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
2020-03-13周荣池
周荣池
南角墩似乎没有出过名人,读书的,经商的或者从政的都没有。我曾为此感到遗憾,后来我又想明白了,这才像个村庄的样子,至于名声和风光那是士绅的事情。尽管人们祖祖辈辈希望下一代能够有人跳龙门,但土地最终只能养活自己的子民,其他的只能作为一种愿望。我想祖辈们一定也失望或者绝望过,但后来认命地接受了苦楚而平淡的生活。包括一代代的后人,也认为只有力气才能改变生活,除此之外的奢望不切实际。于是他们一次次地放弃读书,甚至从小就不进书房门,他们觉得与生俱来的力气才能给土地最老实的交代。
这是我之前的判断,后来我再仔细地琢磨村庄的过往,其实南角墩人也并非除了种地之外一无是处。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位老人送我一本介绍小城的书籍,他大概是认为我读过书能懂得这些书的价值。这就是村里人的淳朴,他们觉得应该将一件东西托付给一个懂得的人,尤其是书本这种庄重的事物。家里一位长辈有一次送我一套宣纸线装残缺的康熙字典,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放在我这也没有用。他一定觉得这些他搞不明白的书本对我有用,也希望我能够了解他们。那位送我小城历史之类书的老先生,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因为我自视对地方文化的了解,对这本书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有些敷衍地接了过来。但就在打开书看作者简介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地名:南角村。
这位作者徐知谨的简介也并不显赫,但是对于南角墩来说又绝对是一个被忘却的秘密:
徐知谨,又名攀云,高邮人,1921年11月2日生,世居城东大红桥之北南角村。祖父安仁,在宝应县氾水之东石桥甘露寺出家为僧,法名洪开,曾坐关六年,为殉道自焚圆寂,名震佛界。祖母裔氏,父文才,母朱网贞,均信佛长素。在家乡与张氏生子长醒,女长美,均务农。在台依法与刘瑞云结婚,生次子正邦,美国伊利诺理工学院营建管理硕士。三子正煜,成功大学电机硕士,次女正清澳洲新英格兰大学社会系及法律系学士。
我为什么说自己的乡人是一个秘密?其实如今看来他与我们生活的年代较之于平原的历史而言也并不遥远,但正是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几乎忘却了他的存在,并且惊奇村庄有过这样一个不一般的人物。是快速的遗忘让他们成为秘密,我不知道这片土地的子孙里还有多少这样的秘密?对此,我又突然满怀信心地去回忆与找寻,在人们的口语里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然后找到了那些一直在人们的内心,但已经成为标签却不再被看为普通乡人的人们。
现在想起来,我并非对徐知谨这个人一无所知,而是疏忽了一段记忆。我只觉得南角墩的人们一定只与土地有关,至于走出去的人他们已经属于城市或者其他的村庄,但其实他们还永远是村庄的孩子。
大概是30年前,我还是个在村小读书的蒙童。那一年因为学校的翻建,我们临时租借四组生产队的一处旧房子作为教室。这处房子本已经被作为牛棚,牛依旧在门外的河边卧着,屋子边是牛屎上飞舞的虻虫。临时的学校完全埋没在村舍里,这让课堂一时间显得非常的随意。大家就像在家里一样自在,没有独立在村庄一处的小学校的严肃。课间的休息也非常的随意,就像是在家门口玩闹,除了记得用泥巴砸那老水牛之外其他平常得不再记得。
唯一一次有些印象深刻的,就是地属南角墩四组的这个庄台,有一天突然来了“一挂小包车”——人们对于轿车的这种称呼有非常郑重的意思,包音刨,一度时间我猜度是小车像木匠的刨子一样——这是我的误解,其实就是小包车的音讹。村里人对难得一见的轿车这种特别的重音,表达着他们对外面陌生世界的尊重,对于车上下来的人也格外的重视。他们大概也暗自揣度过,这车上下来的人一定是非富即贵的,这也是一种朴素的俗见。那次车上下来几个穿着讲究、洋气的人,听说是华侨,但不知道什么来头。他们去的这户人家非常破旧,听说这人解放的时候去了台湾,之前家中还有老小,这是时隔几十年后回乡探亲。几十年风雨,他在外地也有了家庭,现在好不容易找回家里,几十年不曾忘记南角墩这个地方。
