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2020-03-13陆庆屹
陆庆屹
在我家,送别是件很郑重的事。我和哥哥姐姐离家的前一天,父母便起个大早忙碌起来,把要给我们带的东西列出单子,一样一样地置办。父母总有太多东西想给我们,大到腊肉、香肠、辣糟、盐酸菜、土布,小到幾克一瓶的花椒末、花椒油、辣椒面、辣椒油……这些东西做起来都很费神,所以通常全家人都得笑嘻嘻地忙上一整天。
忙到夜深,大家围坐在厨房炉边闲聊,谁都不忍心开口说出那句“去睡吧”,通常我爸是第一个:“好啦,先这样,都去睡吧,明天还要一大早起来。”说着便站起来,抹一抹脑门的头发,转身出门去了。然后和往日一样,他挨个到屋子里给我们开好电热毯,铺平被子,才回卧室。若看厨房灯火未灭,就又下楼来,推开门说:“电热毯还没热啊,那就再坐一会儿。”半小时后,又是他催促大家去睡。我妈会继续呆坐十来分钟,上下眼皮都打架了,才红着眼起来。尤其在我哥离开前的晚上,她总比以往沉默。
妈最疼爱的是我哥,一碗水端不平这种事在我们这么和睦的家里也是存在的,有时候甚至表现得挺明显。虽然我不愿承认,我妈自己也可能都没意识到,但事实的确如此。
我们姐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每年春节过后,三人离家的时间通常不一样,轮到哥走时,我妈会格外用心,比如辣椒面、花椒油这些味道容易散的东西,为了确保新鲜一定要等到出发前一天才做,早一天都不行。路上的吃喝也考虑得更细致周全,会想到要不要买点鸡爪子卤上,是不是剥半个柚子补充维生素。到了我和姐离开时就相对马虎一点,辣椒、花椒这些,把家里原有的包一包就行。
哥离开之后的两天,我妈总是面色黯淡,有时无意识地眼泪就下来了。她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挂钟,问一句:“松该到了吧?怎么还不来电话?”晚上一两点仍睡意全无。姐离家后,她也不会如此焦虑,不知道我走后是怎样的情形。
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我们都能理解。哥是长子,少年离家,童年还未结束就失去了父母的看护,我妈总觉得欠他的爱太多;我哥又自小特别乖,性格温和,似乎天生就知道帮父母做家务,从不需父母操心;学业更不消说,他不只让父母自豪,甚至让整个镇子都引以为傲。
我呢,小时候虽然淘气好动,但还服管教;初二时便成了野马,有时检查一口气写上二三十份,反正每天都用得到,只须填上受罚原因和日期就可以;初三时,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留校察看,挨处分的那天夜里,我头一次见到我爸流泪;上了高中,开始频繁出现在班主任和校长办公室,后来连逛派出所都成了家常便饭……就是这样,高一下学期刚开始,我就不得不走上了流浪的路,自此沦为没文化的“盲流”。跟我哥相比,真可谓一个天上游龙,一个地穴虫豸。
姐则是吃了性别上的亏,重男轻女是中国的顽疾,妈也受影响。事实上,我爸特别疼爱姐,只是我妈霸道,家里大小事都由她做主,爸对姐的那份疼爱便显不出来。不过我仍然记得,高考前夕爸会给姐买奶粉和各种水果补充营养。那时候这些东西都不是日常消费得起的,我不能碰,否则要挨揍的,但姐特别疼我,会偷偷分给我吃。
儿女都长大后,父母对待我们的差别已然微乎其微,即便偶尔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不同的期待和关切,但我们仨能顺利成人,他们的欣慰是相同的。
每年春节都是欢娱与阵痛的交织。有一年节后离家,刚到火车站我就收到了妈的短信:“早知道心里这么难受,你们明年干脆别回家过年了,我和你爸平时清清静静惯了。回来几天又走,家里刚一热闹又冷清下来,我们受不了。刚才想叫你下来吃面,才想起你已经走了。”我一个壮如蛮牛的大老爷们,居然从进站口哭到了车上。放妥行李,坐下看滑过车窗的独山城,想起临别时爸跟我走到街角,妈直到我们拐弯仍然倚在门口,手扶铁门,我又忍不住泣不成声。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四个春天》,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