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
2020-03-13闫耀明
闫耀明
大个子坤叔
在那件引人关注的大事件发生之前,玫瑰园小区里的人都对大个子坤叔十分尊重。大事件发生后,人们对他更尊重了。
在玫瑰园,没有人不知道坤叔,因为他是整个小区里公认的大管家。
每天,坤叔都会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牵着他的小白狗,在小区里走来走去,如同一个负责的保安,巡视着小区,也保证了小区的安全。谁家有了琐碎事情,比如自来水管漏水、下水管堵塞、对讲门坏掉了、私家车阻挡了行人通行,等等,都由坤叔张罗解决。玫瑰园是弃管小区,大大小小的事情出现了,没有地方可反映。坤叔,很好地填补了这一空白。
更让人服气的是,坤叔做这些事情,是无偿的、自愿的。
坤叔60多岁了,在小区里走来走去的身影,是玫瑰园最温暖的一道风景。
“坤叔好!”见人就大叫的疯子老八没有大叫,却亮出黄黄的牙齿,眯着眼睛冲坤叔笑。
“坤叔,每天行走的步数不能超过3万步,否则,伤膝盖的。”开西医诊所的女医生丽娜提醒坤叔。
“坤叔,我家昨天进无碘盐了,你随时来拿。”开“绿牛”超市的黑胡子男人刘德光站在超市门口,跟坤叔打招呼。
“坤叔,你脸色不是特别好,不如前段时间那么红润了。建议你每天早上煮点黄芪,加点红枣和枸杞,喝水吃红枣枸杞。简单调理一下,效果就会很好。”开中医诊所的苏大夫说。
在玫瑰园,没有人不认识坤叔,大家都对他客客气气。这种客客气气如一碗精美的白米饭,热气腾腾,香喷喷。
但是也有不同声音。只是这种声音很微弱。
“老东西!”有人骂坤叔。
骂声尽管微弱,却如米饭里的一粒沙子,硌疼了我。
我看到骂坤叔的,是白头发的钟老太太。她正在健身器械上压腿。钟老太太虽然个子矮矮的,却有大本事,一抬腿,就能把脚扔到和她个子一样高的单杠上去。对于已经70多岁的钟老太太来说,这一动作足够骇人。
在玫瑰园小区的中间,有一个小广场,有半个足球场大。这个小广场是玫瑰园的居民早晚休闲和锻炼的地方,也是各种情景剧上演的地方。小广场的周围分布着众多的商铺,有理发店、中医诊所、西医诊所、超市、彩票站、干洗店、麻将馆、奶吧、幼儿园、美容美体馆等等,每一种都和居民的生活有关。小广场临街,环路公交车在此设站。街对面则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饭店、茶馆、歌厅,尤以歌厅众多著称,是小城有名的歌厅一条街。
在小广场的一边,站立着一棵高大硕壮的榆树,成为玫瑰园的地标。树下,安装着一些体育健身器械。每天晚上散步之后,我都要在健身器械上活动活动,压压腿,自认为压腿压得不错,压着腿,可以轻松伸出双手把鞋带解开再系上。那天,见了钟老太太在单杠上压腿的功夫,我感到自己也行。毕竟,我个子高,有不错的压腿功底。于是,当钟老太太在单杠上压完腿之后,我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一抬腿,把脚扔了上去。我个子高,把脚扔到单杠上,不难。可是我的屁股受不了了,剧烈地疼起来。我的功夫不到家,肌肉拉伤了,屁股疼了一周才好。
论压腿功夫,钟老太太是我敬佩的人。我们压腿时会边压边说说话,感到她是一个挺慈祥的老太太。可是,她居然骂坤叔是“老不死的东西”,我惊讶地看到了钟老太太的另一面。她压着腿,侧着脸,眼睛里射出的是刀子一样坚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走动着的坤叔。那刀子很锋利,在坤叔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的皮肤上剜。
“老东西!”那几个字一个一个地从钟老太太的牙缝里挤出来,硬硬地落在她的脚边。
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我看着钟老太太,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骂坤叔。在一片赞许声中,出现骂声,确实有些意外。
下午的阳光没遮没拦地照着,密密麻麻地铺在小广场上,反射着白花花的光。
大个子坤叔戴着白色鸭舌帽,牵着他的小白狗走远了,消隐在那白花花中。
钟老太太依然在健身器械上压腿。
“绿牛”超市门口,黑胡子男人刘德光眯着眼,静静地站着,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黑胡子男人刘德光