南角墩有句俗话很有趣:出门像个华侨,家里像个寒窑。说的是那些在外穿着端庄招摇,但实际上是家徒四壁的状况。但是这位先生的归来似乎与这句俗话的情形不一样,但不过他眼下见到的较之于他现在的体面生活来讲,也确实是寒窑。据说他给了家里一笔不菲的钱,后来就在领导们的簇拥下走了,很久以后似乎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件事情。而许多年后,我在猜测南角墩没有过什么体面人物的时候,一本旧书改变了我武断的看法,也勾起了我去寻找这些乡人的兴致。我也慢慢地明白,其实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老家,那些在外光鲜亮丽的人们总有自己的出发之处,不是这个村庄就是那个村庄。这虽然没有什么定数可言,但一个村庄走出些体面的人物,这也是正常或者说必然的事情。
村庄没有纸本的历史,陈旧的光阴也总是被认为是一种负担。因为大多数的记忆是苦楚的,便被避之不及地放弃。这种放弃也许没有什么主观的情绪色彩,最多是一种自卑的心理——我们这样的村庄能走出什么歪瓜裂枣的人物来?但当我静下心来,在一些耳熟能详的话语里,还是找到了这片土地上的一些村庄里名人的故事,他们就像是这片土地也曾肥沃的证据。那些与南角墩一样并无二样的村落,走出了一些后来在纸寿千年的历史上光耀永遠的名字。
而他们也是南角墩这样村落的后裔,是平原永远的子孙。
1
很早的时候,周如红就讲过许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就是“苏小妹三难秦少游”。周如红这个人很有些奇怪,她与我们同姓但并不同宗,并且因为是女人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早年在上海工作,和老头一起带着“劳保”回来,每个月邮递员按时给她送汇款单。她会说上海话,尤其让我们觉得厉害的是她会背诵《为人民服务》。她并不识字,就连汇款也只能盖章签收。我们不愿意在她家玩,因为她除了讲故事、说书之外还会骂人、造谣,这让她与南角墩格格不入。她讲过一个“苏小妹三难秦少游”的故事,现在细细想起来,与流传的版本并无二致:
苏东坡的妹妹苏小妹嫁给了“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前厅宴席结束后,正要进入洞房,却发现房门紧闭,门无论如何都推不开。站在一旁的丫鬟走过来告诉他,说小姐出了三道题,若全部通过,方可入房。秦少游也是大才子,虽然还未见到题目,他已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他伸手接过试卷,见第一题是四句诗:“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
“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秦少游为了一睹苏小妹芳容,曾假扮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借机接近苏小妹,所以猜中谜底是“化缘道人”4字。于是题诗一首:“‘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过了第一关。第二题也是4句诗:“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依门闾。”
秦少游又猜中了:孙权、孔明、子思、太公望。第三题比较难,苏小妹出上对:“闭门推出窗前月”,秦少游左思右想对不出。此时苏东坡灵机一动,向水中投了一块石头,顿时水波荡漾,淆乱了天光月影。秦少游见后马上想出了下联:“投石冲开水底天”。丫鬟将试卷交与苏小妹后,只听见“吱呀”一声响,洞房门大开,从中走出一个侍儿,手捧银壶,将美酒酌入玉盏之内,献给新郎,说:“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秦少游此时可谓志得意满,连饮三盏,进入洞房。
关于苏小妹三难秦少游的故事中的问答内容有许多不同版本,但是郎才女貌、天偶佳成的结局却大同小异。其实苏东坡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妹子,秦少游有没有和她结婚,后来的研究比较清楚,但是讲故事是让人在想象中得到意外的现实,所以真假对故事的美好来说不算什么。再说,周如红讲过这个故事,秦少游和苏小妹是谁,她恐怕也不一定知道。所以人物的真假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不是个问题,说到底她就是在讲故事。
秦观,字少游,实乃乡人,宋朝的大学士。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与苏轼、黄庭坚多有交游。苏东坡与秦少游惺惺相惜,据考证来过小城8次,黄庭坚是高邮人的女婿,同在苏门之下的他们有些穿凿附会的故事也是正常的。
