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紫红
2020-03-13康玲玲
康玲玲
1
捷东哥家的院门口旁边,有一棵桑葚树,灰白色的树干,布满了条状的裂纹。从挂果开始,苏越芸就天天在树下,巴巴地盼着桑葚快点熟。“小时绿,长大红,换了紫袍引馋虫”,说的就是桑葚,也就是桑果。它会变魔术呢,一开始呢,它是绿莹莹的,像翡翠。慢慢地呢,开始变黄,变得像琥珀。然后呢,又变红了,像红玛瑙。这个时候,还不能着急,红色的桑葚吃起来还是有些发酸。苏越芸跟小伙伴们唱着“桑果儿青喂妖精,桑果儿红喂毛虫,桑果儿黑喂大爷”的顺口溜,按捺着肚子里的馋虫,逼着自己再等会,等变成紫红色,紫到发黑,粒粒饱满,圆滚滚的,这才算真的熟了。
初夏,天气开始慢慢热了。茂盛的桑叶,绿油油,水灵灵,一大簇一大簇的。紫红的桑葚,紫到乌黑透亮,累累地挂在枝头,好像桑葚树戴上了耳坠子,一荡一荡。仿佛是爱美的姑娘们可劲地打扮,要去参加舞会。苏越芸在树下站着,向上望,咽了一口口水。捷东爬了好几次树,却都没能上去。“唉”,苏越芸有些失望,狠狠跺了一下脚。捷东看了苏越芸一眼,使劲搓了搓手心,又开始重新爬树。这次,终于爬到树杈了,捷东劈腿坐在树杈处,舒一口气。
“快摘啊,捷东哥”,苏越芸在树下跳着脚喊着。捷东哥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心翼翼,伸着胳膊掰过一根树枝。摘到桑葚啦,一颗、两颗……滚嘟嘟的桑葚一粒粒落下,苏越芸捧着小手去接,接到手里的,苏越芸快乐地喊一声,忍不住塞嘴里了。熟透的桑葚,一个个小珠珠密密挨挨挤着,油亮饱满,甜甜软软的,咬一下,丰盈的汁水一下子就溢满口腔。手心接不住的,也不要紧,等会一颗颗捡起来,回家洗洗。等捷东从树上下来,苏越芸的嘴唇、手上已被桑葚染得紫黑紫黑的。捷东看着苏越芸,笑得前仰后合。
捷东和苏越芸一起,把地上的桑葚捡拾到小竹篮里,回到捷东家。捷东的妈妈——龚婶,看着嘴唇染得紫红一片的苏越芸,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说一句“小馋猫”。龚婶把竹篮里的桑葚倒进搪瓷盆里,洗干净。回屋找出一只白色细瓷的盘子,盘子边缘是波浪形状的,盘沿上勾勒着黛蓝色的花纹。洗干净的桑葚,颗颗紫红饱满,带着水珠,白色的瓷盘子一衬托,放在红漆的木头茶几上,宛如溅起的一朵浪花,浪花中间,花果盛开。看着色泽怡人,晶莹剔透,都舍不得下嘴了。
为了摘桑葚,捷东哥爬树爬得裤子都磨出了洞。龚婶说,傻孩子,吃桑葚不用爬树啊。龚婶在树下放了一张塑料膜,一摇树干,桑葚就“噗噗噗”地往下掉,把苏越芸高兴得大呼小叫。
每年摘了桑葚,龚婶会挑出一些来,洗净,放竹扁篓上晒,晒成桑葚干。一些放罐头瓶里,盖严,留到以后,就是孩子们抢着吃的小零嘴。再留一些桑葚干,专门泡酒用。除了泡白酒,还要泡一些在米酒里。龚婶会做米酒,淡淡的乳黄色,装在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瓶里,放上一些桑葚干进去,苏越芸喝过这酒。龚婶倒出一小酒盅,紫红的酒液,丝绒一样,在酒盅里微微漾着。苏越芸抿了一小口,米酒的糯香,糅合着桑葚的果香,滑满整个口腔,绵长,醇厚,醉人的甜。剩下的,苏越芸等不及一下子全倒进了嘴里。反正那天是在龚婶家睡着了,确切地说,应该是醉倒了,还是苏越芸爸爸把她抱回家的。这件事,苏越芸爸爸后来整天当笑话讲,弄得苏越芸还怪不好意思的。
桑叶正嫩的时候,龚婶会做美味的桑叶糕。取桑葚树的嫩叶,洗净了捣烂,捣出绿色的汁水。准备好糯米粉和小麦粉混合的面粉,揉面的时候,倒入桑叶汁水,再加一些蜂蜜。揉好的面团,呈青绿色。等面发酵好,分成大小均匀的剂子,揉成面胚。龚婶拿着木质的面食模子,花朵型的,五个花瓣。往揉好的面胚上用力扣一下,一只绿色的很是秀气的桑叶糕,就成型了。旺火蒸好后的桑叶糕,清莹的绿色,绽放着五个花瓣,咬一口,有桑叶的清香。龚婶唤捷东哥提了小竹篮,左邻右舍地送。当然,送到苏越芸家的桑叶糕,总是比别人家多几只。好多年以后,苏越芸去苏州,老街上,有妇人在街边卖青团子,青青绿绿的色泽,让她一下子想起当年龚婶蒸的桑叶糕。
2
