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去过,怎么啦
2020-03-13童孟侯
歌手郑钧唱过一首非常有名的歌,既辽远又真诚,很是打动人之心弦,歌名叫《回到拉萨》,请听——
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
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宫……
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顶把我的魂唤醒……
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
郑钧的《回到拉萨》是在西藏创作的吗?不是。郑钧是藏族吗?也不是。不好意思,他还没去过拉萨。但是,他写了一首关乎西藏的歌,歌名就叫《回到拉萨》,似乎他远游很多年,“阔别已经很久”,这才返乡,可是他根本没去过。
郑钧的做派是不是在“耍”音乐呢?是不是在戏弄歌迷呢?好像……不是。
没去过的地方都叫远方,远方往往是那么吸引人。没去过,往往会充满了神秘和期待,让人憧憬,让人渴望探个究竟,并且有描绘它的冲动。《回到拉萨》显然是郑钧梦中的拉萨。
我不是说郑钧的歌有多么高的品位,比起何训田和朱哲琴的《阿姐鼓》,同样是写西藏的,那就很难为情了。写歌的时候没去过拉萨,多年后郑钧真的到了拉萨,他发现梦里的拉萨和现实中的拉萨是如此相似,简直是太赞了!
可是,歌迷们如果热望郑钧再接再厉,再写一首《到了拉萨》,他未必能写得出,写得出也未必写得好。可是《回到拉萨》竟然是郑钧所有歌之顶峰。
法国有位著名画家叫卢梭,他笔下的自然风景不是简单的风景,更不是城市人所描绘的人工风景,而是美妙无比的美洲丛林风景,非常独特,非常个性。
那么卢梭先生是不是在美洲丛林长期生活过呢?没有。卢梭画这些画的时候,没去过美洲任何一个国家,他只是听一个在墨西哥服役的士兵谈起过美洲丛林,那种充满原始意味的绿色,顿时唤起了他强烈的激情和创作冲动,绘画的梦想在脑中顿时萌芽。
于是,他以每年四张大幅尺寸美洲丛林油画来表述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就说《梦幻》那幅画,一个裸女坐在一张深褐色的长条沙发上。沙发是居家之物,应该不会出现在原始森林中。可是卢梭硬是把沙发“搬”到了美洲丛林,这是一个城市画家不可能画的,也是一个风景画家不敢画的。卢梭曾经告诉他的好友说:躺在沙发上的女人,正梦见自己被送到森林,并且能听到令人着迷的乐声……
我觉得一定是卢梭自己“正梦见自己被送到森林”,而且是南美森林。当时的上流社会都认为卢梭是“原始主义画家”,是“幼稚艺术”,不屑一顾。但是一百年以后,人们就看到了卢梭那孩子般无邪的眼睛,看到了他梦中的“桃花源”,别的画家是画不出这份天真的……然而不好意思,他真的没去过南美。没去过,怎么啦?
著名作曲家陈钢在与同学何占豪合作创作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之后,并不像有的艺人那样,一个成名曲子,一篇精彩小说,一首动听的歌……之后,便井水枯竭。比如尹相杰就只会唱“妹妹你坐船头哦”,满文军除了《懂你》,还有什么?苏小明唱过《军港之夜》就再也没唱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歌。
陈钢不是这样的,他依然才思喷涌,继续创作出极美的曲子。他从歌曲《美丽的塔什库尔干》中取材,从笛子独奏《帕米尔的春天》中取材,再从塔吉克民族的音乐素材里取材,而后创作出小提琴曲《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塔什库尔干是新疆的一个高原,风光绮丽,民风淳朴,老百姓特别喜欢载歌载舞,那种场景绝不是在城市里的人能看到听到的。
后来,新疆当地人写信给陈钢: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到的新疆?怎么写得那么像呢?
怎么回答呢?还真的不好说,陈钢没有去过新疆,更没有去过那个高原。他自己承认,即使写罢那首《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之后过了40年,他还是没有去过新疆。
后来,陈钢又写了一首《苗岭的早餐》,这首曲子可谓中国的神曲,空灵,美妙,热烈,明快,听者过“耳”不忘,他是根据口笛独奏曲改编的,充分汲取了贵州黔东南飞歌的音调。
那么陈钢先生有没有去过苗岭?不好意思,也没有,至今也没有去过。也许真的让他跑一趟苗岭,未必能听到他幻想中的那种奇妙的鸟鸣、云鸣、风鸣、笛鸣和树叶的鸣声。
不去,能保持那份美好,没去过的地方有时候比去过的地方更加美好。古人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没准有一天真的去了自己向往的地方,却令人大失所望,喜欢旅游的人都有这种深切体会。
歌手陈奕迅在《红玫瑰》里唱道——
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
红线里被软禁的梦……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玫瑰的红
容易受伤的梦
握在手中却流失于指缝
我最欣赏陈奕迅歌词中“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两句,这歌词倘若是陈奕迅自己创作的,那么他不但有唱功,而且有文才。
1994年,我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 《男人船 女人村》,书中描述一支中国开河队到哥伦比亚一个叫夸腊腊的農村,用疏浚船帮助他们开了一条河。那个村里的男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只剩下女人;而开河队的中国船员又都是男人,于是异性相擦,擦出了些许……
不久,上海市作家协会和上海文艺出版社联合召开了《男人船 女人村》作品讨论会。会上,大家都给我的长篇小说以中肯评价,指出它的亮点,也说了它的不足。有位著名文艺评论家说:最为可贵的是,童孟侯的这部作品非常有生活气息,没有到过哥伦比亚,没有到过夸腊腊,作者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个场景和那里的村民……
坐在我边上的我的几个海员兄弟(他们是作品讨论会的“特邀嘉宾”)用胳膊肘撞了撞我,哑然失笑,他们才是随船到哥伦比亚去开河的,而我童孟侯,根本没有到过哥伦比亚。
研讨会结束,我悄悄走到作家协会副主席赵长天身边,把这种尴尬告诉他。赵长天说:没去过,写得像去过,只有好嘛!
我不是说文艺家不必到异地采风,不必有自己的熟悉的“根据地”,莫言的高密乡,从维熙的大墙下,孙犁的白洋淀,莫奈的睡莲池塘,陆俊超的远洋轮,滕肖澜的飞机场……都是神圣且神秘之地。我只是觉得艺术家没去过,却有描绘彼时彼地的精彩作品问世,也许是一种偶然,一种暗合,一种神交,一种有趣的“经历”……
我断定,文艺家到过,去过,生活过的地方,一定是他创作的不尽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