而如今看来这么伟大的人物,竟然出生在平原之上某一个村落,这让人难以与其重大的影响联系起来。大概村庄里面的人想象不到在宋代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他们也很难相信,也就是与自己相隔几十里之外的大同小异的村庄会出个风流才子秦少游。我们如果站在村庄里来看秦观的简历,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意味,有一种与乡土格格不入却又无法斩断的联系:
秦观(1049~1100年),江苏省高邮市人,字少游,一字太虚,别号邗沟居士,学者称其淮海居士。苏轼曾戏呼其为“山抹微云君”,北宋婉约词人。
官至太学博士、国史馆编修。一生坎坷,所写诗词,高古沉重,寄托身世,感人至深。他长于议论,文丽思深,兼有诗、词、文赋和书法多方面的艺术才能,尤以婉约之词驰名于世。著有《淮海集》40卷、《淮海词》(又名《淮海居士长短句》)3卷、《劝善录》《逆旅集》等。为“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之一。
今天,我们在百度上看到的这一份关于秦观的简历不过数百个字,但这每一个字对于村庄来说都是庄重而神圣的。它们连起来构成了一个人的简介,这对于這片从来都是躬耕田亩的平原来说更是显得无比神圣。而细查秦观的出生,是距离南角墩大概几十里之外的武宁左厢里,这个地名至今并没有消失,你问村里人大抵也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一定不知道这里出过这样的大诗人,或者说他们难以置信写出让后人在课堂上背诵还要考试的诗人居然出生在自己不远处的某个村庄里。
如今阅读秦观那些华丽、优美的词,大概也难以想象那些古雅工整的句子,是出生于乡村后人之手,而一直被忽略的秦观所著的《蚕书》却足以证明他确实熟知农事。后世蒋成忠先生在《<蚕书>释义》中著述:
秦观数代居于蚕桑之乡高邮,其家亦饲蚕,其著《蚕书》,情理之中耳!秦观《蚕书》著于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先生时年三十有五,《蚕书》共11章目计915言,记录了当时家庭蚕丝生产劳动的状况,论述了千年前养蚕缫丝的技术要领和管理方法,是我国较早研究蚕丝生产的著作之一,对后来茧丝业发展有较大影响。
秦观《蚕书》成篇130多年后的南宋嘉定年间,双溪斋主人孙镛在再版《蚕书》跋中云:“谷粟茧丝之利,一也。高沙之俗,耕而不蚕。虽当有年,谷贱而帛贵,民甚病之。访诸父老,云:‘土薄水浅,不可蓺桑。予窃以为然。一日,郡太守汪公取秦淮海《蚕书》示予曰:‘子谓高沙不可以蚕,此书何为而作乎?岂昔可为而今不可为耶?岂秦氏之妇独能之,而他人不能耶?乃命锓木,俾与《农书》并传焉……其志可谓大矣,岂区区茧丝之足言哉!而是书之传,所以拳拳为尔民计者,乃复切如此。然则为高沙之民者,盖亦仰体公之善意,而无愧于淮海之书云。”
从孙镛跋中可见,蚕业荣衰,与高沙水土无关,只是谷贱帛贵则养蚕,帛贱谷贵则砍桑,人为之也。秦氏《蚕书》“妇善蚕”可资佐证,高沙饲蚕,亦民风耳!现而今,高邮之蚕业,仍有跌宕,故淮海之《蚕书》不可无传耶!
诗人写农书,可说明当时重本务农,而此书如此专业详尽,说明这位婉约词宗的秦学士确实熟稔农本,不然单凭才情与读书是难以写出这样专业级文章的。有了《蚕书》这样算是证据的文章,回头再看秦少游的许多诗词,就不再难理解,这位名满天下的诗人确实是河流密布的平原上某个村落的子孙,因为他的诗文中所写的诗情画意如今还在里下河平原上生长:
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
霜是从古下到今天的霜,河是从古流到今的河,船上的灯光对于平原上的人来说也不会熄灭。即便是我们这些已经上岸的子孙,对于河畔灯影实在熟悉不过,而菰蒲深处的笑语声一定也是里下河那质朴的方言。
秦观祖籍苏杭,后来一生漂泊客死他乡,但无论如何他走到哪里都是说的下河腔,这是无须证明而又无疑的事情。
2
村里人说一个人话多有许多表达方式,比如说“果子茶没有,果子话一大堆”。果子就是京果,是从镇江传过来的一种面食。炸得像果子一样金黄,常用糖水泡了作为早晚茶待客,客气的人家还打个鸡蛋。没有果子茶吃,却说了一大堆的客气话,这说明人的虚情假意口惠而实不至。又有一个歇后语,也是这个意思,那就是“王西楼嫁女儿——话(画)多银子少”。王西楼是个画家,她嫁女儿的时候没有什么陪嫁,就是给了很多的画作,所以被人讥之为话(画)多银子少。
王西楼是哪里的画家?这个村庄里的人大抵不知道,即便是读了点书的人也不全明白这个人的来历,但五湖四海的人都晓得这首著名的诗: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地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
