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和唐湜
2020-03-13程绍国
程绍国
现当代,温州有许多文学大家,如夏承焘、王济思、郑振铎、赵瑞蕻、琦君……林斤澜先生和唐湜先生,无疑是其中耀眼的两颗星星。
温州老乡
林斤澜生于1923年,唐湜比林斤澜大三岁,1920年。林斤澜父亲创办沧河小学,当了几十年的校长,唐湜父亲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小学校长。林斤澜小学和初中各跳一次级,在省立第十中学(温州中学前身),林斤澜和唐湜是同学,唐湜比林斤澜高一年,他们互相认识。林斤澜13岁在学校发表第一篇作品《新路》。次年抗战爆发,林斤澜毅然到平阳三门,进入粟裕当校长的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
后来他加入地下党,到温台山区,明里教书扫盲,暗里做交通员、发展地下武装。之后试图到延安,但重庆受阻。在重庆,他曾给远在新疆的茅盾寫信,要求赴疆读书,茅盾回信叫他就近入读。1946年到台湾做地下工作,次年却在“二·二八”中被捕。没有枪林弹雨,可有明枪暗箭。挫折,陷阱,阴谋,险象环生,出生入死,痛不欲生。
有两句看似平常的话:“读万卷书,走万里路。”走万里路,实际上是说作家的经历、经验、经受。唐湜“读万卷书”恐怕是有了。他读完高中,1943年考取浙江大学外文系,开始真正的诗艺探索。1946年他在上海认识了杭约赫和陈敬荣,后来参与《诗创造》的一些编辑工作,经常往来于上海和杭州。“走万里路”恐怕就不够了。他涉世不深,对世人、对世界的了解实在是非常有限,他的世界里有正义,但更多的是艺术,他纯粹是个艺术人。林斤澜和唐湜,个性不同,人生道路不同,都会在作品中反映出来。
林斤澜的写作是从1950年开始的,先写剧本,后改为写小说。《台湾姑娘》是他的成名作。即使是成名作,现在看起来只是比别的作家写得聪明一些、艺术一些,不能和他1978年以后的作品相比。
在漫长的岁月里,林斤澜没有写作。杨沫在《自白——我的日记》中写到林斤澜:“他向我说过,他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写作品。但是我却做不到。(也许他比我年轻的缘故?)”
杨沫的一生,是“革命加文学”的一生。她视写作如生命,她要写。她写《青春之歌》下部《东方欲晓》,至1975年1月初稿完成。后来也出版,我也买了,但没有艺术价值,根本读不下去。“清规戒律”在那里,框框多,许多东西不能写,怎么写得好?好比一个人带着镣铐,怎么跳舞?
也就是改革开放之后,泥土开花,万物鲜朗。林斤澜复苏,唐湜从“地下”(他在痛楚岁月里偷偷写了历史诗《海陵王》,我想起老舍,他也偷偷写他的《正红旗下》)转入“地上”,他们大展身手,才有了后来的文学成就。
刘心武说,1978年,他在《十月》杂志,到林斤澜家约稿。林斤澜女儿准备高考,用写字桌。林斤澜坐在小板凳上,稿纸铺在椅子上,就这样写,写着小说《阳台》。我想起列宾的画《托尔斯泰在雅斯纳雅·波良纳的书斋里》,托尔斯泰一条腿盘着写,但写作条件比林斤澜还要好些。写作条件对林斤澜并不重要。作家能够自由写作了,就是小鸟飞入了天空。他的代表作之一、小说集《矮凳桥风情》,就是写故乡温州的改革开放的。矮凳桥的原型就是永嘉桥头。里头的《溪鳗》《李地》是短篇杰作。而小说集《十年是癔》更多的是审丑,把溅血的天幕撕开来给人看,惊世警世。他的《门》是抽象小说,时空隧道,世象人间,变形荒诞……刘心武读罢,立打电话,佩服佩服……
“九叶还有几叶?”
