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张飞
2020-03-13马良
因为是父母的老来得子,我有点先天不足,小时候身体不好,各种体育活动无一精通,智力也让人着急。再加上生日不凑巧,总是全班年龄最小的,反正各种雪上加霜,功课大部分是不及格的,往往要通过补考勉强过关。
好在父母都是宽容仁厚的人,每次我恬不知耻拿着挂满红灯的成绩报告单让家长签名,我妈总是先长叹一口气,再签字,然后摸着我的头用一种无比悲悯的眼神望着我。看都不用看,我知道这个感情丰富的女演员的眼泪一定在眼眶里打转,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说什么。这沉默更让我感觉到深深的自暴自弃。唉,这种欲哭无泪的状态真是比打我一顿还糟糕。相比之下我爸爸则有趣一点,他总是随手就在成绩单上签名,有时会安慰我几句:“你爹小时候小学都没毕业,后来自学,不是也成了一个人物么?古人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小时候受些挫折是好的。”我父亲是做京剧导演的,所以他经常说些旧话古文。
有这样的父母,当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超级幸运,童年成长是没有什么压力的。别人都在认真读书,我上课下课都在画画。课本上画得漫山遍野,家里的墙上,我身高够得到的地方都是我画的《三国演义》里的各种战争场面,厨房里火烧赤壁,浴室里水淹七军,都是人山人海的大场面。这些胡闹我爹妈非但不管,还颇为欣赏,我爹会带一些同事回家开会,几个老头经常聚在我的画前仔细分辨我画的是哪一出。这些从小学戏的人,对三国里的桥段都是倒背如流,往往大家都猜对。我妈看我爱画,请客吃饭就会拿个冬瓜,给我个小刀让我在瓜皮上雕花,然后蒸熟了盛些汤羹,名曰“冬瓜盅”。反正我无论雕什么,宾客都会夸我,这些事情慢慢培养出我人生里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画画儿。
十二岁小学毕业,突然得到一个机会,校长推荐我跨区去考一个美术学校,那是上海当时唯一一所美术专业教育的初中。我听了大喜过望,满脑子都是动画片《小鲤鱼跳龙门》里面鲤鱼使劲折腾的动作。可校长把报名表给我时,话锋一转:这个学校文化课最低分数线是240分,也就是三门功课平均每门80分,我知道你画画好,但是你每门功课60分都难吧?试试看吧,神笔马良!
我回家的时候,一路上百爪挠心。我真想进美校成为专业学画的学生啊,突然觉得人生之路在我眼前“嘭”地一下就铺开了,像是老式闪光灯烟熏火燎地亮了一下,前方我的理想国,一瞬间都可以看见了。但我糟糕的学习成绩就像病了的腿,根本就走不了路。
回家和父母说了学校推荐考美校的事,刚开始父亲有些失落于我没继承他去学戏,但很快也喜笑颜开,毕竟也是搞艺术,如果考得上,这艺术之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看着他们俩开心的样子,我更是忧心忡忡。
果然,模拟考总分190。这回拿着试卷回家我再也乐观不起来,晚饭后把卷子掏出来放在他们面前,还没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我妈于是又是摇头叹气,我爹沉默了許久,轻声缓语地问我还有多久正式会考。这一问我是彻底绷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也就两三个星期,来不及了,不可能考进美校了,你们不要怪我!”后来父母具体说了什么不记得了,大约是他们从来不苛责,是因为希望我学会自己对自己负责之类的话。总之,我那天晚上是哭着睡着的,这事儿对我这个从小不知痛痒的孩子来说,实在算是前所未有的重击。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眼惺忪里突然看见,正对我的床头那堵画满了骑马打仗的小兵的墙上,贴了一幅很大的毛笔字,是那种挂历的大纸,翻过来,父亲遒劲但别具一格的书法洋洋洒洒。我瞪大眼睛,一下子就醒了,翻身起来断断续续地读: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对子里的两个故事我都是明白的,也许是诗歌的魅力吧,这几十个字抑扬顿挫地连起来读,居然有连天号角军马催动的壮阔。之前我背书从来没那么快过,只读了两遍,这辈子就一直记得了这段话。
一个小孩子热血上头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后来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学习,短短几周时间就弥补了之前几年的落拓失败,过了分数线,如愿考进美校。后来继续读美院,一学就是十多年,算是扎扎实实地和美术结了缘。
直到今天,还是会常常回忆起那个早晨,父亲给我的那份厚礼。这可以算是一夜长大吧,从一个糊涂小孩只一夜间就变成了怀有某种英雄主义理想的预备役男子汉。我后来甚至有种错觉,这满脸的络腮胡子也是一夜间生长出来的,从路人张三一夜间就变成了猛张飞,单枪匹马就敢玩命,毫无胜算也敢冲锋。
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万般自有天命,管他呢,男人独行于这世上,有这份人生快意,便值了吧。
(摘自《智慧少年·润文摘》2019年第10期,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