细细一想这曲子道理之外的内容,里面所讲的场景不也正是平原河流中的场景?如今平原的河流中虽然不见官船来往乱如麻,但船还是常见的,特别是那句水尽鹅飞的话一定不是什么陌生的场景。
这位王西楼也是平原的子孙,他的生平虽不显赫,但在后世也是名满天下的人物:
王磐(约1470-1530年)称为南曲之冠。明代散曲家。字鸿渐。江苏高邮人。生于富室,好读书,曾为诸生,嫌拘束而弃之,终身不再应举做官,纵情于山水诗酒。性好楼居,筑楼于高邮城西僻地,常与名士谈咏其间,因自号“西楼”。他工诗能画,善音律,脱口而出,即合格调;常常丝竹觞咏,彻夜忘倦;性格飘洒,一时名重。著有《王西楼乐府》等。
这位生于富户的文人出生地在上河,上河其实也是运河以东,完全的下河平原所在,但是上游的人们更愿意认为自己是上河人。王磐的成就在书画词曲,但他对农本也有专研,仍旧是一位有土地情结的乡人。后世乡人汪曾祺写道:
我对王西楼很感兴趣。他是明代的散曲大家。在我的家乡会出一个散曲作家,我总觉得是奇怪的事。王西楼写散曲,在我的家乡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在他以前,他的同时和以后,都不会听说有别的写散曲的。西楼名磐,字鸿渐,少时薄科举,不应试,在高邮城西筑楼居住,与当时文士谈咏其间,自号西楼。高邮城西濒临运河,王西楼的《朝天子·咏喇叭》:“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正是运河堤上所见。我小时还在堤上见过接送官船的“接官厅”。高邮很多人知道王西楼,倒不是因为他写散曲。我在亲戚家的藏书中没有见过一本《西楼乐府》,不少人甚至不知“散曲”为何物。大多数市民知道王西楼是个画家。高邮到现在还流传一句歇后语:“王西楼嫁女儿——画(话)多银子少”。关于王西楼的画,有一些近乎神话似的传说,但是他的画一张也没留下来。早就听说他还著了一部《野菜谱》,没有见过,深以为憾。
《野菜谱》后来被翻印出版,很多人都见过。那里面讲的野菜也都见过,但可能平原上的人也想不到的是,那些猪殃殃、破破纳、枸杞头之类的草木竟然能够写到古书里面去,就像村里人能够登堂入室一样难以置信。
我们现在还在说“王西楼嫁女儿——话(画)多银子少”,那王磐的女儿嫁给了谁?王磐的这位女婿叫作张綖:
张綖,字世文,号南湖居士,扬州府高邮州人。生于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卒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二年(1543)。七歲读书通大义,口占为诗,时出奇句,十三岁遭父丧,十五岁游郡庠。少志已不凡,与兄经、纮、绘,时有四龙之目,每督学使者至高邮,必招见遇以殊礼。正德八年(1513)举人,得武昌通判,迁光州知州。先生敬以事上而不逢其意;仁以抚下而不贷以法,在两郡咸有惠政。暇则吊古寻幽,多所述作。政声文誉并起,而忌亦随之矣!武昌上官诬君怠事,耽吟潜归。归里后构草堂数楹于武安湖畔,贮书数千卷于其中,昼夜诵读,目为之眚,犹日令人诵而默听之。为诗为文操笔立就,而尤工于长短句,率意口占,皆合格调。
张綖少时从同郡王磐游(后为王磐婿),学习诗词曲,得其真传。王磐,字鸿渐,号西楼,明代著名散曲大家,世称其为“明曲之冠”。故朱曰藩在《张南湖先生诗集序》中云:“先生从王西楼游,早传斯技之旨,每填一篇,必某宫某调第几声,其声出入第几犯,务俾抗坠圆美合作而出,故能独步于绝响之后,称再来少游。”
先生之词师法乡先贤“婉约词宗”秦观,崇尚“花间”婉约一派,誉为淮海才子。有《张南湖先生诗集》4卷,《杜工部诗通》16卷,《诗馀图谱》3卷存于世。
这位张綖是诗人中的理论家,早年入仕又因故潜归,最终过着湖边散淡生活。他留下最著名的理论,就是首倡词分“婉约”“豪放”之说,这对后代产生深远影响。
他还有一首著名的词《行香子·树绕村庄》: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上片描写小园和各种色彩缤纷的春花表现的是一处静态风景;下片则描写农家乡院以及莺歌燕舞、蝶儿翻飞的迷人春色。他一反许多诗人常有的哀怨情调,变为色彩鲜明,形象生动。这首词后来唱到了备受关注的中央台,成为流行歌曲,但被误作是秦观的作品。这倒也不必去争求版权源头,不管是谁的作品,但写的是下河风光,也确是下河儿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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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人进城少,却知道句县里的老话:王府独旗杆。