唐湜和辛笛、陈敬荣、唐祈、穆旦、郑敏、杜运燮、袁可嘉、杭约赫这些诗人,前个世纪四十年代都已出名,现在又从地沟里爬出,拾起了笔。他们主张“人的文学”“人民的文学”和“生命的文学”的综合,既反对逃避现实的唯艺术论,也反对扼杀艺术的唯功利论。1981年,他们出版了《九叶集》,“九叶派”从此诞生。九叶派中,唐湜是新时期创作产量最大的一位,他不仅是诗人,而且是最重要的诗评家之一(他还是最早评论汪曾祺的人)。除《海陵王》之外,还出版了《飞扬的歌》《九叶集》(合作)《遐思诗之美》《春江花月夜》《蓝色的十四行》《英雄的草原》,出版评论《意度集》《新意度集》《翠羽集》和论文集《民族戏曲散论》等。
唐湜先生是不朽的。
2003年10月,温州政府邀请林斤澜参加“世界温州人大会”,林斤澜9日抵温,即让我安排个时间,去看看唐湜。我说“二十一世纪中国现代诗第二届研讨会暨唐湜诗歌座谈会”11月3日在温州举行,你会碰到唐湜的。林斤澜说先去看看。唐湜住在花柳塘发臭的河边三楼,二楼有垃圾道,垃圾道口有人写着“在此小便,老太狗生”,再上一楼,就到了。他的家东西无窗,很是昏暗。唐湜的家门已洞开,不料唐湜已坐在门内的藤椅上,看来是等了一会儿了。他一见林斤澜,放在膝盖上的手跳弹了一下。他有些兴奋。林斤澜进门,立即搀唐湜起身入内,说“门头太冷,门头太冷”。唐湜蹒跚着一步一步地挪,咕噜说“腿不方便,腿不方便”。走到书房兼卧室,坐下,唐湜好一阵没说什么话。林斤澜自我介绍这一次回温的行止,又问唐湜的岁数。唐湜想了大半天,最后还是他夫人来解答。
“他们都要来了,牛汉、屠岸、邵燕祥、谢冕、吴思敬……”林斤澜说。唐湜说:“牛汉……老朋友。”又微笑着,说了一句令林斤澜莫名其妙的话:“周扬这老兄。”我的理解大约是说,周扬打胡风,往下一层一层牵连到他。或者是对文坛冤案的总的感慨。林斤澜问:“九叶还有几叶?”唐湜答道:“一个我……”他在那里想。我帮他想出来,对他说:“四个,你,辛笛,郑敏,袁可嘉。”唐湜才憨厚又难为情似的笑起来。林斤澜又问:“你还看书吗?”唐湜说:“少,少,用放大镜。电视有看……”然后又补充一句:“我一听京戏就发抖。”林斤澜一愣:“哦?”唐湜说:“激动,激动。”当年他在北京编辑《戏剧报》,接触最多当是京剧,喜剧悲剧,大难落头,“苏三起解”,人变成鬼,一生痛楚……
唐湜的发抖,理由充足。
不会社交,不会寒暄
林斤澜把好人做到极致,天心月圆,华枝春满。他通透世事,看人周全。唐湜非常单纯,非常天真,他的手上没有一个处世哲学的本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他不知道;温良恭俭让,他好像没有听说过。他的一生,像是葛朗台的临终,脑中无他,只有艺术和写作。
教授姜嘉鏕说:“有回,两人吃汤面,我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老唐问我:‘你不吃了?我说不吃了。他就把我的半碗端了去,呼呼倒下。”还有一回,有个女孩拿着苹果,吃前先玩玩,家长要培养她的好客,对她说:“递给唐爷爷吃,递给唐爷爷吃。”女孩凭感觉知道唐爷爷不会吃的,就大方地递给了唐爷爷。不想,唐爷爷拿来就吃,害得女孩哇哇大哭。
他不会社交,在熙熙攘攘的温州,市政府不知道他是谁,连文联也很少留意他。他80岁诞辰,由我提议,我们《温州晚报》的部室在顺生大酒店摆了四桌酒,为他祝寿。他一过来就吃,好像这个活动和他没有关系。最后没有人打包,就他打走一个包,却是两段排骨。
2003年11月3日,“唐湜诗歌座谈会”在温州师范学院召开,林斤澜、牛汉、屠岸、邵燕祥、谢冕、吴思敬……济济一堂。林斤澜回到住处跟我说:“这老唐,哎呀哎呀,只管吃糖、吃苹果、吃葡萄,好像是别人的作品座谈会一样——别人的作品座谈会,也不能这样吃啊。”
而且,唐湜有糖尿病,他夫人每天定时让他吃药。但是没法子啊,唐湜有北大荒饥饿的经历,先生所有不合时宜的、非世俗的举止,原因只有两个字:苦难。
温州文联有个刊物,叫《温州文学》。唐湜偶有投稿,走到文联,拿很多的稿纸和信封,然后郑重地对编辑讲,稿费他自己来拿,不要寄到他家。问为什么,他说:“我老婆很厉害,寄到我家我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其实呢,他不会花钱。他夫人对我说过,他有钱放在身上,过一会就是小偷的了。这是我相信的。
唐湜非常率真,毫无城府。他不会社交,不会寒暄,只凭直觉,只凭感性。从唐湜家离开的时候,唐湜执意要送林斤澜。他的腿实在不方便,可林斤澜按捺不住他。走到门口,他夫人说:“可以了,好了好了。外面墨黑。”他才止了步。
隔年,唐湜先生逝世。2009年,林斤澜先生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