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喇叭手
2020-03-13林清玄
林清玄
冬夜寒凉的街心,我遇见一位喇叭手。
那时月亮很明,冷冷的月芒斜落在他的身躯上,他的影子诡异地往街边拉长出去。街很空旷,我自街口走去,他从望不见底的街头走来。我们原也会像路人一般擦身而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条大街竟被他孤单凉寞的影子紧紧塞满,容不得我们擦身。
霎时间,我觉得非常神秘。为什么一个平常人的影子在凌晨时仿佛一张网,塞得街都满了呢?我感到惊奇,不由自主地站定。我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步来。他的脚步凌乱颠踬,像是有点醉了,他手中提着的好像是一瓶酒。他一步一步逼近,在清冷的月光中,我看清了,他手中提的原来是一把伸缩喇叭。
我触电般一惊。他手中的伸缩喇叭,造型像极了一条被刺伤而惊怒的眼镜蛇,它的身躯盘卷扭曲,它悲愤的两颊扁平地亢张着,好像随时要吐出“嘶——嘶——”的声音。
喇叭精亮的色泽也颓落成蛇身花纹一般,斑驳的锈黄色的音管有许多伤痕,凹凹扭扭的;缘着喇叭上去是握着喇叭的手,血管纠结;缘着手上去,我便明白地看见了塞满整条街的老人的脸。他两鬓的白在路灯下反射成点点星光。他穿着一身宝蓝色滚白边的制服,大盘帽缩皱地贴在他的头上,帽徽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老鹰——他真像一个刚打完仗的兵士,曳着一把流过许多血的军刀。
在凌晨的夜的小街,我们便那样相逢。
老人吐着冲天的酒气告诉我,他今天下午送完葬分到两百元,忍不住跑到小摊去灌了几瓶老酒。他说:“几天没喝酒,骨头都软了。”他翻来翻去在裤袋中找到一张百元大钞,“再去喝两杯,老弟!”他的话语中有一种神奇的口令似的魔力。我为了争取请那一场酒费了很大的力气,最后,老人粗声地欣然答应:“就这么说定,俺陪你喝两杯,我吹首歌送你。”
我们走了很长的黑夜的道路,才找到隐没在街角的小摊。他把喇叭倒盖在满是油污的桌子上。肥胖浑圆的店主人操一口广东口音,与老人的清瘦形成很强烈的对比。
我在六十烛光的灯泡下笔直地注视着老人,不知道为什么,竟在他平整的双眉中跳脱出来的几根特别灰白的长眉毛上,看出了一点憂郁。
十余年来,老人走上送葬的行列,用骊歌为永眠的人铺一条通往未知的道路。他用的是同一把伸缩喇叭,喇叭凹了、锈了,而在喇叭的凹锈中,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被吹送了出去。老人诉说着不同的种种送葬仪式。他说到在披麻衣的人群里人与人竟会有完全不同的情绪时,不觉仰天笑了,“人到底免不了一死,喇叭一响,英雄豪杰都一样。”我告诉老人,在我们乡下,送葬的喇叭手人称“罗汉脚”,他们时常蹲聚在榕树下嗑牙,等待人死的讯息。老人点点头,“能抓住罗汉的脚也不错。”然后老人感叹地认为,在中国,送葬是一式一样的,大部分人一辈子没有听过音乐演奏会,一直到死时才赢得一生努力的荣光,听一场音乐会。
“有一天我也会死,我可是听多了。”
借着几分酒意,我和老人谈起了他漂泊的过去。
老人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县城里,家里有一片望不到边的大豆田。他年幼时便在大豆田中放风筝、捉田鼠,春风吹来时,看田边绽放出嫩油油的黄色小野花,天永远蓝得透明。风雪来时,他们围在温暖的小火炉边取暖,听着戴毡帽的老祖父一遍又一遍说着永无休止的故事。他的童年里有故事,有风声,有雪景,有贴在门楣上迎接新年的红纸,有数不完的在三合屋围成的庭院中追逐的笑语……
“二十四岁那年,俺从田里劳作回家,看到一部军用卡车停在路边,两个中年汉子把我抓到车上。俺连锄头都来不及放下,害怕地哭着,车子往不知名的路上开走……他奶奶的!”老人从车子的小窗中看着故乡远去,远远地去了。那部车丢下他的童年、他的大豆田,还有他老祖父终于休止的故事。他的眼泪落在车板上,四周的人漠然地看着他,一直到他的眼泪流干。下了车,竟是一片大漠黄沙。
他辗转到了海岛。天仍是蓝的,稻子从绿油油的茎中吐出和他故乡的嫩黄野花一样的金黄。他穿上戎装,荷枪东奔西走,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俺是想着故乡的啦!”渐渐地,他连故乡都不敢想了,有时梦里活蹦乱跳地跳出故乡,他正在房间里要掀开新娘的盖头,锣声响鼓声闹。“俺以为这回一定是真的,睁开眼睛还是假的,常常流一身冷汗。”