王府在城里,事迹却乡里妇孺皆知。这王家是何等荣耀,竖起了独旗杆?王氏父子年轻时居住的宅院,原先部分是一陈姓武将的,陈家门前原有8根旗杆,后来家道衰败,旗杆也逐渐倒了,还剩下一根旗杆的时候,这一部分房屋连同旗杆全部卖给了王家。在乾隆、嘉庆年间,这户王家历代为官,且学问深厚,熟悉王家的人和当地人都尊称这一根旗杆为“王府独旗杆”。事实上,王府独旗杆还有其独特的含义,是褒扬王氏父子在训诂学方面独一无二的杰出成就;也是王氏父子在为官上也是刚正不阿,清廉有加,这在吏治腐败的清代也相当“独特”。
王府人做的学问被国人成为“高邮王氏学”,他们的学问岂止是乡人不懂,就连中文系非学此专业的也觉得古奥。他们虽然生活在有清一朝,但其成就似乎已经如音韵古书,难以轻易解读:
王念孙(1744—1832年),字怀祖,号石臞。乾隆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工部主事、工部郎中、陕西道御史、吏科给事中、山东运河道、直隶永定河道。他精通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校勘学,著有《广雅疏证》《读书杂志》等。
王引之(1766—1834年),字伯申,号曼卿,王念孙之长子。嘉庆一甲三名进士,官至工部尚书。他继承父业,进一步扩大了研究范围,探幽发微,硕果累累,著有《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等。
王氏家族于明代初年由苏州迁居高邮,塾师为业,寒门素族。念孙之父安国,承继家学,科第入仕,引导王氏家族走上了为官研学之路,四世均进士及第,也是王府成为独旗杆的当仁不让的荣耀。王氏父子治学严谨,考证严密,其中有一件著名的事例为证。《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中有一句“左师触龙言愿见赵太后”,过去人们一直把“龙”和“言”合为一字“詟”(音“哲”)。而王念孫曾用大量确凿证据,考定“詟”为“龙言”二字在古代竖写时误合而成。两百多年后的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中,《触龙说赵太后》一文正是“触龙”而不是“触詟”,由此可见其严谨精深。
然而在下河人的心里,这王氏的地位倒不是因为他们高深的“小学”成就,更是因为他们扳倒和珅的经典案例。历史与时间有时候很有趣,他们选择记忆与遗忘的往往总是被“善恶”所“左右”,而这也恰恰是充满了人情味的正道。
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日,89岁的长寿太上皇乾隆帝病逝,和珅的“保护伞”终于倒了,这为弹劾和珅提供了有利时机。但是,和珅权势仍在,死党满朝,参劾和珅仍要冒一定的政治风险;再说,明知太上皇乾隆帝是和珅的保护伞,投鼠忌器,太上皇毕竟是今上亲爹,在揭露和珅时却必须“保护”乾隆帝的颜面。王念孙在正月初五日,即太上皇归天后二日,“首劾大学士和珅”,这就显示出他的政治敏锐性和政治勇气。而在奏折中提出和珅罪责后,紧接着说:“上累大行太上皇帝宵旰焦劳,精神渐减,而和珅恬不为意。窃以为和珅之罪不减于教匪,内贼不除,外贼不可得而灭也。”这一下子就把和珅定性为匪,是危害太上皇的内贼,这就巧妙地“保护”了乾隆帝。而奏折第一条的总结语,则更是神来之笔:“臣闻帝尧之世亦有共驩,及至虞舜在位,咸就诛殛。由此言之,大行太上皇帝在天之灵,固有待于皇上之睿断也。”这是权威的引典,《尚书·舜典》云:“‘虞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又是贴切的比喻:喻太上皇为帝尧,今上为虞舜,而和珅则是共工、驩兜一样的四凶。更是殷切的期盼:今上能除去内贼和珅,则正是继承了先帝遗志,告慰于大行太上皇帝在天之灵。如此巧妙措辞,正是煞费苦心,表现出了王念孙、王引之父子高度的政治智慧。
嘉庆见奏议引经据典,恰如其分,便将和珅夺职下狱。后又赐死。这一死比学问的高妙深刻过瘾,也刻在了下河人世代的记忆之中。对于这家研究“小学”的乡人,后来修馆建庙自不待说,但他们的故事一直刻在人们的“老板油上”——这是下河的一句俗语,刻在了肚子里的板油之上,表示深刻牢固。关于王氏的学问,自然有学问家们去传承,而作为乡人人们记忆的只有那些被演绎传神的故事。在下河的俗语中还有一个关于王府的歇后语,那就是“王引之中探花——喜钱照旧”。
