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我大概二十年不追踪中国当代文学了
2020-03-13
编者按:
文学到底是什么?文学对于文学青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我们仍然需要文学?从文学诞生至今,这些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又或者是每一个作家甚至每一个文学界的知名人士都在尝试用自己的作品来回答。对此,戴锦华作为嘉宾,在作家路内《雾行者》的首发式上,给出了答案:“文学青年在我的时代甚至‘70后的时代,很多时候意味着一种世界观,它是一种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整体理解。”表达了对文学的追问,对文学青年的看法,并且从她的视角讲述了1998-2008十年里的故事。
“超过30万字,一律改名
叫网络文学,不许叫严肃文学”
我首先必须跟在座的朋友们声明,我大概二十年不追踪中国当代文学了,所以其实我可能还不如你们有资格,我坐在这儿只是因为牙口比较老。我的评论只是我作为一个读者阅读了《雾行者》,还有我所走过的生命的路,和我对于今天世界文学的一点点认知,而不代表着文学评论,或者说权威的专业性的文学评价,我没有办法代表。
其实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就很发怵,因为我的基本观点是,严肃文学不能写太长。我开玩笑说超过30万字的一律改名叫网络文学,不许叫严肃文学。因为网络文学的生产方式.发布方式、接受方式可以使得文学篇幅无尽长,而要捧读的严肃文学不允许太长。所以,我确实是带着某种拒斥的、陌生的和毫无期待的方式进入这本书,但是人物、角度抓住了我,使我读了下来。
我觉得这本书抓住我的东西在于,路内很准确地把握到一种间性,我只好用一个理论术语了。他小说所表现的人物、基调是他准确命题的(就是云中人、雾行者)。而这些人的生命过程、生命指向、自己对生命的体认和把握都是不可确定的,他们在云里雾里之间,他们甚至好像在悬浮之中。你可以说是被抛洒的、拨弄的小人物、棋子,但是同时他整个的书写基调、语言、人物、人物生活是如此“现实”。那种平实的语言和对这些人物生活的有质感的、细节的书写,和人物生命的悬浮,似乎始终被拖拽的状态,我觉得他在这两种力量之间书写。
所以说,如果你们很喜欢路内,你们也很喜欢这一类型的小说的话,也许你会读很多次,每次读不一样的东西。第一次你一定读故事,你一定读人物的命运。因为它有一种一个人物在严肃文学的深处召唤你的感觉。我是很久没有在中国当代文学当中读到了。我说的是严肃文学,因为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庞大的以网络为依托的市场化的东西。这里不褒贬,不一定说市场化的东西一定是低俗的.严肃文学一定是高雅的,但是在严肃文学的脉络当中,你很难再体验到人物在找你的感觉。
但是同时,你可以不断地追问,同时又是小说自身的追问,即文学是什么?文学对于你意味着什么?文学对于文学青年意味着什么?文学对于作家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仍然需要文学?同时,还要追溯文学和叙事的关系、文学和语言的关系、文学和美的关系、文学和每一个人的生命追问和自我追问的關系。
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说很容易流于矫情,故作深刻而老调重谈。可是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回答,或者是每一个作家在尝试用自己的作品回答。路内没有那种矫情的追问或故作深邃哲理的表述,而是在用他的作品回答这个问题,同时在作品当中公开提出个问题。
非常有意思的是,回到恶滥的文学理论来说,我们一直说文学它是,甚至某种程度上必须是自反的。但是当文学完全成为自反的,文学只是关于文学的,语言只是关于语言的时候,我们还是想问谁需要它?这个意义上说,这本小说又准确地把握住了那样一种间性:两种的追问,两种的危险,两种的诱惑,两种陷阱之间的平衡。所以,阅读它对我来说是一次很快乐的经验。
“中国农民工2.4亿,这意味着
美国国民全体都离开了家”
1998-2008这十年是大故事,有很多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语调、不同的结构去讲述,《雾行者》中,路内提到了流动,这十年之间的流动的中国。我想起两个小段子。一个小段子是,我记得韩国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我讲中国的流动问题。发言完了之后韩国学者提问说究竟有多少中国的农民工,就是中国农业户口的人进城。我说我刚刚看到官方统计数字:不包含打工者的家属是2.4亿。韩国学者一片惊呼。提问的学者说,不知道戴教授是否知道,这就意味着美国国民全体都离开了家。这只是中国农民工的规模,还没有真正触及到如雾的地带,也就是小说中所书写的那样一些年轻人,他们开始为了生存,为了搏一个前程,或者完全被动地,或者是完全随波逐流地在中国土地上巨大地流动。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思考中国的任何问题都得在中国巨大的人口基数上思考。
其实我在这个地方很脆弱,我经常努力回避,不去目击每年的春运高峰,尤其是尽量避免目击民工列车:那个回乡时刻的人流,那个已经到了极度残忍的沙丁鱼罐头那样的状态。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坐过那样的列车,站立16小时,腿是肿的,想喝水、吃饭、上厕所是不可能的。我无法面对这样的东西。
我为这个还和中国著名的作家发生过伤感情的论争。那个作家感慨说人们追求幸福是多么有勇气,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我说后面的血泪和完全抛弃了稳定、归属这样的东西……我当时其实只是想讲这个故事的另外一种可能。我没有想到那位作家非常愤怒地说,总有一些人以为他是上帝,总有一些人想裁判他人的生活。我就说,你不也以为你是上帝吗,你如果不是上帝,你愿意在那样的列车上吗?当时还有一个好消息报道,为了保证民工回家有民工列车,拆了所有的座位。你愿意坐一个拆掉座位,还要把人塞进去的车厢吗?我觉得,那真的是一个人类文明史上都没有过的、大规模的流动。也是因为生产力的大爆发,中国从普遍的赤贫进入到中等富裕,独生子女一代在这十年登临社会舞台并且成为主角,他们也结婚恋爱生育了第二代独生子女,直到持续了三十八年的政策终结。
汶川地震之后,人们聚集在天安门广场高喊“中国加油”,有一点感动,也有一点奇特。从阿Q式的中国人到骄傲的中国人、自豪的中国人,我们真的在这两百年的历史当中经历了什么?我们学到了什么?
