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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与口罩

2020-03-13李怀中

翠苑 2020年1期
关键词:李老师鲜花口罩

李怀中

33年前的常州城里找不到一家鲜花店;33年后的今天,常州满城找不到一家开门的鲜花店。寂静的街巷,触目皆是口罩,白色的口罩,黑色的眼睛……

1987年的春天,我病了。头痛,出现脑积液,住进第一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作抗感染治疗。27岁的小伙子,整日躺在病床上是什么滋味?我利用治疗的间隙,偷偷步入当年一院老病房大楼(现存的那幢民国建筑)后的小花园,闻泥土春天的气息,听绿枝拔节的声音。想象着我的学生——数里之外的北郊中学高二两个班的百余位同学,早间书声琅琅,课上凝神专注。语文老师不在的时候,你们如何自习?老师带给你们的作业完成得可好?

躺在病床上的一周,不是挂水就是昏睡。一次抽取骨髓样本之后,我沉睡了不知多长时间。醒来,口渴,侧身去端杯子。这时,七八枝红的、黄的、粉的花枝带着嫩叶,束在一只胖瓶里(当年的水果罐头瓶)。我的眼睛产生了幻觉,这是什么?这是哪里?淡淡的花香,折枝的青涩,安静地在一侧的床头柜上跟我细语。那时,我们都不懂“花语”,也无花的常识。看褐色的细枝,那分明是从树干上硬折下来的。簇拥着,也散乱着。

同室的病友见我醒来,纷纷对我说,五六个一群学生模样的人,中午送来的,他们轻轻地放好,就看你,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去了。我拨弄一下花枝,一张纸条落下,上面写着:“李老师早日康复!爱你的学生。”后来我知道是哪些学生,永远记着他们的名字。数十年后见到,我们时常拥抱,心中常含泪水!

当天下午,我的妻子腆着怀胎六月的大肚子来病房的时候,很惊讶地说,这些孩子可能是跑到野外去采摘的。北郊之北有大片大片的农田河滩与草木。这些野花带着泥土与露水,没有鲜亮的色彩,没有整齐的造型,甚至显得散漫、丑陋。当鲜花店开满我们这座城市的时候,城市似乎没有了郊野,也没有了野花。于是,这束33年前学生摘的花枝,成了我永久的记忆,成了我心中不谢之花。我当年的好友石花雨为此动容地写下一篇散文《感激鲜花》。今天,我一时找不到原作,但往事歷历,难忘学生、野花,美好的记忆与珍贵的馈赠。

33年后的冬天万木肃杀。年前还去花木市场搬回两棵盆花,春节一过便万店关张。一种叫作“冠状”的病毒、一场前所未有的疫情肆虐大地,武汉病了,我们的祖国病了。口罩,口罩,别说探亲访友,别说买束鲜花,真正揪心的是,一罩难求!

本人现在的职业有几分特殊。夫人在家总是嗔怪:既是春节又是疫情,为啥还不待家里安顿?看你总给张三李四回微信“平安渡过疫情”,说一套做一套!我供职的报社排我值班,为抗疫情,提前至年初四上班,初五出报;我兼职的作家协会,诗人们率先发声,行动力无比之快之强。我为他们做做后勤,必须的吧,联络电台电视台、报纸网站、公众号、吟诵协会……尽管有电话有微信,但出门也在所难免。于是,口罩成了问题。

我想起两个从医的学生,都是呼吸科专家。一个是中医院的门诊部主任,已经出征武汉。我千叮万嘱,临行留下四个字“老师珍重”;另一个是一院呼吸科重症室主任,也已“失联”多日。年前她还嘱我去做了一个肺CT,两个结节没有变化,也是撂下四个字“老师放心”。现在我不能联系他们,更不能增加他们的负担。口罩预约几次未果,于是将用过的洗洗、晒晒、烘烘,反反复复,对付着用。幸运的是,年后阳光灿烂的日子多起来了。我惦念着当下在抗疫一线的两位学生,也接着许多学生的电话拜年和微信祝福。往年家里会鲜花成堆,热闹着呢;今年悄无声息,两盆杜鹃和仙客来静静地陪伴着我们俩,长势尚好。儿子远在大洋彼岸,视频问候,那里也流感盛行。儿子说纽约几乎没人戴口罩,但也难以买到口罩,问我为什么,原来美国的口罩也是从中国进口的,现在哪里还能供应美国呢?咫尺天涯,环球同此凉热啊。

此时宅家,万籁俱寂。我为作协伙伴们的诗歌创作感动,点赞、推送之余,终于可以奢侈地泡在书房里。近年来,不知为何,总是习惯重读“旧书”,旧书柜中随手拿出的便是加缪和马尔克斯,鼠疫、霍乱、抗争、爱情、孤独、自然、人性,杧果树顶上的鹦鹉,北非奥兰小城的恐慌……尽管是在消磨时间,但也进不了那些熟悉的情节,占据眼眶,充斥心灵的尽是这些词和想象。

时间到了2月3日,上班第一天的日子,天气不错。下午回家,小区门岗已经不放外人进入。几乎在开锁跨进家门的同时,手机微信“咚”的一声响起,时间是14:33。“李老师,你在哪里?”“给你搂了点口罩。”我大为疑惑,这个时候?是谁?“一会小区门口见。”我定睛一看——潘振!我未加思索,立马电话他:“我有,不用不用。”“不可能!”回答得那么干脆。

这是一位现在跟我同行的学生。扛着摄影机,拿着话筒,是电视台的一名干将。可是我印象中,他长得白净又安静,看着他成长,从彬彬儒风到虎虎生气,成为一名我们这座城市的记录者。平时跟我不远不近,时有问候,相见总是一脸的笑、快意的说。去往小区大门的路上,我在想着最近一次跟他见面的情景。远远的,我看见他的身影了,与我相仿的高矮与相貌,只是比我小十几岁,也四十好几了。走近了,他还在低头跟我发信息,一头浓发间也有白发滋生了。我俩四目相望,眼神中有太多的语言!不能拥抱,没有握手,在这特殊的一刻,心中涌动的是骇浪惊涛,是连绵无声的远山波峰。

“老师,这是我单位给的30只口罩,给你10只。”他给了我三分之一,余下的自己、妻儿、父母……

临别,我给他车里强塞进一个红茶礼盒,逐他快离开。没多久,他来微信了:“送了25块钱的口罩,拿回来几百块的茶叶。李老师,你这么搞会破产的。”后面带了一个幽默的傻笑表情。

我真想对我亲爱的学生,对我所有真情的朋友,大声说——

我宁愿“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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