清嘉庆四年(1799年)农历五月上旬的一天早晨,王念孙夫人正坐在堂前进早餐,突然檐前一阵喜鹊“叽叽喳喳”地盘旋飞鸣,夫人听在耳里,喜在心间,因为前不久儿子王引之去京城参加殿试。一会儿,唢呐声响,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夫人来到厅前看望,只见两个报喜的公差,身披红绸,快步走进王府大厅,一个手捧刻有“探花及第”金光闪闪4字匾额,一个弯着腰,嘴里欢呼:“祝贺贵府相公王引之高中黄榜第三名!当今皇上又接见新科进士,真是喜上加喜。”王念孙夫人喜笑颜开地吩咐仆人摆酒招待,自己回后堂去了,刚过午时,账房先生又匆忙走进后堂问夫人:“公差已经吃完午饭,马上就要辞行,请问夫人该开多少喜钱?”这时,夫人笑容可掬地说:“这有什么难处,我家考中功名又不是第一回, 把旧零用账簿翻开,看太爷、老爷考中时给了多少,就给多少,喜钱照旧吧。”
确实不假,王引之的祖父王安国是雍正年间的榜眼,父亲王念孙是乾隆时候的进士,王引之虽然考中探花,但在夫人的眼里却是不足为奇的事。祖孙三代都是32到34岁科场高中,在清代是少有的。赏喜钱“照旧办吧”这句话在当时也只有王念孙的夫人才能这么说。后来“王引之中探花——喜钱照旧”的故事一直留在乡人的记忆里。
这“照旧”二字,是何等的自信和荣耀。
4
汪曾祺也是下河人。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并不知道他,那是因为他50多年漂泊在外乡,又有几十年漂泊在文学之外。这位乡人是市井出生,是正宗的城里人。他日后被作为里下河文学的旗帜,却也和他珍贵的农村阅历有关,特别是和那篇著名的《受戒》有关的经历。
作为士绅的后裔,汪曾祺家本也是有田产的:
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两千多亩。这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乡,北乡田瘦,有的只能长草,谓之“田草”。年轻时他是亲自管田的,常常下乡,后来请人代管,田地上的事就不再过问。我们那里有一种人,专替大户人家管田产,就做“田禾先生”。
而对汪曾祺影响更大的一个村庄则是庵赵庄。这个名字有些怪异的村落,距离南角墩也不过十几里路。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和我提过一个做和尚的姑爷爷。这位以和尚为职业的老人也语焉不详地和我说过多少年前曾经有个大户人家来庵赵庄避难的事情。直到后来这件事情像一个秘密一样被发掘的时候,我才再一次认识到平原上这些村庄的高深与隐秘。
1937年夏,日本人攻占了江阴,江北也在危急之中,被迫中断了学业的汪曾祺回到高邮,随着祖父、父亲到离高邮城稍远的一个名叫庵赵庄的村庄,在这个村里的小庵中躲避战火,一住就是半年。新时期汪曾祺复出文坛,在他所写的震动文坛的小说《受戒》里,回忆起了这个里下河腹地中的小村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作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汪老写庵赵庄,看起来是寥寥几笔,但这个村庄对于他而言是有大恩的。不仅是因为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收容了他,更因为这个村庄的物事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桃源般的风景、质朴的农人、虔诚的和尚,还有纯洁的爱情,若非战争,这是在老城生活的这位“惯宝宝”无论如何也难以接触到的生活和风景。
《受戒》写的是菩提庵中小和尚和一个少女的爱情故事,僧与俗的爱情在那个年代还是“前卫”的,这使得这个小庵也显得很另类。汪曾祺所写的菩提庵是这样的: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庵赵庄是个普通的自然村庄,曾经的慧园庵拆毁后,在所在地上,曾建过农村供销社,后又改建小学校,1988年这所农村小学校被撤销,昌农村九组法号智隆的出家人赵久海领头买下这里的11间瓦房,得当地富户谢成忠、王庆松等资助,加上当地村民的集资,利用原有房屋改办成有庭有院的庵子,成为现在的“慧园庵”。
现在的慧园庵面南而居,门口一条大河,打谷场已不复存在,进得庙门便是一尊弥勒佛,过了穿堂就是天井,种着几棵白果树,地上种着些果蔬庄稼,大殿三间瓦屋,中间供奉佛像,西边是库房堆放杂物,东边是住持念经礼佛的地方。这里好像是几十年前的场景再现一样,和汪曾祺小说里所写的场景几无二致。这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巧合或者是用心设计,是因为平原上的村落以及屋舍大多是这样的格局,当年那个少年记得的就是一个下河村落的标本。