老人的故乡在酒杯里转来转去。他端起杯来一口仰尽一杯高粱酒。三十几年过去了,“俺的儿子说不定娶媳妇了”。老人走的时候,他的妻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烧好晚餐倚在门上等待他回家,他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对她说。老人酗酒的习惯便是在想念他的妻到不能自拔的时候养成的。三十年的戎马真是倥偬,故乡在枪眼中成为一个名词,那个名词简单,简单到没有任何一本书能说完,老人的书才掀开一页,一转身,书不见了,到处都是烽烟,泪眼苍茫。
当我告诉老人我们是同乡时,他几乎泼翻凑在口上的酒汁,发疯一般地抓紧我的手,问到故乡的种种情状。
“我连大豆田都没有看过。”
老人松开手,长叹一声,因为醉酒,眼都红了。
“故乡真不是好东西,看过也发愁,没看过也发愁。”
“故乡是好东西,发愁不是好东西。”我说。
退伍的时候,老人想要找一个工作。他识不得字,只好到处打零工,有一个朋友告诉他:
“去吹喇叭吧,很轻松,每天都有人死。”
他于是每天拿着喇叭在乐队里装个样子,装着装着,竟也会吹起一些离别伤愁的曲子了。在连续不断的骊歌里,老人颤抖的乡愁反而被消磨殆尽了。每天陪不同的人走进墓地,究竟是什么样一种滋味?老人说是酒的滋味,醉酒吐了一地的滋味。
我不敢想。
我们都有些醉了,老人一路上吹着他的喇叭回家,那是凌晨三点至静的台北,偶尔有一辆疾驶的汽车“呼呼”驰过。老人吹奏的骊歌变得特别悠长凄楚,喇叭“哇哇”的长音在空中流荡,流向一些不知道的虚空。声音在这时是多么无力,很快被四面八方的夜风吹散。总有一丝要流到故乡去的吧!我想着。
我向老人借过伸缩喇叭,也学他高高地把头仰起,喇叭说出一首正在年轻人中间流行的曲子——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探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乡愁
你对我说
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老人非常喜欢这首曲子,然后他便在我们步行回他万华住处的路上用心地学着曲子。他的音对了,可是不是吹得太急,就是吹得太缓。我一句一句跟他解释了这首歌。这歌,竟好像是为我和老人写的。他听得出神,使我分不清他的足迹和我的乡愁。我已忘记我们后来是怎么走到老人的家门口的。他站直立正,万分慎重地对我说:“我再吹一次这首歌,你唱,唱完了,我们就回家。”
告别老人,我无助地软弱地步行回家。我的酒这时全醒了,脑中充塞着中国近代史一页沧桑的伤口,老人是那个伤口凝结成的疤。他像吃剩的葡萄藤,无助地掉落在万华的一条巷子里,他永远也说不清大豆和历史的关系,他永远也不知道老祖父的骊歌是哪一个乐团吹奏的。
故乡真的远了。
故乡真的远了吗?
我一直在夜里走到天亮。我看到一轮金光乱射的太阳从两幢大楼的夹缝中向天空蹦跃出来,有一群老人穿着雪白的运动衫在路的一边做早操。到处是从黎明起开始蠕动的姿势,到处是人们开门拉窗的声音。阳光射进每一个窗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惦记着老人和他的喇叭。分手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每次在街上遇到送葬的行列,我总是寻找着老人的面影;每次在凌晨的夜里步行,老人的脸与泪便毫不留情地占据我的心;最坏的是,我醉酒的时候,总要唱起“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然后我知道,可能这一生再也看不到老人了。但是他被卡车载走以后的一段历史却成为我生命的刺青,一针一针地刺出我的血珠来。他的生命是凹凹扭扭的伸缩喇叭的最后一个长音。
在冬夜寒凉的街心,我遇见一位喇叭手。春天来了,他还是站在那个寒冷的街心,孤零零地站着,没有形状,却充满了整条街。
(夏花摘自作家出版社《温一壶月光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