的强烈欲望,像一剂强心针,支撑着红三十四师指战员们拖着疲倦、饥饿的身躯,沿着湘江支流建江,马不停蹄地向湘江渡口艰难赶去”。作者以朴素平实却内蕴深沉力量的文字渲染出红军霜风凄紧、冷雨飘零的艰难处境,以残酷壮烈的战争场面描写构建起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想象空间,引发读者的心灵颤动与理性反思。第五章《铁血护卫》至第七章《雄关漫道》连同尾声《新的起点》重点叙述数万将士翻越越城岭,征服老山界的过程,将湘江战役的结局与新的革命战争进程的起点聚焦在老山界这一自然天堑,在战争的社会历史属性之外拓展了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广阔空间,赋予波澜壮阔的革命历史画卷以深沉久远的哲思。渡过湘江的红军翻山越岭、一路向西,不仅要应付随时出现的追兵,还要时刻面对自然条件的艰险。作品中描写红军走山路的场面让人惊心动魄:

天亮了,军委二纵队在瑶民向导的指引下,又开始翻越山岭。一路全是上坡,越往上走越艰难。

连日来,部队一直在这样的崇山峻岭中行进。

上山的小路只有一尺多宽,贴在山壁上,另一面是几十丈深的山涧,爬不了几步,就累得人喘粗气。

翻过一座山峰,前面又是一座山峰。由于山顶风大,不能休息,只得继续往前走,路虽没有之前坡度那么陡,可仍是石梯路,也只有二尺多宽,所以还是很难走。

上到半山腰,天空的云彩已把山冈遮住了,随之而来的是大风夹着雨星,大雨马上就要来了。没一会儿,狂风卷着暴雨迎面扑来。因为风狂雨大,山陡路滑,雨伞根本不能用,否则就有被风吹到悬崖底的危险。没有其他雨具,毛泽东和大家一样,只好顶风冒雨,一步一步往下走。泥泞的山路越发难走,新打的草鞋,没走几步就坏了,许多人索性打赤脚。一路上都有人摔跤。风太大,毛泽东让大家互相拉着贴在山壁上,等风小一些再走。

在红军西进的途中,路越走越陡,山越爬越高,但红军官兵都迎难而上,不畏艰险。当毛泽东站在杀人坳山顶的巨石上极目四望:“脚下云海波涛汹涌,又如万马奔腾。他顿觉莫名地心潮澎湃起来,似有一团无形的力量在血液里涌动,又似有一团火在心里燃烧。在他眼前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黯然无光的世界。”红军穿越崇山峻岭的惊险过程在百姓口中传为神话,红军成了他们口中的“神兵”,瑶族老乡说:“老山界这条路,名叫鬼门关,我们一个人从来不敢通过,可你们挑着担子,拉着骡马顺利过来了,真是有老天爷保佑。这两天,每到夜里山上都会有一条长长的火龙在游动,天亮以后就看见一队队红军战士在寨子里,现在十里八乡都在传,说老山界有神兵天降。”当这些“神兵”经过雄关漫道的披荆斩棘终于踏上了新的起点,还在湘江东岸苦苦挣扎的红三十四师上演了最悲壮的一幕。红三十四师的师长陈树湘是在毛泽东、何叔衡的影响下投身革命的,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将领。当确认部队无法渡过湘江追赶主力时,他严肃地做出决定:“第一,从敌人薄弱部位突围出去,到湘南打游击;第二,万一突围不成,誓为苏维埃共和国流尽最后一滴血!”陈树湘带领着三十四师一次次突围,又一次次陷入重围,五千多闽西子弟,最后所剩无几。尾声《新的起点》聚焦在1934年12月18日。这一天,中央政治局在贵州黎平召开会议,决定北渡乌江,直取遵义。与此同时,陈树湘的人头被悬挂在长沙中山路口的石柱上,寒风在呼嚎,雨不停地下,中山路上的行人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牺牲的悲壮与新生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尾声将整个作品的情感推向了顶点。