樱桃园农场总共五百来户人家,相当于锦安油区的居民生活区。男人们都是石油工人,在家门口的锦安油区上班。女人们呢,除了极个别的是职工,大部分女人都是随迁来的家属。樱桃园农场离锦安油区很近,也就两三里路。
苏越芸家住在捷东哥家前面一排,红砖平房,很近,转过房头就是,苏越芸常去捷东哥家。捷东哥,是苏越芸二哥的同学。捷东哥清秀,白皙,不爱说话,跟农场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不一样的东西,苏越芸稍大一些后,才概括出,捷东哥身上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应该是书卷气吧。
那时,农场的男孩子们喜欢用叉子叉青蛙,青蛙逮回来,他们把青蛙腿剪下来,洗干净,炒着吃。捷东哥说太残忍,太血腥了,从来不跟着他们逮青蛙,也从来不吃青蛙腿。
捷东哥领着苏越芸去逮蝌蚪。捷东哥在罐头瓶瓶口系上绳,绕几圈,再结好扣,一个提手就成了,苏越芸开心地提着罐头瓶,一蹦一跳地走。北面田野的小河沟里,有好多小蝌蚪,用一杆小鱼兜轻轻一捞,就能网住。苏越芸还记得,捷东哥穿一件蓝白条条相间的短袖海军衫,藏青色短裤,脚上是一双军绿色的胶鞋。回家的小土路上,捷东哥在前面,提着罐头瓶子,小蝌蚪在里面游来游去,不知是欢快还是惊慌,苏越芸在后面紧紧跟着。突然,捷东哥停下了,叫了一声,吓了苏越芸一大跳。原来,是一只野兔,“嗖”地一下,从小路中间穿过,一霎间就没了踪影。
捷东哥把纸箱子拆了,分解成纸壳子。他蹲在地上,拿支铅笔描描画画,再找把剪刀,游游走走地,剪成一片片的。从龚婶的针线箩里找出针线,连连缀缀。捷东哥搬出一把椅子,他在椅背后,提着两根线,刚才的那些纸片子,已经连成了一个可爱的纸壳玩偶,有头,有身子,有胳膊,有脚,脸上还画上了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捷東哥尖着嗓子,用夸张的语调说,芸子小朋友,你好啊。来,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捷东哥右手一提线,玩偶右胳膊就抬起来了,真的就像跟苏越芸打招呼一样,苏越芸笑得左倒右歪。
苏越芸爸爸,不喝酒的时候,看着挺温和一个人。喝了酒就变了个人,跟妈妈发脾气吵架,砸东西,打得两个哥哥到处跑。爸妈一吵架,苏越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跑到捷东哥家里来。
苏越芸喜欢待在捷东哥家。捷东哥的家,安静,整洁,馨香。龚婶把五斗橱、大衣柜擦拭得锃亮,铁架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单,喜鹊登枝的图案。上午的阳光,剔透,清澄,静静爬上窗台。龚婶半跪在床上,拿着扫床的毛刷扫床,一下,一下地。阳光勾勒出龚婶美好的弧度,光影晃动,一会明,一会暗,梦幻似的,苏越芸一时怔住了。床单扫得平平整整的,一道褶也没有。鸭蛋绿的窗帘,下摆缝上了一条白色棉线钩的蕾丝边,让原本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的窗帘,一下子生动俏丽起来。蕾丝边是龚婶拆了线手套钩织的。屋子里的圓桌、折叠椅都是油田统一发给每一家的。龚婶用烟咖色小方格的布,一并缝制了桌布,椅套,边边沿沿用深棕色的灯芯绒滚了一道细细的包边。家家都有的这套平常桌椅,在龚婶家里,却不一样,烘云托月般,精巧,雅致。
南面的水泥窗台,刷上了天蓝色的油漆,随着季节,绽放不同的景观。一只方型的盘子里,或者是黄灿灿的白菜花,或是青青翠翠的蒜苗,或是绿色欲滴的芫荽,很是从容,坦然。