开“绿牛”超市的黑胡子男人刘德光是个守铺的人。“守铺”是辽西话,意思是坚守岗位,从不擅自离开。其实开超市,不守铺也是不行的,刘德光不是神仙,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顾客来买东西。用刘德光自己的话说,开超市这活儿太绊身子了。“绊身子”也是辽西话,与“守铺”的意思相近,是说这个超市把他的身子给羁绊住了,走不开。但是“绊身子”与“守铺”是有区别的。“守铺”在主观上是积极的,是靠责任感来支撑的。而“绊身子”则在主观上相对消极,有不情愿的成分在里面。
尽管话语里隐藏着消极和不情愿,但是这个“绿牛”超市是刘德光的饭碗,他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嘴上说“绊身子”,其实他对“绿牛”超市是尽心尽力的。无论什么时候你从“绿牛”超市门前走过,都会看到刘德光在忙碌,要么整理货架上的物品,要么招呼顾客,给人家装东西,扫码收钱。
刘德光有一个本事,就是见着谁都笑,他那不大的小眼睛,总是弯弯着,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笑的时候,他鼻子下面那一条醒目的黑胡子就会颤抖,颤得很生动,如蝴蝶煽动的翅膀。
白头发的钟老太太走过,刘德光会喊她“钟阿姨”。
大个子坤叔牵着他的小白狗出现在小广场上,刘德光会主动招手,问一声“坤叔好”。
看见开中医诊所的苏大夫,刘德光会凑上去伸出舌头让苏大夫看。“奔60了,身体的各个零件都开始老化了,不注意保养不行啦。”刘德光说。
开西医诊所的女医生丽娜拎着药箱低着头在小广场上快步走过,刘德光没有主动喊她,但仍然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亮出微笑。女医生丽娜时常拎着药箱出诊,上门为行动不便的患者治病。
有时,遇到不好惹的茬儿,刘德光同样用笑來化解。有一个下午,我就亲眼看见几个年轻人来到“绿牛”超市,和刘德光有过一次对峙。
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特点。那几个年轻人有的文身,胳膊上、胸背上文着龙虎猛兽,黑黑的图案却闪着刺目的寒光;有的将头发焗成了黄色,如顶着一张山东煎饼,滑稽中透着放荡不羁;有的手里握着两个亮晶晶白闪闪的不锈钢球,在手掌里转来转去时发出细碎的“吱吱”声,好像在向每一个人发出不怀好意的挑衅。还有一个女孩,嘴唇红红的,不停地冲刘德光努嘴,做亲吻状。
他们拿了几盒烟,一瓶矿泉水。刘德光算账,一共45块钱。但是文身的那个男孩说:“身上没钱了,下次一起给吧。”
刘德光笑着说:“店小利薄,不赊账。”
女孩仍旧冲刘德光努嘴。“你可以在我嘴唇上亲一下,接个吻,他们不介意的。”女孩说。
刘德光笑着说:“店小利薄,不赊账。”
两只白白的不锈钢球伸到了刘德光面前,转动中发出“吱吱”的声响。“要不你亲亲我的钢球也行。”男青年的嘴角咧出一丝笑。那笑,冷,硬,和钢球一样。
刘德光不再说话,站在超市门口,笑。
不管几个年轻人说什么,刘德光就是不说话,只是笑。
当时我站在器械前压腿,看着这一幕,真心替刘德光捏着一把汗。
可是刘德光似乎并不紧张,依然笑。而且,我看出,他的笑不是做出来的。做出来的笑,属于皮笑肉不笑,笑容会发抖。而刘德光的笑,是真的在笑。他鼻子下面的黑胡子,颤抖得真的像一只蝴蝶在飞。
我真是服了他!
那几个年轻人也服了。文身男青年拿出50块钱,丢在刘德光面前,转身走了。
刘德光猫腰捡起钱,看着几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还在笑。
我伸出手,默默地冲刘德光竖了竖大拇指。但是他没有看到。
刘德光就是这样,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会笑。
可以说,笑,是刘德光的一个招牌,他那醒目的黑胡子,是这块招牌上镀的一层金。
有一次刘德光曾对我说:“不笑哪行啊?每一个走进‘绿牛超市的人,都是我的上帝。我是个穷人,做梦都想发财。但是我一直没有发财,穷得只剩下笑了。我能做的,只有对上帝笑。”
我说:“你靠自己的勤劳挣钱养家,即使穷点,上帝也会高看你一眼。”
那天站在“绿牛”超市门口,我和刘德光聊了好一阵。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很是不解,觉得刘德光这样做,就是在砸自己的牌子,就是在让自己变得更穷一点。
我发现的秘密,是刘德光居然没有冲他的“上帝”笑!