院子东大门有一功德碑上刻有“事由本庙乾隆三年建,重建于1988年”等字样。虽然历经风雨,几经变迁,现在的慧园庵仍保持着当年菩提庵的格局,这种场景让人觉得像是读《受戒》一样,让人觉得缥缈、唯美而永恒。
《受戒》里描写了庵赵庄一带出于生计“当和尚”的习俗,荸荠庵这神灵之地的人间烟火味和佛门弟子亦世俗凡人的生活场景,以及庵边小岛上一户农家男耕女织的生活,牵连写出庵里的小和尚明海和农家小姑娘英子的率真之爱,尤其庙里“受戒”和野渡“婚誓”的场面相映成趣。这样的生活好像不曾改变,仍然在里下河的生活里延续,只是汪老所写的爱情没有了,安静朴素的生活仍然在生生不息地流淌。
慧园庵的和尚和《受戒》里的和尚一样,以出去做法事维持生计,平时在家种些田地,自给粮食菜蔬,日子过得平淡而轻松。他出家前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和女婿都和他学经,平日靠做法事营生。他1933年出生在这个小村庄,少时读过几年诗书,54岁开始学经文,1988年开始在当地做佛事。1998年7月在甘肃省甘谷县大象山永明寺受戒。1998年12月底买下当时作为闲置校舍的这5间旧瓦屋,自费数万元对房屋进行了修缮,填埋了天井里的大水塘,挑了1100多方土,修葺成了现在的慧园庵。
慧园庵已经不是过去的慧园庵,汪曾祺写的菩提庵却一直与那个美丽的故事还在。村庄里的人们大字不识几个,一代代总是忙着田野里的事情,但是他们有自己的好记性,就靠着口口相传牢牢地记得过去的事情。《受戒》里的小和尚明海的真实名字其实叫龙海,又叫“四和尚”。那个叫作小英子的姑娘本叫大英子,姓王。1938年夏天,汪曾祺随同家里人到庵赵庄躲兵荒,汪曾祺的后母任氏生下了弟弟海珊。因无人带,回城后汪曾祺的姑母找到佃户大英子家,将18岁的大英子“请”到了汪家专门带海珊。大英子年轻貌美,做起事来地道、勤快。从1938年6月到1939年7月汪曾祺外出求学,他与大英子的交往接触,在他们内心深处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大英子还收到并珍藏汪曾祺少年时期的一张照片,直到她的晚年。1993年,汪曾祺的妹婿金家渝去京向他谈到照片的事,汪曾祺惊诧地问还有这回事?夫人施松卿说,“在高邮时为什么不说呢?那我们再去高邮时一定去看看她,真难为她还记住这个老头儿。”汪曾祺似乎若有所思地说:“那也好。”大英子早汪曾祺一年多离世,金家渝为此事写信告诉汪曾祺,汪老接到信后立即给金家渝打电话,他说,“她去世了,我知道了,人老了。”
汪老的这一个梦是美丽的,梦成了隽永的文学经典。
在说汪曾祺的时候,我们还不能忘掉另外一位乡人,那就是汪先生的授业恩师韦子廉。这位偏居下河老镇临泽的先生曾经在汪先生家做过私塾先生,他对汪曾祺的书法和文章都有深刻的影响。汪曾祺在《我的创作生涯》中提到:“我的另外一位国文老师是韦子廉先生,韦先生没有在学校教过我。我的三姑父(孙石君)和他是朋友,一年暑假,请他到家里来教我们。韦先生是我们县里有名的书法家,写魏碑,他又是一个桐城派。韦先生让我每天写一页大字,写《多宝塔》。他教我古文,全都是桐城派,我到现在还能背诵一些桐城派古文的片段。印象最深的是姚鼐的《登泰山记》,我当时就觉得非常美。这几十篇桐城派古文,对我的文章的洗练,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基础。”
韦子廉1892年生于临泽,原名子联,因自况“敝庐何所有?一琴一鹤俱。鹤具超群志,宁甘守一隅;琴觅知音少,弹时只自娱。”因此先生字为“鹤琴”,自号敝庐舍人,晚号潜道人。先生虚怀若谷,知识渊博,受家学影响很深。其祖父韦柏森著有“竹枝詞”百首。
韦子廉先生学识渊博,学贯古今,对书法艺术尤有兴趣。在两江师范时,学校的监督李梅庵是著名书法家,与历史学家刘诒徵合力提倡书法,推崇北碑,一时许多人响应,韦子廉先生就在其中。离开学校以后他仍然坚持练习,1929年春,他的“潜道人节临碑帖十种”,应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之征,经评选入选,在上海普育堂展出,陈列于第一部中,展出时间达20日之多。这10种帖是:散氏盘、石鼓文、张过碑、曹全碑、怀仁圣教序、金经残字、张猛龙碑、郑文公碑、过庭书谱、颜平原东方画赞。
而韦子廉先生真正名世的在于其卓尔不群的品格。他清廉自守,常说“士有百行,以德为守”。时人称之为“有独步江淮之尊”。读书人的清贫、清高在韦子廉身上表现无遗。其友曾经劝他经商,而他作诗云:“谁知壮士随流水,欲慰饥啼剩薄糜。清贫却伴吾门久,物力艰难只自持。”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一个文人的清高抵挡着时事的迷乱和变迁。韦子廉的一个担任日伪营长的学生来请他出来做事,他一口拒绝。并在诗中叹息:“瓜分豆剖难为国,食足衣丰有几家?远蹇恍同逢错节,形消毕竟效黄花。”