五斗橱上,一般人家都会摆两个花瓶,里面插着时兴的塑料花,红的,黄的,紫的,粉的,极其艳丽的颜色。龚婶却在五斗橱上摆了一盆真花。一只大花盆里,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瓣一层又一层,圣洁,素雅,像穿了白裙子的少女。就要开放的小花苞,有着淡绿色的花瓣边缘,色泽清雅,怯怯地躲藏着,惹人怜爱。苏越芸凑近一些,花香清淡,然而醉人。真好闻啊,苏越芸不由叹一声,龚婶笑着说,这是栀子花,香着呢,喜欢吗?苏越芸连连点头,喜欢,喜欢。龚婶把栀子花摘下来,用一小截铁丝串成一个小花环,戴在苏越芸手上。龚婶说,这个叫栀子手镯。苏越芸迫不及待,戴着栀子手镯出门找小朋友们玩,小朋友们羡慕的眼光,很是让苏越芸骄傲,受用。龚婶剪几朵开得旺的栀子花,让苏越芸拿回家。苏越芸找了个塑料盒,放上清水,把栀子花放盒子里,放在窗台上。整个晚上,屋子里都缭绕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梦里都是。
3
秋日,午后,阳光照在院子里,懒懒的,有些惰性。房檐下挂着几串鲜红的辣椒,阳光下,更加红艳。窗台上,是刚洗过的捷东哥的球鞋,悠闲地晒着阳光。悬着的铁丝绳上挂满了刚切好的萝卜条,空气中飘浮着萝卜条特有的青扑扑的味道。屋里的收音机开着,应该是评弹吧?透过窗户蜿蜒而出,咿咿呀呀的,反正苏越芸是一句也听不懂。那天,龚婶兴许不忙,起了兴致,要给苏越芸梳满头的小辫。苏越芸当然乐意,赶紧搬了小木凳坐过去。龚婶散开苏越芸的头发,用木梳一下一下梳开。木梳轻轻滑过头皮,麻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龚婶咬着木梳,拈起一小绺头发,细细地编成麻花辫。一根,两根……龚婶可真有耐心。那天,龚婶穿了一件深海棠红的开襟薄毛衣,珍珠白的塑料小纽扣,在阳光下闪着光,一耀一耀。前胸处绣着浅粉、浅蓝的小花,连枝带叶的,娇娇娆娆。胸脯一起一伏之间,小花也跟着随之摇曳。薄毛衣里面配了月白的衫子,小圆领翻出来,利索,洋气。苏越芸偎在龚婶怀里,贴着她饱满的胸脯,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阳光下的苏越芸,眯着眼望着太阳,无数个金粒子在眼里跳啊跳,跳啊跳,惬意得快要睡着了。
听大人们隐隐约约说起过,当初龚婶还不是龚婶,确切地说,叫捷东妈。捷东妈带着捷东来樱桃园农场的时候,情形很是凄惶。只说是男人死了,改嫁到龚平叔家。刚来的时候,娘俩面色憔悴,风尘仆仆,看来是赶了很远的路。行李呢,除了捷东妈挎着的两个包袱,居然还有一个朱红色的手提皮箱。这个手提皮箱,看起来精致,高档,农场的人们很少见。见,也是在电影里见过。这个稀有的皮箱,被一个看起来落魄、窘迫不堪的女人提在手里,她瘦削的身架薄如纸片,快要站不住脚的样子。这样的情形,让人匪夷所思,浮想联翩。当时捷东哥也就四五岁吧,怯怯地躲在他妈妈身后。
嫁给龚平叔以后,捷东妈成了龚婶。龚婶来了以后,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一日三餐热汤热饭地伺候着,龚平叔身上穿的衣裤,也爽洁多了。龚婶,在樱桃园农场安顿下来的这个女人,没过多少时日,就慢慢地养过来了。脸上有了血色,人也圆润起来,仿佛枯萎的花朵,吸足了养分,渐渐舒展开枝叶。人们发现,哦,这原本是一个很耐看的女人呵。
龚平叔,怎么说呢?五官还是端正的。听人说,他小时候得了一场病,脑子有点呆。说话的时候,舌头像短了一截,呜噜呜噜的不清楚。腰呢,也微微有点弓,挺不直的样子。龚平叔人虽有些呆,可性子温善,待龚婶和捷东哥都挺好。每个月发的工资都交给龚婶,让她操持。
龚婶和龚平叔在一起呢,苏越芸觉得,不像夫妻,更像是姐弟。中午头,阳光铺满一院子,龚婶要给龚平叔洗头。洗头的水是龚婶专门熬的桑叶水。龚婶说龚平叔的头发,这一阵脱发厉害,用桑叶熬煮过的水洗头发,治脱发。一开始,龚平叔梗着脖子不想洗,龚婶好声好气地劝着他,端来一盆温热的桑叶水,给他慢慢洗。龚婶肩头搭一块毛巾,手心挤一抹“海鸥”洗发膏,轻轻涂在龚平叔的头发上,揉搓出丰富的泡沫,芳香的气味,慢慢散发出来。好多年后,苏越芸还记得这个场景,明亮的阳光,整洁的小院,“海鸥”洗发膏的香气,绿色的桑叶水微微冒着热气,龚婶的双手沾满泡沫,眼睛深处全是柔软与纯净。龚平叔不再拗了,弯着腰伸着头,很听话地,很享受地,任龚婶给他清洗头发。暖老温贫。苏越芸第一次听人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场景。