那是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戴着宽边眼镜。他走进“绿牛”超市,似乎在和刘德光说什么。而刘德光呢?居然没有笑!
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刘德光面对顾客,居然没有笑!
压腿的器械就在“绿牛”超市的门前,中间间隔着一条道,距离大概不到10米,我眼睛小,眼神好,看得清楚。
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我看着刘德光,专注地看。心里,在默默地琢磨,刘德光为什么没有笑。
后来,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买了一包香烟,走了。刘德光走出超市,目送那个人走远。刘德光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当时我真想走过去,问问刘德光,他为什么不笑。可刘德光转身走回了超市,还关上了玻璃门,我只好作罢。
刘德光的高潮期
到了傍晚,刘德光就不能不笑了。因为他的生意迎来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期。
黄昏正一点点降临,小广场被淡淡的橘色笼罩。
一些女人陆陆续续来到了小广场,她们有的站着闲谈,有的到麻将馆里拎出音箱,忙着接通电源。
每天晚上的广场舞即将开始。
跳廣场舞的基本都是住在玫瑰园小区和附近的中老年妇女,每当黄昏来临,她们就聚集在小广场上,自觉站成队,跳广场舞。
同时,孩子们也纷纷聚拢过来,叫喊着玩游戏。男孩子玩男孩子喜欢的游戏,追追撵撵,打打杀杀。女孩子们则跳房子、扔口袋、过家家,玩得全神贯注,男孩子们的喊声和音箱里播放的舞曲都不能打扰到她们。玫瑰园的居民们也走出家门,在小广场上散步,有的慢,边走边说话,有的快,急匆匆健步如飞。
整个小广场,变成了一个大澡盆,热气腾腾。人多,买东西的人就多,刘德光就会忙上好一阵。刘德光的笑就在他的脸上灿烂着,落不下来。
我每天晚上都要在小广场上散步,沿着小广场周边的小道,走上个10圈20圈,然后在器械上压腿。
开始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洒在小广场上,走起来还觉得有一点点热。当太阳从楼房的肩头落下去,小广场四周的路灯亮起来,空气渐渐清爽下来,散步就变得很是舒坦。尽管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常常会撞在我的身上,但是我一点没有反感。孩子嘛,不冒冒失失还是孩子么?
一圈一圈地走,每次我从“绿牛”超市门前经过,都看见刘德光在忙碌。
又一次经过“绿牛”超市,我看到刘德光正和一个陌生的姑娘说话。姑娘胖乎乎的,穿着洁白的短裙,洁白的短袖衫,正站在超市门前,和刘德光说话。刘德光将一瓶矿泉水递给姑娘,姑娘则将钱放在刘德光的手里。
再一次经过“绿牛”超市时,胖姑娘不见了,一群小孩子围在刘德光身边,叽叽喳喳叫着,买棒冰。刘德光笑眯眯地给他们拿棒冰。
很快,我就看到了胖姑娘,她站在跳舞的妇女后面,跟着她们比画。她总是慢半拍,动作看上去很不协调,自然也就不好看。
原来胖姑娘在学习跳广场舞。
尽管动作难看,但是我看出,胖姑娘脚下和手上的动作很灵巧,一点不磕磕绊绊。
我感到这个胖姑娘挺聪明的。
我还看到,胖姑娘的皮肤白白的,和她身上的白色短裙和白色短袖衫很搭配。在这里跳舞的妇女们年纪都不小了,而且她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年龄越大,越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红大绿的衣服使得她们看上去很是招摇。一身素白的胖姑娘出现在队伍里,很是惹眼,跳舞的时候,像一只漂亮的白蝴蝶。
走动中,我时常扭头看一看那个胖姑娘。我发现,她是个怎么看都非常可爱的胖姑娘。
一个曲子跳完了,等着下一个曲子的时候,胖姑娘就拿起放在地上的矿泉水,仰头喝一口,然后,拧上瓶盖,还放在脚边。
每天在小广场上跳舞的妇女几乎是固定的,就那么些人。胖姑娘的出现,打破了格局,让小广场有了变化。这样的变化,挺好的。
天渐渐黑下来,路灯的光照在小广场上,胖姑娘的那一袭素白,就愈加显得晃眼,张扬着别样的韵致。