“不读小说我就活不下去”
我是标准的文学青年,曾经。后来很不成器成了文艺女中年,文艺女老年。
文学青年在我的时代甚至“70后”的时代,很多时候意味着一种世界观,它是一种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整体理解。而文学这个东西,以非常朴素、非常直接的方式联系着人道主义这种东西,而我强调的不是意识形态的人道主义,而是实践性的人道主义。你爱不爱,有没有舍伍德·安德森那样的梦想——我想把世界的所有空间压成一个空间,把所有的人压成一具身体去爱他——这是一种我们通常的理解。
当然,我认为这样的去理解文学与文学青年,这样的去自我指认“我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了,因为我们今天面临的是后人类主义的现实。当人们恐惧人机大战的时候,更大的问题是人类把自己提升或者是降低为机器,到那个时候已经不再能定义人与物,可能危险在那儿。或者也许是赛伯格化的人类与肉体凡胎人类的分化,那比阶级分化要深刻一百万倍。
我想关于文学青年讲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我们这么理解文学青年、人文主义。我读过对我毕生都产生了烙印的一本书。不是小说,是一个真实的东西,是纳粹党卫军的日记。同一个日记本,前半段他是德国大学德语系的学生,在学歌德、德国古典文学、伟大的作家和人文主义的精神。后一段是成了党卫军怎么杀人,中间没有任何过渡。
大家知道二战的暴行对现代文学史来说意味着很多层的震惊和断裂。这个断裂很少被人讨论,就是欧洲的德国的古典哲学、文学,人文主义传统的教养之下的后来出现的纳粹党徒和德国军人。我说这個故事是二十世纪最大的创伤,也是二十一世纪试图遗忘却无法摆脱的概念。我们追问文学是什么的时候,也在追问这一切。
第二个比较乐观一点,活泼一点。我很俗,世界最爱的城市之一是纽约,人家都是遥远和奇妙的地方,我也去过遥远、奇妙、陌生的地方,但是我真的最爱的是纽约。我生在纽约的朋友说纽约不是美国,说一半以上的人是疯子,全美国的疯子一般都跑来纽约,干什么?写小说、剧本、诗。纽约也是整个电影工业的人才储备库,他们通常是从小说编剧开始起步。一个问题是纽约有多少人试图在写小说、在写剧本?回答是,看一下纽约市政局的人口统计,换句话说,有多少纽约人就有多少人在写小说。我们今天在讲小说、梦想、疯狂、拒绝稳定安逸的物质生活……他们可能是今天这个世界上不合时宜的一群人。但又代表了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畜生,是因为我们不是吃饱了,穿暖了就够的。
第三个小故事是:流动的打工者需不需要文学?我觉得打工诗人许立志用诗歌回答了我们。那样的文学和他们的生命,和用他的生命完成了他的诗。我们说的一百年的追问之后,我们不仅仅满足于许立志式的文学,我们在思考另外一个意义上的文学:几乎是人类全部记忆和历史故事中的文学。在今天这样一个后人类时代,在这样一个文明的大转折点上,文学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么,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说,一个文学青年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在于与文学相关。尽管我是一个电影人,尽管我视电影为我的生命,但是好像电影也不可能具有和文学一样的丰富、庞杂和沉重,以及可能。保持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是一个状态,到今天为止,如果有一段时间不看电影,我会觉得我放假,我逃学,我偷懒,但是我没有办法不读小说,不读小说我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