那个箱子,大人口中传说的那个箱子,苏越芸见过一次。那天,苏越芸爸爸又喝多了,苏越芸饭也没吃,就跑到捷东哥家去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龚婶在。她坐在床边,背对着屋门,肩头抽动着,苏越芸悄悄走过去。龚婶手里拿着几页信纸,牛皮纸的信封掉落在地上。苏越芸看到那口朱红色皮箱了,就在龚婶坐着的床上。那个箱子有凹凸的花纹,箱子的四个角是银色的金属包角,精致,神秘。阳光穿过窗棂,有一块光斑正好落在一个金属包角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箱子静静躺在床上,还是合着的,只不过,两个银色的金属暗扣锁,弹开了。再看龚婶,她竟然满脸泪水。苏越芸吓坏了,走过去,轻轻拽住龚婶的袖口,龚婶揽住苏越芸,压着声音啜泣。龚婶的身体颤抖着,能感觉出,她是压抑着哭。苏越芸一脸懵懂,龚婶哭得她心里也酸酸的,跟着一起哭。直到现在,苏越芸都不知道那是一封怎样的信?刚收到的信?还是箱子里珍藏的信?让龚婶,那个一直有着柔和微笑的女人,眼泪如此汹涌。
这一口箱子,藏着多少秘密,已经不得而知了,像一个谜,在苏越芸的记忆深处沉落。
4
龚婶,一眼看上去,不是特别漂亮,然而皮肤却很白。眼睛并不大,却黑亮,清透,眼角微微上挑着,这一挑,让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还有,她身架子好,又有巧心思,一件平平常常的衬衣,她把袖子做成马蹄袖,再缝上两个同色系的扣子,衬衣一下子活泼俏丽起来。农场的女人们,做衣服喜欢稍稍宽松一些。那个年月,好不容易做一套衣裤,尽量往宽松里做,为的是穿的時间能长一些。外衣里面,能套秋衣秋裤,再冷,还能套薄棉衣棉裤。龚婶,却不。她的衣衫都很可体,卡着腰身。龚婶有一件青玉色的上衣,撒着浅蓝色的小花,很淡雅。尖尖的小翻领,恰到好处的腰身,袖子是七分袖,压着一道蓝色的绲边。这一道绲边,让整件衣服添了动人的华彩。当时的衣服,不是长袖,就是短袖,这样的七分袖,还没有人穿。农场的女人们聚在龚婶家里,捧着这一件衣衫,稀奇地看。女人们发现,这个七分袖,胳膊肘稍下的袖口,露着一截手臂,干起杂活来,也不碍事,不用挽袖子,方便得很。
龚婶的笑,苏越芸喜欢听。怎么形容龚婶的笑呢?苏越芸翻着课本,课本上形容一个人的笑声时,喜欢用“银铃般的笑声”。龚婶的笑声要比银铃柔和,轻缓,像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像山泉。是的,像山涧里汩汩流淌的山泉,澄亮,透彻,潮润清新。靠近时,甚至能感觉到新鲜的水汽,还有飞溅起来的透亮的水珠。
好多个时日,龚婶坐在床边,手里拿一个线穗子,几步远的地方,苏越芸拿着一只线手套。线手套是油田职工发的劳保用品,女人们把线手套拆了,织毛背心,或者拆成一根根的细线,用钩针钩成镂空装饰织物,用来盖茶壶,盖收音机,盖沙发。苏越芸拆,龚姨缠,阳关洒进来,光柱里有细细的粉尘在飞舞。苏越芸一手拿着线手套,另一只手,一圈一圈拆得飞快,生怕龚婶嫌她笨。鼻尖上,有汗冒出来,苏越芸也顾不上擦。冷不丁,感觉线被拽紧了一下。纳闷着呢,一抬头,龚婶盯着苏越芸笑了,山泉的声音叮咚作响,悦耳,轻盈,从苏越芸耳边潺潺流过。苏越芸听着这声音,也笑了。
夏天的晚上,吃过晚饭,人们喜欢凑在房头,闲聊。一排平房六户人家,龚婶家是最西边这一户。龚婶把房头打扫得干干净净,端来半脸盆水,洒些水,空气中腾起新鲜的尘土的味道。龚叔微微弓着腰,搬出马扎和小方桌。龚婶端出茶盘,放在小方桌上。红色的搪瓷茶盘,绘着鸳鸯戏水,茶盘上,是一套松鹤延年图案的茶壶茶碗。茶壶很大,提梁部分是藤编的。乘凉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来了,男人们居多,东一下西一下地扯闲篇。
龚婶提着一壶刚灌满开水的暖壶,出来了。苏越芸跟在龚婶后面,端着一盘炒南瓜子。南瓜子是龚婶从南瓜上剥下来的,一粒粒的,苏越芸还帮着一起剥过。