《征服老山界》以叙事推动情节发展,以写景、抒情营造环境与氛围,表现了作者较强的架构重大历史题材的能力。叙事采用三条明暗交织的线索——中国革命两条路线的斗争、红军与国民党桂系军阀的战争交锋、红军战士与林深树茂、悬崖绝壁、毒虫猛兽的自然环境的较量。三条线索的穿插交错使《征服老山界》区别于一般的革命历史叙事,它不是孤立、平面地描写大规模正面战场,而是将湘江战役放置中国革命历史坐标中,放置桂北大地丰厚的民风人情背景中,努力在平实的叙述中真实地再现民间视野下的战争历史。由于作品的纪实文学属性,作者不露声色地偏于客观的叙事更能引发读者的理性认识,因而避免一般宏大叙事先见性的革命英雄主义叙事立场所带来的模式化倾向。作者简洁而又不乏抒情格调的笔致将战争的宏大与历史细部的幽微纤毫毕现地予以呈现,这对于战争文学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二、打开神性写作的空间

《征服老山界》书写的无疑是风云激荡的大时代,生死攸关的大事件,但是作者将小人物、小事件、小细节编织进革命战争的大经纬的笔法,使作品于深沉悲壮、磅礴崇高的宏阔景观中生长出别致鲜活的历史细节与民间生态,生发出人性的熠熠光辉。战争叙事以迥异于日常生活的苦难,将人性放置于极端的边缘化环境中加以观照,因而能对人性探究得更深更远。作品叙述的这一段历史不仅面临常规战争的考验,更交织着中国革命前途方向、民族历史关系、人与自然极端险阻的关系等复杂因素,远非苦难一词可以简单涵盖。在这样的维度下进行写作,是可以打开神性的写作空间的。

评论家谢有顺曾说:“文学写作中的神性,未必是指向宗教,它可以是一种精神,一种体验。”[1]94-98在《征服老山界》的文本中,这种神性体现为一种英雄品质。作品在书写红军高级将领在历史转捩点上英明抉择,红军将士浴血奋战、团结无畏这些传统认知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的同时,另辟蹊径地着力挖掘桂北边区普通民众乃至少数民族同胞身上的英雄品质。潘家寨正在坐月子的黄月英最初见到来她家中借住的红军,心中非常恐惧,想寻机逃入山中。当她看到红军不拿家中的东西并且尊重妇女,意识到红军并没有国民党宣传的那么坏;当她看到红军帮家里搬柴火、扫地还送粮食后,才明白红军与穷苦人是一家人;当她看到受伤的小红军虚弱得浑身发抖,心里生出了母爱。她让小红军躺在温暖的火炉旁,用家里仅有的一小袋粟米为他煮稀饭,还挤出一杯奶水给他补充营养。小红军醒来帮黄月英劈柴,黄月英迅速夺下砍柴刀,心疼地说:“你身子都没恢复好,脚上还有伤,谁让你干活的?”当红军队伍要离开时,黄月英夫妇对红军已经感到依依不舍。普通百姓帮助红军的感人细节还有很多。在喇叭界,红军潘开文滚下山道滑向悬崖的危急时刻,瑶族向导老赵跳下山道,挺身救助;赵贵良和侄子赵荣高冒着生命危险给红军带路,本来说好从五岭背带红军翻过老山界,最多送到塘洞,结果送到了龙胜县江底;瑶寨冯老汉用牙齿嚼烂草药,为王稼祥疗伤;上垌田的村民张古筒为受伤的红军梁富茂送饭送草药;盐里江的廖伯为红军的伤亡感到心痛,把红军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其他村民也义务照顾掉队的红军伤员,为他们采草药疗伤……在这些老乡身上,英雄品质更多地源于一种朴素的阶级情感和自发的人道主义关怀,以及广西人民身上世代承袭的善良、坚韧、正义的民族品格。由衷地赞美平凡人身上的英雄品质,就是为作品打开了神性写作空间,引入神性的崇高,为人性提供新的参照,使人性得以被庄严地审视。而作品对军民一心的鱼水之情的平实再现,对战争背景下人性美、人情美的歌颂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孙犁的《风云初记》、茹志鹃的《百合花》等战争文学的经典作品,从而启发我们将《征服老山界》放置到革命战争叙事的整体框架中加以考察,更好地理解其独特的价值与意义。

