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外两篇)
2020-03-13尼楠
尼楠
一
那时我叔叔不到二十岁,他结束了学生生涯,跟随自己的姐夫学起了木工。
他是一个腼腆的青年,消瘦,脸上总在微笑着。我们这个家族的人,大都是这样,不善言辞,自律,或有轻微的自卑感,瘦,喜欢笑。这些特质,使我们的农民生活过得平淡而保守,也相对安全。
我叔叔认认真真地当起了木匠。从学校回到农村,他适应得波澜不惊。他不叛逆,从乡间少年,一直到成年,几乎未曾让家里父母操心。时代投射在他的身上,影响微弱,显得可有可无。嗯,他不那么敏感。时代是如此宏大,而生活是具体微小的。一个微小的青年,在乡下过着平静的生活,安于现状,暂时看不出来他有宏图大志。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聪明勤奋,木工手艺日渐成熟。他跟着姐夫兼师傅为有婚庆喜事的人家打制全套的木制嫁妆或家具,空闲的时候会为家里添一方小木凳,一张小书桌,等等。我蹲在一边看他工作,翻看他的工具箱,闻着带有树木清香的刨花香气,吹着越过门窗而来的夏天的风。
路上没有行人,村庄被一个巨大的笼子罩住,濾去了所有的声音。
许多年后,我看到这一幕,他的青春期,像平静的流水一样经过,对外面世界正发生的变化没有感知。他不知道,只是这样一迟钝,生活便会全然不同。
后来他更换过若干行当,可是,做得都并不出色。在那个机会就像头顶的果实,伸伸手就可以摘到的年代中,他当然也有过努力。他做过推销,那样内向的一个人,他背着一个包,去敲开未知的门,面对质疑的目光,他多少有些尴尬。脸会瞬间红起来,顿有挫败感。
是啊,一切都变了。从前那平静的、散发着刨花清香的夏天,逝如流水,一去不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一定无所适从过。那时,他刚谈了女朋友,准备结婚。他为自己的新房打造家具,从夏天到秋天到冬天,他每天随师傅出工回来后,便躲进自己的房间,那些大衣柜、梳妆台、写字台都是他自己一手制作。
这个年轻的木匠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他的人生简单直白,除了上学,没有离开过村子。从学校出来,做木匠学徒,他的手艺活受到肯定,很快能独当一面。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想,要这样过一辈子么?简直不能相信。他笼统地觉得,肯定会有所变化,但是——会向好的方向变化,具体怎么改变,他还尚未有头绪。
就是这样,在他还尚未有头绪之前,改变已迫不及待地到来。在轰乱巨变的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不由自主地被挟带着往前奔,时常打着踉跄。
首先,流水线生产的家具击垮了他的职业。他用好几年做学徒,花上一个月或数月的时间精打细造一件家具,但是突然之间,不再被需要了。经商热潮涌向这个曾经只有水路通往外界的小镇,他转过身才发现,身边的许多人早已奋起投入。
对一部分人来说,如今回首那段岁月,几乎是一首慷慨激昂的进行曲。他们的一生幸而遇上了那样的时代,如鱼得水,注定是要发光发亮。
但是我叔叔,他跟得有些吃力,遇到过很多的挫折。遇到挫折时,他也有怨悔,然而不颓废。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更换过数种职业。他认真地工作与生活,没有落在最后面,亦无法成为排头兵。当然,他也享受着这个时代带来的惠利。总之,他那样普遍而平常。有时候,你会觉得,他进入一个不那么适合自己的空间,始终在寻找可以让自己更舒服些的存在方式——他一直积极地作着各种努力,只是并不立竿见影。
而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他会做一个手艺很好的木匠。生活笃定而淡然,也有快乐与惊喜。在宽敞安静的堂屋,他举起一根刨得光滑如镜的木条,眯起眼,仔细端详,非常专业非常投入,几乎是个艺术家。
二
一直到小学五年级,我遇到我们的语文老师。
小学五年级,我由村小转入镇小。学校在镇北,有平整宽阔的操场,每天准时上下课,每节课45分钟,课间休息10分钟。有体育课、音乐课、手工课,各种课外活动、兴趣小组,小学生的日子忙碌而充实,且有条有理。
从五年级到六年级,那两年小学生活的纯净、温暖与美好,历经多年,仍然使我动容。在那之前,从此以后,再没有集体生活能与之媲美。
语文老师姓姚,我时常觉得我们是他所教授的第一批学生,他正直而善良,年轻、热情、充满理想。自他以后,我们再未遇到那样的老师,自我们以后,他大约也再没有遇到过我们这样的学生。
他宽容友好地对待班上的每一名学生,对成绩好的不过分偏爱,亦从不慢怠成绩差的。脸上常带着淡然的笑容,大部分时间里和蔼可亲,时而严厉,总之,他是那样地收放自如,进退恰当。他当然是我们的老师,同时亦是我们可信赖的家人与朋友。
那时,他大约对自己也是满意的。