龚婶把暖壶放在方桌旁,打开茶壶盖,续上水。方桌上摆开的茶碗,她挨个续上水。然后,拿个木凳在一旁坐下了。这个时候的龚婶,手里都是拿着活计,要不呢,是一条织了一小半的毛裤,要不,是龚叔或是捷东的衣衫,需要缝缝补补的。男人们还在闲聊,比刚才更起劲了,声音高了,笑声更亮了,脸上平添了一些动人的光芒。不知说到什么,男人们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微微放肆,有些意味深长。龚婶低着头,抿了一下耳后的头发,脸红了。天色黑下来,夜色越发微妙。龚婶起身,去开院门口的电灯。“啪”一下,龚婶拽着灯绳,橘黄色的灯光瞬间散落下来,柔软,迷离,给龚婶镀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泉叔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看了一眼龚婶,烟雾升起来,泉叔的眼睛在烟雾后面扑朔着,看不出是雨还是晴。院墙根下,那一丛夜来香悄悄绽放了,无法抗拒的香气漫出来,一扑一扑的,往脸上窜。
泉叔,身材高大,挺拔,浓眉间有坚毅气度。他通达,爽朗,精明能干,人又热心,颇有人缘。在樱桃园农场,几百户人家的红白大事,怎能少了泉叔?人际交往的枝枝蔓蔓,根深根浅,泉叔拿捏得游刃有余。泉叔穿着白色的衬衣,洁净又精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小绺风吹过来,泉叔额前的发吹得散乱了,他用手扬一下头发,继续大步流星地走。他浴着阳光,阳光给他整个身形,勾勒上一层闪闪的金边,威风极了。女人们凑成一堆,在太阳底下嗑着瓜子,说着闲话。泉叔走过来了,女人们招呼泉叔,殷勤地往他手里塞把瓜子,笑闹着。里面最泼辣的女人,大着胆子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几个女人哈一下笑了,别有深意。泉叔一语双关地回应着,敷衍着,滴水不漏。女人们又爆出一串笑声,比刚才还要响亮。
在樱桃园农场,泉叔是受人尊重的体面人。谁家有了大事,会把泉叔叫过去。好烟好茶伺候着,泉叔坐在主家家里最重要的位置上,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笃定和从容,完全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样子。主家放心了,有了底气,知道泉叔会把这件大事操持得有板有眼。
黄昏,苏越芸在桑葚树底下蹲着,看蚂蚁。风吹过来,树叶簌簌地响,一片叶子,慢悠悠掉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
一队蚂蚁排着队有秩序地走着,苏越芸捡了个小小的土坷垃,放在蚂蚁队伍中间。蚂蚁队伍断开了,突如其来的土坷垃,让队伍后面的蚂蚁一开始有些慌乱。然而,只是一会工夫,蚂蚁们绕过土坷垃,跟前面的蚂蚁们又连成一队。苏越芸颇不甘心,从旁边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把蚂蚁东一只,西一只地拨拉着。看着一列整齐的队伍被自己拨弄得七零八散,苏越芸“咯咯”地笑起来。龚婶拿着大扫帚,打扫院门外面的空地。泉叔骑着自行车过来,刚下班吧,还穿着油田发的工衣。看见龚婶,泉叔停下了车。没说几句话,就沉默了。龚婶的手扶着扫帚把,一下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泉叔的手,好像多出来的,突然不知往哪放了。他摸索了一下铃铛,铃铛一下子清脆地响起来,突兀得很,把俩人似乎都吓了一跳。不知怎么,龚婶扭一下身子,是生气了吗?好像又不是。她狠狠蹬了一下泉叔的车镫子,车镫子骨碌碌转起来,毫无章法的。泉叔咳嗽了一声,又一声。院墙那里,粉的,白的蔷薇花攀爬着,正到浓时,你一朵,我一朵,相依相偎,心照不宣。夕阳下,这满墙的蔷薇,无比盛大,无比忧伤。不知谁家的狗,突然间狂吠起来,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5