大个子坤叔牵着他的小白狗走过,他和他的小白狗竟然也注意到了胖姑娘。我看到那只小白狗非常着急,四只蹄子用力蹬着地面,往前使劲,恨不得马上窜到胖姑娘身边,和她亲昵。可是,牵在坤叔手里的绳子让小白狗的努力毫无效果。小白狗不高兴了,尖锐地叫。可叫了,也没有打动坤叔,坤叔似乎拿定了主意,不让他的小白狗靠近胖姑娘。坤叔的眼睛眯缝着,从鸭舌帽下射出的目光很细很直,一点没有掩饰地飞到胖姑娘的身上。
坤叔一定没有发现我在注意他,他盯着胖姑娘的样子有点贪婪,又似乎暗含着警惕。具体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总之坤叔盯着胖姑娘的样子,有些特别。
后来小白狗的叫声变得越来越密集,坤叔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用力拉着小白狗,走向小广场的外面。小白狗一步一回头,同样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刘德光忙过了这一阵,从“绿牛”超市里走出来,冲坤叔招手。
我停止了散步,在器械上压腿。钟老太太也在压腿。
钟老太太虽然没有骂,但是我看到她盯着离去的坤叔时,眼神依然锐利得像一把刀。
天越来越晚了,一些玩耍的孩子被大人领走了。
跳舞的妇女们也停了下来。音箱不再播放舞曲,小广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四周那一盏盏路灯放射出的灯光,似乎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柔和地照着人影越来越稀疏的小广场。
我看到胖姑娘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将空水瓶丢进垃圾箱里,然后又走进“绿牛”超市,和刘德光说话。他们说什么我听不见,但是我看到胖姑娘笑眯眯地和刘德光说话,刘德光呢,也是笑眯眯的,与胖姑娘交谈。接着,胖姑娘把钱放在收银台上,从刘德光手里又接过一瓶矿泉水。
胖姑娘离开“绿牛”超市时,还回身冲刘德光扬扬手,说了一句“拜拜”。胖姑娘回身扬手的样子很可爱。
此时,小广场上已经渐渐清静下来,刘德光生意的小小高潮期也已经结束,他正笑眯眯地站在“绿牛”超市门前,不知道在望什么。
钟老太太“哼”了一声。我就站在她的对面压腿,看到她发出声音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
刘德光仍然在笑。但是他没有发出声音,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黑胡子。
钟老太太闭着眼睛,又“哼”了一声。
小个子钟老太太
小广场上安静了下来。我和钟老太太说话。
“那只小白狗,是一只好色的小白狗!”钟老太太说。
其实,我原本是想和钟老太太说说刘德光的。见到谁都笑的刘德光,为什么在卖给那个戴宽边眼镜的文质彬彬的男人香烟时,不笑呢?
但是,钟老太太却和我说起了坤叔的小白狗。
钟老太太说:“那只小白狗,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子,就摇头晃脑要和人家亲昵。遇到男人,不管是谁,多大岁数,就咬。”钟老太太压腿压得好,身子伏下去,都贴到了腿上,双手轻松扳着鞋子。
我看不到钟老太太的脸,但是从她说话的语气中,我听出,她对坤叔的小白狗,充满了愤怒。
钟老太太说小白狗好色,我也是有体会的。因为在玫瑰园,我经常和坤叔以及他的小白狗相遇,每一次,那只小白狗都对我怒目而视,发出狂躁的吠叫声,要不是坤叔拉着绳子,我可能早就被小白狗咬伤了。但是,遇到年轻漂亮的女子,小白狗就兴奋,要求亲昵,我没有见过。
想到刚才我看到的情景,我确信,钟老太太说的是真的。因为小白狗要往胖姑娘身边扑,是我亲眼所见。
钟老太太抬起身子,并不看我,扭着脖子。“有啥样的主人,就有啥样的狗!”
钟老太太的话,引起了我的警觉。因为她从小白狗说到了坤叔。
“难道坤叔也好色?”我在心里问。“坤叔是个多么好的老人啊,玫瑰园的人,没有不夸奖他的。”
我真想问问钟老太太,她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没有问。钟老太太不想说,我问,会显得很不礼貌。
钟老太太便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钟老太太还没有说话。
我们都在默默地压腿。
于是,我说话了,并开始转移话题。一直不说话,这么闷着,有点尴尬。
我問:“钟阿姨,您压腿压得这么好,坚持好多年了吧?”