20世纪90年代初,在一个江南小镇的小学校里当班主任,教他们语文——我猜,这也是他的兴趣所在。他能感受到学生们的敬意,也为自己的职业感到自豪。他愿意对他们好,请他们去他家,看他种的花、写的字,坐在小小的院子里听他们谈论各种稚气的话题。在春天的时候,带他们去春游,与外地的小学校联谊,广交朋友。他耐心地观察他们,为他们找到自己的优点,树立信心。一起走过这些光彩四溢、充满善意的岁月,对于他与学生们来说,同样弥足珍贵。
彼时,我刚从乡下来,一脸避让与不自信,上课从不发言。天晓得,因为我的普通话不标准。开口之前,我必须仔细检查自己的每个发音,否则,总会疑心授人笑柄。
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没有学好拼音,普通话发音不标准,时而不知道如何自处,非常敏感。起先他在课堂上让我朗读课文——有一段时间,几乎只要有语文课,我就被要求站起来朗读。然后,让我去参加朗诵比赛,居然也能得奖。他表扬我的作文,寄予厚望。
五六年级的学生,他们对这个世界、对自己有细微的认识,他们人之初、性本善,但也极易变形。然而,他们幸运地遇到了这样的老师,传授知识以外,以身作则地将一些可贵的品格传递。这些人在往后的成长中,当然也会慢慢接收到各种好的坏的信息,会变化。但那一定是在一段时间以后了。这样的时间差,体现在成长道路上,会显得尤为重要。
若干年后,他们已成年,经历过许多事,或多或少有一些人生经验。在他们后来的求学之路上,自然也遇到过一些留有印象的老师。回过头去看当年,从过去的岁月里走出来的老师们,都渐渐失去光彩。只有当他们说起小学生活,说起语文老师,仍然充满敬仰。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在这漫长而又仿佛是一闪而过的近二十年的岁月变迁中,他显而易见地发生了变化。他后来一帆风顺,受到学校的重用,做过小学校长,接着离开镇上的小学,去往城市,在那里继续辉煌。
而在我的记忆中,只留他当年的形象。那时,小镇生活尚有着既定的缓慢节奏,同时也正在悄然地发生着一些变化。有一些变化是可以直观感受的,比如说道路越修越宽,街上的店铺越开越多。小学校在这条街的最东边,关起校门,那里还是一个自成一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个心地善良的青年教师,以及一群对他充满敬仰的学生,他们团结友爱,一起并肩站在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交界处,内心曾经无比坚定。
我想起他的时候,也常同时想到我的叔叔,奇怪的是,其实他们并不相像。
初到贵宝地
陈小春有一首歌里这样唱“初到贵宝地……”,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的其他歌词全部忘记了,曲调也忘光,但是这句词记了很多年。
20世纪90年代后期,香港的系列电影《古惑仔》走红,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也可能是稍晚,陈小春的很多歌流传甚广。
在《古惑仔》里面,陈小春演山鸡,又痞又暴躁,有点大舌头,吐字不清,长得还不好看。相比郑伊健的陈浩南,山鸡简直完全不讨好。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喜欢这个角色的人还不少,因为角色而喜欢上演员的人,也不在少数。
后来,他自然也演过很多其他的角色,但是这许多的角色统统不敌山鸡有光彩。于是人们印象中的陈小春,便一直是山鸡的样子。
就连唱歌的时候,他都是一律山鸡式淡漠、不很耐烦的表情。歌名也是《神啊,救救我》《算你狠》《没那种命》《黄豆》,诸如此类,直白、一眼到底,好像没什么内涵,更经不起推敲。甚至很多曲调都类似,他的演唱当然看上去更是有口无心。
总之,当时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太面善,似乎总带着愠色,看上去,就是觉得像快要犯错了,有点倒霉。若换作平时,我们见到这样的人,都会要下意识地避让,以免惹上事端。
谁能想到,这个一脸不友好的年轻人,居然也被人记了很多年。这个世界变化这么快,每天都有新人新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堆烦心事,很容易看谁都不顺眼。然而,大家对他似乎都特别宽容。
我们在什么时候会特别宽容?比如说,看到这样一个年轻人,出身普通,也没有什么长处,性格不太好,特别容易冲动,运气一般,但是爱打愛拼,固执。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抱起双拳说,初到贵宝地,请多关照。其实他这么说的时候,也并没有抱太多希望,他的态度是无所谓的。
大部分时候,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他用若无其事的表现,打发掉个人的悲伤、以及希望,然后埋首进自己的世界。