冬天的夜晚,龚婶家生着天然气炉子,暖暖的。捷东哥在桌子旁捧本书静静地看,苏越芸倚着床边,在玩翻绳。一根红色的绳子,结好扣。翻过来是金鱼,翻过去是飞机,再绕一下,就成了降落伞。龚婶半趴在床上,在缝制龚叔的棉裤。灯光下,龚婶手指上的顶针,闪着光亮。龚叔在红漆茶几边坐着,玩一副塑料跳棋。龚婶给他找了一块玻璃板,把塑料棋纸压在下面。一个个棋子,像一只只尖顶的小丑帽子,红的、黄的、绿的,热闹醒目的颜色。苏越芸在龚叔旁边坐着,一个小帽子扣着一个小帽子地,往上摞,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苏越芸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试着再往上摞一个。“哗啦”一声,终于,一摞棋子一下子倒了,散落了一桌子。龚平叔嘿嘿地笑了,抢着拿棋子摆到棋盘上。苏越芸也抢,抢不过,就摁着龚平叔的手,不让他动。龚婶有时候会陪龚叔玩跳棋,龚婶忙的时候,龚叔就自己玩,自己跟自己下,居然也玩得兴趣盎然。炉口上坐着一只铝壶,水开了,壶盖“咔嗒咔嗒”地响着,白色的水汽漫出来,一缕一缕的。“铛,铛,铛……”座钟稳当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余音袅袅。
龚婶下床,提下铝壶灌满暖壶,封上炉板。转身去灶房找出几个芋头,一把花生,放在炉板上。房间里飘满了烤芋头和烤花生的焦香,温暖的气息流淌得满屋子都是。
时光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沉静,柔和,让人深陷其中,不舍得离开。
过年那几天,樱桃园农场基本上是沸腾的。油区会给每家每户分面、花生油、猪肉、带鱼,有的时候还会分罐头,水果的或者午餐肉的。罐头,水果罐头,特别是那种橙黄透亮,跟蜜汁一样的橘子罐头,是多让孩子们向往啊。清甜甘洌的汁水,细嫩爽滑的果肉,来不及细细咂摸,就一下子滑到了胃里,真是甜到心坎里。
平时少见的这些稀罕物,只有在过年才会集中出现,多美好啊。更好的是,每到过年,农场里住得近的邻居们总会轮流请客,今天去这家吃,明天去那家吃。每家都把自己最拿手,最好的饭食呈献出来。
赶上谁家请客,谁家就一片热闹繁华。如果是龚婶家请客,那苏越芸准是早早就到了。龚婶打开一瓶橘子罐头,装入一只淡青色盘子里。罐头瓶里还剩下一小半,龚婶唤了捷东哥和苏越芸,俩人你一勺,我一勺,吃得干干净净。真好吃啊,苏越芸一遍遍地感叹着。
鸡肉,早就炖上了。浓厚的香一直缭绕在小院里。灶房里,女人们凑一起,择菜洗菜切菜。那一边,已经开炒了。锅里的油“滋啦滋啦”响着,赶紧撒进几颗花椒,一把葱花,香气一下子激出来,飘飘绕绕。
正屋里,男人们已经坐下,烫好的白酒有浓烈的香。桌上,先摆好了几个凉盘,油炸花生米、凉拌松花蛋、冷切香肠、凉拌猪耳朵、葱拌豆腐皮、橘子罐头。慢慢喝着酒,热菜就一盘盘陆续上来了。忙活完所有的菜,女人们也挨着坐下了。龚婶取出桑葚泡的米酒,给女人们斟满。明亮的灯光,饭菜的香气,酒的醇香,女人们的笑声,男人们吐出的烟雾……人间盛世,肥沃、笃实、辽阔。烟火俗世里,辉煌又欢腾,鲜花盛开,五谷丰登。
苏越芸喝了一酒盅米酒,晕晕乎乎地趴在正屋的铁床上,听着大人们的说笑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大会,她醒了,迷迷瞪瞪的。好像人都走了。捷东哥也不在,许是回自己小屋睡下了。龚平叔喝多了的样子,趴在饭桌上,也睡着了吗?然而,泉叔还在,龚婶在桌子另一端坐着。龚婶小口抿着酒,她脸色酡红,眼底里,水波荡漾,长满了妩媚的水草。隔着烟雾,看不清泉叔的眼睛,只见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屋里很安静,很安静,龚婶和泉叔,就这么面对面地喝着酒。可是,苏越芸却觉得,空气里有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东西,缥缈,又迷离,在发酵,在疯狂地发酵,气息把整个屋子都要充爆了。就像龚婶做的米酒,熏人,甜蜜,回味悠长,喝一口,一不小心就醉了。
苏越芸上五年级了,数学题越来越难。碰到不会的题,她蹬蹬蹬跑到捷东哥家,让捷东哥给她讲题。捷东哥简直太厉害了,什么样的题都会。苏越芸简直有些崇拜了。不过捷东哥不像以前那么有时间陪她玩了,他经常跟他的同学们在一起,骑着车子去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书,要不去几十里外的县城,有时听说附近哪个村庄有电影,他们几个就约着一起去。有时苏越芸央求捷东哥带她一起去,捷东哥想了想,还是没带她。电影,多让人期待和神往的电影啊。