钟老太太看着我,说:“是啊。我得好好压腿呀。俗话说,筋长一寸,寿延十年啊。”
我笑了。“钟阿姨您说得对。我在养生节目中看到过,好几个运动专家都曾经说过这个道理。您啊,一定会健康长寿的。”
我觉得我很会说话了,可是钟老太太的脸上却没有我期望出现的笑容,而呈现出疲倦的样子,轻轻地叹了一声。“我呀,是不敢老去呀。”
“不敢老去”这四个字刺疼了我。没有人愿意衰老,但是“不敢”衰老,后面隐藏着的,一定是我不知道的无奈,甚至恐惧。
我看着钟老太太,期待着她的下文。
钟老太太似乎看懂了我的眼神,晃晃头,说:“我得每天去给儿子儿媳买菜做饭收拾屋子。他们做生意,忙得没有时间照顾家,常常是连饭都吃不上。”
我说:“操持一个家,不是轻巧活儿。”
“所以我得好好锻炼身体,不敢老去,好多帮帮他们。”钟老太太从器械上收回腿,站在原地,一收一踢,活动了几下,然后转身走开了。
我看着钟老太太的背影。
路灯洒下的灯光亮亮的,黄黄的,钟老太太走在上面,像踩在地毯上。
不知道钟老太太是不是意识到,自己正走在地毯上。
学跳舞的胖姑娘
白净净胖乎乎的姑娘从“绿牛”超市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她依然是回身,冲刘德光扬扬手。但是她没有说“拜拜”,也许,过一会儿她还会来买水。
走出“绿牛”超市,胖姑娘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然后走进小广场,站在那些妇女的后面,模仿着她们的动作,继续学习跳舞。
每天黄昏,胖姑娘都会准时出现在“绿牛”超市里,然后拿着矿泉水来到小广场,学跳舞。原本胖姑娘不是玫瑰园里的人,刚出现的时候大家对她给予了很多关注,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时间长了,一切都习惯成自然。玫瑰园无声无息地接纳了胖姑娘。
大个子坤叔仍然牵着他的小白狗在小广场边走过,小白狗只要见到胖姑娘,就叫着要往上扑。坤叔便有些紧张,用力牵着手里的绳子,不敢大意。
我看出了坤叔的紧张。
其实,只要小白狗不脱绳,就没有问题,坤叔不应该紧张的。
但是坤叔紧张了。联想到钟老太太骂坤叔和他的小白狗,我想,坤叔紧张的原因也许和钟老太太的骂有关。
这样的事情,是不好胡乱猜想的。我便不再猜,用心散步。
胖姑娘学跳舞学得认真,有几个动作比较简单的舞曲,她已经能跟下来了,只是动作还不是很熟练,看上去没有那些妇女跳得优美罢了。
女医生丽娜拎着药箱,急匆匆在小广场上走过,走进她的诊所里。她的丈夫正坐在诊所门口的一个矮矮的木椅上,歪着脖子,翻报纸。女医生丽娜的丈夫爱看报纸,常坐在那儿把几张报纸翻得“哗哗”响。丽娜走进诊所,她丈夫也跟了进去,好像高声地嚷了几句什么。
现在妇女们跳的是一个新舞曲,而且动作有一点复杂,胖姑娘学得明显有些吃力。她胖胖的身子扭来扭去,不协调,自然也就不好看。但是她在努力地跟着,模仿妇女们的动作。
“嗷!”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蓦地升起,把胖姑娘吓一跳。她胖胖的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回头看。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她真的被这突然出现的古怪的叫声吓着了。
疯子老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小广场上,边走边笑,无声地笑,嘴巴咧着,黄黄的牙齿凸出在外面。他发出的叫声太过突兀,不仅把胖姑娘吓一跳,其他跳舞的妇女、散步的男人、玩耍的孩子都被吓了一跳。
坤叔急忙走过来,把疯子老八拉走。那只小白狗冲疯子老八发出洪亮而愤怒的叫声。
此时,我已经散步完毕,开始压腿。压着腿,观察小广场上的情景,很方便。
胖姑娘似乎摸了摸自己的胸,讓自己稳下来。接着,她往“绿牛”超市瞄了几眼,便停下学习跳舞的脚步,径直穿过小广场,走进“绿牛”超市。
我的目光跟着胖姑娘,从小广场跟到“绿牛”超市。
我又看到了那个戴着宽边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他正在超市里和刘德光说话。
胖姑娘走了进去,看了看那文质彬彬的男人,然后和刘德光说话。接着,她就拿着一瓶矿泉水走了出来。
我现在的注意力已经不再返回小广场的胖姑娘身上了,而是静静地观察刘德光。他正在和文质彬彬的男人说话。胖姑娘离开了超市,屋里就剩下他们俩了。
我在看刘德光的脸。
我发现,刘德光还是没有笑。
“见了这个男人,刘德光为什么不笑呢?”我暗暗问自己。