这样的人,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总有些似曾相识。后来——也许是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个人与自己多么相像。有过热血青春,厮杀拼搏,每每看着他就要走偏了,但是幸好终于没有。真是不容易。
命运起承转合,里面暗含波涛汹涌,有非常多的凶险时刻,然而具体到个人的身上,却并没有特别戏剧性的表达。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车还是那么多,路还是那么拥挤,走在其间的人,以一脸的无所谓来应对着所有的喜怒哀乐。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也不左右张望。
香港讲小人物的电影,都拍得特别好,像《天水围的日与夜》《每当变幻时》之类。但是陈小春的小人物形象又不同。他仿佛生命力更旺盛些,在他的身上,你隐隐看得到希望。可能就是这不太显山露水的希望,打动人心。
他不言过去,不谈理想,顾左右而言他,一本正经地说,天冷了,要不要去吃个火锅?他悲伤时从不歇斯底里,开心时不喜极而泣。
奇怪的是,陈小春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这让他在这个地方的立足与成长,显得更为艰难。在这个过程中,他却意外地被认同,还成了香港文化的代表之一。
有段时间,他上了一个综艺节目,带着自己的孩子。
离《古惑仔》差不多有20年了吧,人们松了一口气,这个可能是坏小子的人没有变坏,过得不差,家庭美满。
山鸡为人夫为人父,回过头来一看,我们也都人到中年。以为来的路上是一程山一程水的,结果平平淡淡才是真。
但是陈小春的这碗鸡汤,我们喝了。
夸张到极致,才见真实
你当我是浮夸吧,夸张只因我很怕。
这个烫着爆炸头的香港人,有一部分的歌与他的气质是背道而驰的,有一些则是完全能对上号,比如这首《浮夸》。用极度夸张的行为来掩饰真实的自己,但总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循,有一刻,他可能是走神了,也许是因为这一些稍纵即逝的犹豫,令这首歌分外动人。人们不免将自己的命运交织在内,终于感同身受。
如果以时间来分,香港歌坛大概可以分为2000年前,以及2000年后。这么巧,陈奕迅成名于2000年。
在这之前的香港歌手犹如在神坛,在这之后,天上地下混为一团。他站在两个时代的交界点,显得有些责任重大。
2000年,陈奕迅唱了一首《K歌之王》。这是一首有一个看上去非常欢乐的歌名,其实内容充满无奈和伤感的歌。配他玩世不恭的形象,时而沉浸其中时而又戏谑的情绪,以及仿佛难以抑制的愤怒——综合起来,这首可能是很口水的歌,因为他无厘头的表现而显得异常丰富,显得意味深长。
不故作深沉,以无厘头来化解现实、直抵本质,是香港草根文化中最为特别的部分。
香港是那么小,到处人山人海,生存不易,就连望出去的天空大多被隔成长长短短一块一块。人当然都是有难处的,压力像山那样大,但是怎么办呢,日子总是要过。一日三餐,该笑时笑,要哭时也是笑笑,和小草、小狗甚至是小强聊聊天。然后走出去,又是一天。
后来陈奕迅唱而优则演,演了一些这样的香港人。长相平凡,演的一般是警员或办公室职员,有点神经兮兮,脸上总是时刻准备好夸张的表情,待要真情流露时迅速拿出来用,海阔天空地说一些天南地北的话。人们想,这个人没有正经的,不求上进。他自己则并不在意,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奇怪的是,并不油腻。
这种无厘头多一分就成无赖,但他正好就到那里,在那个点上,不多不少,刚刚好引起你的共鸣,击中你内心某一处柔软之地。他笑得特别夸张的时候,就是他最严肃的时候,要么是因为他实在太紧张了。他的一举一动其实是那么认真,这种被乔装掩饰的认真,令人顿感悲伤。
有一回,我在电视里看到一支奇怪的MV,里面的陈奕迅是个临时演员,不断出现在各种片场。他在片场之间穿梭,大笑时被暴打、迷茫时被戏弄、严肃时被嘲笑,但始终坚持目视前方,唱完一首歌。
这首歌是《谢谢侬》。陈奕迅有许多不太循规蹈矩的歌,这是其中一首。主题很现实,直白、其实还挺严肃的歌词配他既紧张又松弛的演唱,这首歌看起来不那么流于俗。
MV拍得好,也是一部电影。《谢谢侬》的MV,很容易让人想起周星驰的电影《喜剧之王》。
周星驰是香港无厘头的鼻祖。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他却始终隔着一层。他仿佛绷得更紧,转身之间有些苦大仇深,还是想当个斗士。
陈奕迅显得松弛,种种无奈,他不想说明白,也不并想弄明白。他只唱:有人这样努力,我只觉得光荣。
这是两种表达方式,两种方式各有拥趸。
讲起来,陈奕迅出身香港中产家庭,国外留学,事业发展顺遂,和这种形象相去甚远。只能讲,他的这种气质浑然天成,无厘头不问出身。
陈奕迅如今也成了歌坛常青树,台风日趋稳健,身材有点发福。好在头发一直不太听话。他努力地瞪大眼睛、或者瞇起眼睛,把嘴角向两边,把脸笑成一副滑稽的样子,终于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