这种高风亮节和淡泊明志的风格对于汪曾祺先生的影响很大。汪先生在《我的创作生涯》中说:“一个人成为作家,跟小时候所受的语文教育、跟所师从的语文教员很有关系。”其实韦先生对于汪老的影响何止在文艺上,汪老一生淡泊宁静的风格,那种“打掉牙和血吞”的大度与自在无疑也受到先生的某种影响,所以在古稀之年,汪老不忘这位恩师的教诲,作诗曰“绿纱窗外树扶疏,去夏蝉鸣课楷书。指点桐城申义法,江湖满地一纯儒。”
韦子廉早逝于1943年,他留下一卷《敝庐初稿》,影响了一个作家的成长——实际上他的精神已经幻化在下河的某一个村落,可能不会再被提起,但又永远不会被忘记。
5
对于平原上的人来说,江湖之远是什么?也许就是那一望无际、草木森森的土地。这片土地看似没有山水的阻隔与隐秘,但是地理上的天然条件并没有对这片平原形成自己的过往、秘密、高深甚至高贵有任何的阻碍。或者说正是因为平原的开阔与坦荡让这里人有自己独特的品质与心性,他们的心里也有一片广阔的平原,这就是下河人自己的江湖之远。
过去我身在平原,像一棵草木一样生长的时候,因为自身的际遇和认识,曾经浅薄地认为下河平原是单薄和平凡的。当我日后离开村庄才明白,原来正是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简陋平庸的故土,给了自己一个完整丰赡而受用终生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出发地,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起点,而这个起点绝大多数都是那被我们小看了的村庄。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也许一个人可以走到庙堂之高甚至五湖四海,可以被官话、礼教以及后来的全球化、现代化、城镇化训练成标准化的人物,但是无论你走到哪里,你心里必然有自己的平原,而这样的平原也必然决定人一生的底色。翻阅县志,就南角墩所在县的志书,足以见证平原的内敛与丰富:
南唐时,诗人乔匡舜著有《拟谣》10卷、《桂香诗》l卷。宋代,高邮诗人辈出。进士崔公度《感山赋》受到欧阳修赞赏,他在赋后题道:“司马子长之流也”。龙图阁大学士孙觉的诗文受到王安石、苏东坡的夸赞。著名婉约派词人秦观的千古绝唱,是文学宝库中的珍贵遗产。进士邵迎著《邵茂诚诗集》4卷,苏东坡为其作序。范成大读了进士陈造的诗后说:“使遇欧苏,盛名当不在秦少游下。”明代汪广洋既是丞相又是诗人,著有《风池吟稿》8卷。著名散曲家王磐既精通音乐,又善诗画。清初进士孙宗彝与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王永吉常觞吟于蝶园,还与邮邑86位诗人结社于文游台,建文台诗社。乾隆年间,三垛镇诗人在广元宫建玄灵诗社,有《玄灵诗稿》传世。从南唐至清代,高邮诗人著诗集近200种、400多卷。
这些人都有自己的乡土和来历,不管他们学会了什么隐藏家乡话的语言,也不管他们穿上什么样体面的华服,也不管他们被冠以天下第几的名称,都改变不了他们是这片土地子孙这样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惟耕惟读一直是中国人的理想,而耕读似乎从来并不是孤立或者矛盾的。农人面朝黄土想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读书人想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得。耕读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割裂,更多的是相辅相成。没有耕作收获的供给,平原的子孙们无以谈读书,而读书又是对祖辈辛劳于田野的敬意和改善。正是因为有了平原上的耕种,读书求学才显得安心与稳定。所以说是耕种温暖了生活,是农人养活了学子,是土地养活了天下,这是永远不会改变也无须再去求证的事实。
这样一来,我们再来寻找平原上夜晚中那盞可亲的灯火,那些苦读上进的目光,那种必定要远行的决心时,我突然发现了这片安静土地中蕴含着的抱负和尊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乡人已然被我们忘记,但仍然被我们记得的人物已然非常的客观。他们永远地印证着下河土地的丰饶和神秘——当然比之于其他人的故土而言,也并不是独有的高贵,是所有平凡的村庄养活了我们,养活了古往今来的一切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