可是我还没有想明白,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就拿着一盒烟,走了。
黑胡子男人刘德光
我和刘德光交谈。
我想,我该和他说说这件事了。都在玫瑰园住着,散步压腿的时候也经常一起说说话,我觉得和刘德光很熟悉,应该提醒他一下。
于是,我和刘德光进行了交谈。
是我主动走过去,站在“绿牛”超市门前的台阶上,和刘德光交谈的。
可是,还没等我的话说出口,刘德光却先和我说起了钟老太太和坤叔。
我很乐意听的。因为,我从刘德光的嘴里,知道了钟老太太骂坤叔的原因。
钟老太太是和我一起走到“绿牛”超市的,她压完了腿,就走过去,在货架上拿了一包味精。
送走钟老太太,刘德光站在我的身边,看着在小广场边渐渐走远的钟老太太,说:“这个老太太,不容易呢。她是玫瑰园最累的老太太。”
我说:“我知道,她得帮她儿子儿媳做饭洗衣收拾屋子。70多岁的人了,确实不易。”
但刘德光的意思似乎并不在这里,他依然看着钟老太太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身影,问:“知道钟老太太的儿子为啥这么累么?”
我摇摇头。
刘德光说:“钟老太太的儿子是进过监狱的人,呆了3年,放出来了。”刘德光是放低声音,悄悄说出这些话的。其实,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哦?”我看着刘德光。
“她儿子出来后和媳妇在市场摆了个调料摊位,两口子忙乎,和我的超市一样,离不开人。”刘德光望着小广场上的灯光,说,“他们都30多岁了,着急积攒点钱,好要个孩子。”
“难怪。”我说。
刘德光再次放低声音,略显神秘地说:“钟老太太恨坤叔。”
我说:“我看出来了。”
“据说,坤叔摸过钟老太太儿媳妇的身子。”刘德光说。
刘德光的话虽然说得很轻,在我看来,不亚于疯子老八那一声叫。我吓了一跳。“有这事?”
刘德光凑近我,低声说:“坤叔曾经是狱警,就管理着钟老太太的儿子。为了减刑早点出来,钟老太太去求坤叔,给他钱。可坤叔没要。后来,钟老太太的儿媳妇去了一趟,她儿子就减刑一年,提前放出来了。再后来,坤叔出了事,被清除出警察队伍。据说,他摸过钟老太太儿媳妇的身子。”
见我愣愣地看着他,刘德光一笑,说:“我也是隐隐约约听说的,是传言,不一定准。”
刘德光脸上的笑和平时是不一样的。
我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传言,确实不一定准。”
刘德光说:“这件事玫瑰园很多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说。”
“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打着哈哈,开始转移话题。“你的招牌就是你的笑,可是,有两回,我看见你和顾客说话时,怎么没有笑呢?”
刘德光一愣,看着我,问:“是吗?”
我说了卖给文质彬彬的男人香烟时,刘德光没有笑。
刘德光的脸一下子紧起来,笑容瞬间就不见了。接着,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光光的额头,拍得“啪啪”响,连连说:“大意了!大意了!”
我很高兴,觉得自己的提醒见了效。刘德光懊悔不已的样子,说明他对我的话入心了。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对不住顾客。
离开“绿牛”超市,往家里走,我高兴地哼着小曲,就是胖姑娘她们跳舞的一支曲子。路灯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大个子坤叔
那天,坤叔的行为有些诡异。他牵着小白狗,在小广场的周边不停地转,却就是不离开小广场。那只小白狗就很是兴奋,冲着学跳舞的胖姑娘使劲,要冲过去亲昵。坤叔不得不死死地拉住绳子。
音箱里发出的乐曲声很大,妇女们跳舞也跳得整齐划一,效果不错。但是胖姑娘似乎有点不在状态,老是走神,眼睛并没有盯着前面跳舞的妇女,而是往旁边瞄。
我和钟老太太在器械上压腿,看到了这一切。我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隐约中预感到今天晚上玫瑰园可能要出什么事。
真的出事了。
我看出,坤叔喝酒了。平时,坤叔是不喝酒的。但是今天,他拉着小白狗的时候,身子有些摇晃,脚下似乎也没有了根,走路发飘。他拉着小白狗在小广场边缘的小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似乎在等什么。
女医生丽娜拎着药箱走过,问:“坤叔,你是不是喝酒了?”