三、展示地域风情的魅力

刘玉“出生在老山界脚下,听着红军长征的故事长大,踩着红军走过的路生活”[2]285,他将自己写作《征服老山界》的出发点概括为“是记录发生在家乡的故事”[3]。这种表达可以引导读者从两个角度去理解这个出发点:一是忠实记录自己家乡地方史志上这一段可歌可泣却鲜为人知的革命历程;二是家乡民俗风情晕染了作者的精神底色与文化性格,而这种无意识势必在文本中有迹可循。第一章《生死抢渡》有一处情节特别真实感人,而且极富桂林的民俗风情特色。红军部队连夜抢渡,又饥又渴,疲惫不堪,终于在拂晓前,进到全州咸水乡地域。咸水圩上,大部分店家已经携家带口躲进山里了,只有零星店铺还做着生意。队伍前面的战士闻到骨头汤的香味大声喊起来。大家顺着香味儿寻过去,找到一家名为“孝道红油米粉”的店铺:

大家顺着香味儿寻过去,石板路转角的地方,一家名为“孝道红油米粉”的店铺夹在剃头铺和铁匠铺间,大概由于太早,或者店家也躲进山了。那两间铺子大门紧闭,唯有米粉店里,两个人影正忙碌着。

“有粉吃了!”最先发现米粉店的小鬼欢呼起来,他的同伴——先头部队的战士们蜂拥而至,瞬间就把米粉店挤满了。“大家别挤,吃了东西要记得给人家钱。”有个较粗的嗓门喊道。“好的咧。”刚才走在队伍前的小鬼答。

这几行文字使作品暂时跳出了沉重压抑的氛围,带上了世俗生活的烟火气与活力。米粉店的场景是描写桂林风情画卷的精髓,作者看似枝蔓的一处闲笔其实内藏锦绣。第六章《神兵天降》对塘坊边进行如是描写:“因为有湖南、资源的商家顺着古道来往,自然形成了个小集市。狭长的街道上,开伙铺的,不过是卖点米啊盐啊农具啊,有些卖点自家酿的米酒啊,自家磨的豆腐啊,或者卖点肉啊,就算是一家店铺了。”素朴的文字点染出20世纪30年代桂林明净的乡土风情,在读者心头响起时光的跫音,历史的刹那与永恒就这样交错叠加。

如果说米粉店、小集市的描写反映了桂北的社会环境,那么作品中的抒情笔墨则多集中于自然景物描写。作为叙事背景的桂北地区风光秀美,钟灵毓秀,以“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自然景观享誉古今。第五章《铁血护卫》的开头就描写了桂林优美的自然风光:

老山界西南麓,龙胜县江底瑶寨。

瑶寨掩映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寂静山林里,山上是铺天盖地的绿色,山下是世外桃源般的安宁。宽不过盈尺的山路蜿蜒伸入苍翠的竹林,几栋吊脚木楼坐落在小路和竹林交接处,近处,山风吹拂竹影婆娑;远处,高峰笼罩在烟岚山雾间。

宁静的瑶寨、精巧的吊脚楼、苍翠的竹林、高峰上的烟岚山雾,凝练的景物描写宛如一幅风景速写,勾勒出如梦似幻、神姿仙态的桂林风光。作者常常将景物描写穿插在浓墨重彩绘就的壮阔历史画卷之间,连缀情节。战争的描写往往是紧张而快节奏的,景物的描写则有了平静和舒缓的一面,比如对桂林城夜色的描写:

夜深了,漓江水在轻轻地流着,宽阔的江面上,竹排上的渔火已经点亮,与远天的点点星光交相辉映,鸬鹚就着光亮钻进水底。

古老的桂林城已经沉睡。

这样的描写穿插在作品中,就起到了调控节奏的作用,使作品张弛收放皆有节制与法度。刘玉擅长出旖旎风光于淡雅笔墨,达到寥寥数语将桂林风光勾勒得形神兼备的境界。这得益于作家对于自身地域身份的认同与自觉,以及对于自己创作的地域资源的熟稔与热情。《征服老山界》就这样在酷烈的战争背景下,绽放出一朵带有地域风情魅力的瑰丽之花。

刘玉在《征服老山界》的《后记》中说:“由我来完成这样一部关于老山界的文学作品,是必然的,冥冥中早已注定。”[2]285的确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既是刘玉选择了老山界的题材,也是老山界题材选择了刘玉,《征服老山界》是与刘玉有深刻生命联系的作品。刘玉是以情感激活历史、以灵魂拥抱历史,他在完成《征服老山界》的同时也完成了对前辈的致敬、对人性的呼唤和对故土的凝望。这样的创作历程固然艰辛,但也应该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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