樱桃园农场也会来放电影的,一个月一两次吧。有电影的晚上,是樱桃园农场的节日。孩子们会早早地去空地占地方,女人们呢,也会特意早一些准备晚饭,都是为了晚上好好地看一场期待已久的电影。
下午上课的时候,苏越芸听同学们说,晚上来电影。这个消息,就像一片羽毛慢慢悠悠地晃,晃得人心里痒痒的,麻酥酥的。下午放了学,没顾上回家,苏越芸跟同学们一溜小跑,就直奔农场东边的那块空地,去占地方。到了一看,已经有人占上地方了。有的是馬扎、木头杌子,有的是几块砖,围成长条。苏越芸赶紧从附近找了几块砖,两块砖摞一起,爸爸、妈妈、自己,两个哥哥呢,不用管他们了,他们喜欢跟同学们凑一起看,爬到院墙上,或是爬到树杈上看,反正不会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看。苏越芸看看自己摆好的三摞砖,拍拍手上的土,放心地回家吃晚饭。
放映员,是油区指挥部派来的一个年轻人,个子高高的。农场对油区指挥部派来的放映员很是重视,贵客一般,好吃好喝待着。放映员还没来,等着看电影的人已是黑压压一片。许是晚饭喝了点酒,放映员的脸,红扑扑的。“他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气氛一下子高涨起来。放映员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慢慢走到放映机前。他微笑着,醺醺然的样子,看得出,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刻,近乎万众瞩目。
通常,先是放副片,科教片或者纪录片之类,把人们对正片期待的心,拉得更长一些。副片终于结束了,期待已久的正片就要开始了,人群激动而雀跃。白色的幕布挂在两棵老槐树中间,风吹过来,幕布一下子鼓起来,幕布上的人都变了形,“呼啦”一下,幕布又落回去。
正看得入神,苏越芸突然想解手。她起身,一溜小跑往北面厕所跑。从厕所出来,苏越芸打算抄个近道回去,那就从场院后面插过去。月亮,不知啥时候躲进云层,夜黝黑黝黑的。苏越芸有点害怕,跑的时候,耳旁“呼呼”的风声,让她总是感觉后面有人在追她。她放慢脚步,踮着脚尖走。走到一间废弃仓库的后面,隐隐听到里面有声音。模模糊糊的,女人的轻笑声,夜色中浮起来一下,仿若山泉。苏越芸的心,缩紧了一下,好像被一根细细的线拽了一下。她往前走两步,在仓库的后窗停下,侧着耳朵趴在墙上细听,女人的笑声低下去。隐隐地,却响起一声男人的咳嗽声,这个咳嗽声,好熟悉。
后来的电影演的什么,苏越芸迷迷糊糊的,记不住了。那天晚上回到家,关了灯,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风从窗户吹进来,窗帘的一角轻轻掀起来,院子里不知什么花开了,一股一股的花香从窗户飘进来,搅得人心里有点乱,有点痒。苏越芸脑子里杂七杂八地想着。夜深了,苏越芸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窗外的星星纷纷扰扰,乱成一片。
6
苏越芸上初中的时候,捷东哥已经考上油田基地的一所重点高中。这所重点高中名气很大,听说在全国都能数得上排名。
龚平叔的腰似乎弯得更厉害了。而龚婶却还跟以前一样,一点没见老,还微微胖了一些,反倒是更好看了。龚平叔从外面回来,裤子上不知从哪里蹭了好多泥点子。龚婶还是那么好脾气地笑着,说,从哪蹭的啊?也不看着点?语气里没有一点抱怨的意思,更像是自言自语。龚叔喉咙里“呜噜呜噜”的,不知说的什么,换上龚婶递过来的裤子,又去摆弄跳棋了。阳光下,龚婶一下一下地搓洗着龚叔刚换下来的裤子,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一绺头发掉下来,晃啊晃的,也不去管它。不知怎么,苏越芸突然就觉得心烦意乱。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句话,就想问问龚婶,婶啊,你,甘心吗?