坤叔脸上挤出笑,摆摆手。那笑,很是迷离。
我也关切地和坤叔打招呼。“您要是喝酒了,就回家喝水歇着吧。”
坤叔同样冲我挤出迷离的笑。
钟老太太依然歪着脖子,愤愤地骂:“老东西!”
一个陌生的男人从街面上走过来,站在小广场边,看了一会儿胖姑娘她们跳舞,接着,就学着我和钟老太太的样子,压腿。
这个男人确实是个陌生人,以前从没见过。他年纪不大,个子挺高,目光在四周扫来扫去。
看着陌生人,我的心沉了一下。“难道,今天晚上,玫瑰园真的要有事情发生?”我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和平时不一样。就连路灯散发出的灯光和涌来涌去的热空气,都显得有些神秘。
真的出事了。玫瑰园出了大事件。
我看到那个戴着宽边眼镜的文质彬彬的男人又来了,到“绿牛”超市买烟。他站在超市里,和刘德光说话。他们说的什么,我听不到,但是我发现刘德光笑了,看着文质彬彬男人,他在笑着说话。
我正在想是自己的提醒有了效果,就见身边压腿的陌生男人不压腿了,向“绿牛”超市走去。
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抬眼就看见了陌生男人,脸上很快现出惊异的表情,抬脚就往超市門外冲。
这时,坤叔出现了。他出现得很突然,一下就站在了“绿牛”超市门前,比画着高声叫嚷,似乎在借着酒劲埋怨刘德光。文质彬彬的男人想冲出来,却被坤叔牢牢地挡住了。
陌生男人迅速向“绿牛”超市冲去。
胖姑娘也飞快地冲出小广场,如一只洁白的蝴蝶,飞向“绿牛”超市。
同时,还有两个陌生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径直冲向“绿牛”超市。
文质彬彬的男人终于推开坤叔,从超市里跑出来。我看到坤叔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了,倒在“绿牛”超市门口。小白狗愤怒地冲文质彬彬的男人大叫,一口咬在他的脚踝上。
小白狗的一口,干扰了文质彬彬的男人的逃跑,他没有跑掉,被迅速冲上去的两个陌生男人给按倒了。另一个陌生男人和胖姑娘,则控制住了刘德光。
事情的发生太突然了,短短一分钟,事情就结束了。
文质彬彬的男人和刘德光,被呼啸而来的警车带走了,另一些警察则封锁了“绿牛”超市,进行检查。
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坤叔。坤叔坐在超市门边的台阶上,痛苦地勾着身子。小白狗在一边呻吟。
坤叔负伤了。文质彬彬的男人用刀子刺中了他的腹部,鲜血正一点点洇湿他的短袖衫。超市里的灯光照在坤叔的脸上,他的脸很白。
谁也没有想到,玫瑰园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引人关注的大事件。这件事无疑成为大家交谈的话题。
“真是没有想到,见谁都笑眯眯的刘德光,居然是个毒贩。”开中医诊所的苏大夫说。他颇为不解地摇摇头。
“真是没有想到,那个学跳舞的胖姑娘,其实是个缉毒警察。”我压着腿,看着钟老太太,说。钟老太太的嘴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开西医诊所的女医生丽娜拎着药箱从坤叔家走出来,说:“医院的抢救很及时,手术也很成功,坤叔的伤,已经没啥大事了。我每天给他换一次药,一点点就恢复了。”她告诉我们,“其实那天坤叔根本没有喝酒,他是装醉,拦住了毒贩。”
“坤叔真了不起。”我说。
“坤叔到底是当过警察的人,目光敏锐。”苏大夫说。
钟老太太依旧在压腿。但是她没有骂坤叔。
玫瑰园小广场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只是暂时还见不到坤叔和他的小白狗。
我们都盼着坤叔早点出现在小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