捷东哥上高中的第一年寒假,听说他要回来的那一天,苏越芸特意洗了头发,用刚买的洗发香波,桂花香型的,气味馥郁。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围上那条妈妈给买的浅粉色撒着金点点的纱巾,在镜子前来来回回地照。先在脖颈右侧系个蝴蝶结,照了照镜子,又挪到左边。还是觉得不合适,干脆拆了蝴蝶结,就这么随意绕在脖子上。快到捷东哥家院门的时候,苏越芸的心,“怦怦”跳起来。她在院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进去。
過了两天,倒是捷东哥来家里了。捷东哥来送龚婶做的油炸糕。苏越芸妈妈看见捷东,扭头唤着苏越芸。芸子,芸子,你捷东哥来了,快出来。苏越芸扭扭捏捏地出来,都没太好意思抬头,她知道自己是害羞了,难为情了。
暑假的时候,苏越芸爸爸托人买回一大袋西瓜,黄色的沙瓤,稀甜稀甜的。苏越芸妈妈让苏越芸给龚婶家送两个。苏越芸想着上礼拜从捷东哥那里借的两本书看完了,正好去还。到了龚婶家,龚婶正在院子里洗衣裳,苏越芸放下西瓜,说给捷东哥还书。龚婶说,哦,你捷东哥刚被同学叫出去了,你先进屋等会,我手头的衣裳一会就洗完。苏越芸来到捷东哥的房间,书桌上堆满了课本和演草纸。一个草绿色的笔记本,色彩别致,露出一角。苏越芸随手拿起来翻看。哦,里面是捷东哥的读书笔记。捷东哥的字,有点连笔,潇洒,刚劲。再翻,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掉了出来,是一个女孩子的,穿着校服,是捷东哥的同学吧。女孩子面容皎净,眼神清亮,像星星的光耀,微微的笑意在眼角跳跃。
苏越芸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忧伤。走出捷东哥家,蓝天,一碧如洗,那么纯粹的蓝,蓝得让人心碎,让人空怅。
多年以后,当苏越芸有了心里的秘密,有了自己爱的人,她回望那一段少时光阴,那一段捷东哥陪她一起走过的时光,她觉得美好,澄净,越发对那段时光流连忘返。如童年时追逐过的那只蜻蜓,抖动薄纱般的羽翼,飞翔,旋转,然后,飞向少时光阴的深处。
7
初三下学期,因苏越芸爸爸工作调动,苏越芸一家搬到六百里之外的油田基地,离开了樱桃园农场。关于樱桃园农场的消息,越来越少,听人说樱桃园农场的人家,都陆陆续续搬走了,已经空了。
又是桑葚熟了的季节。超市里,一盒盒的桑葚,整整齐齐地摆着。五岁的儿子,用胖胖的小手取下一盒桑葚,递给苏越芸。苏越芸捧着这盒桑葚,端详了半天。光阴的河流,滔滔地流过,也不知龚婶和捷东哥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一幅幅场景,如珍珠,沉淀在光阴河流的底部,熠熠闪着光。红漆木茶几上,盛着紫红桑葚的波浪边白瓷盘,一朵浪花,时光深处的一幅静物画;冬天灶火上的铝壶冒出一缕缕白色的水汽;炉板上烤花生的焦香;龚平叔眼神里始终如一的天真善意,他低着头,专注摆弄他的塑料跳棋……那些阳光晴好的午后,自己欢快地拆着线手套,那一端,龚婶一绕一绕地缠着线团。光柱里的粉尘在欢快地跳舞,栀子花沁人心脾的清香,窗台上青翠的蒜苗在攒着劲地生长,金色的阳光在龚婶的黑发上跳跃,闪耀;泉叔沐浴在阳光下的挺拔的背影;捷东哥提着装着蝌蚪的罐头瓶,罐头瓶里,水一漾一漾,蝌蚪游来游去,不知是欢快,还是惊慌。捷东哥突然的尖叫,一窜而过的野兔;草绿色笔记本里掉落的小照片,窗外的天空,蓝得让人心碎……苏越芸叹了口气,有潮湿的雾气蒙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