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交换视域下农村随礼文化研究
——以安徽S村为例
2020-03-13李娅
李娅
(贵州民族大学民族学与历史学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一、礼物交换文化简述
礼物交换由来已久。中华尚礼,《礼记·曲礼上》记:“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然而,关于礼物人类学意义上的研究最早来源于西方,新中国成立之后传播到国内的人类学在中国大地上生根发展,关于礼物的人类学研究也渐入佳境。虽然中西方的社会结构有一定的差异性,但礼物在这两种不同形式的社会中都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礼物交换成为维系人与人之间感情的最主要方式之一,人们表面似乎是在交换物品,实质上是在无形间架构或者巩固自己所在社会网络中的位置。换而言之,个人在社会交往中于无形间被要求通过礼物交换定位自己在不同种类的人际关系中的地位,这也是一种自我认可和被认可的表现,也即“个人身份的文化结构”的一种表现。
西方礼物交换的人类学研究萌芽于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中有关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礼物交换及随礼行为的描述,发展成熟于莫斯的《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1]70,该书对礼物交换的方式及其意义进行了系统深刻的人类学阐述。在礼物交换的研究中不难发现,其交换形式主要分为三段,即送礼—受礼—回礼,其中对回礼的研究最甚。秦迪迪总结前人研究认为回礼的原因主要有三:一为礼物之“灵”,二为互惠原则,三为礼物的不可让渡性[1]70。礼物之“灵”的说法延用了莫斯的主张,一个人馈赠出的礼物实际上是他灵魂和肉体的一部分,而接受某个礼物也就是接受了送礼者的一部分身心精髓。保留这种具有对方身心精髓的物质是危险的,不仅因为这样做在族群中是不被允许的,而且因为它在道义上、身体上以及心灵上来自于某个人[2]。正是礼物中含有的“灵”迫使受礼者进行回礼。汲喆则认为礼物交换过程中赠礼者与受礼者双方互相期待的心理机制就是礼物中所存在的“灵”[3],即赠礼者期待收到回礼的心理机制迫使受礼者进行回礼。互惠原则首先为马林诺夫斯基所提出,他总结在美兰尼桑社会中关于礼物的“回”与“给”的权利与义务被无形中组织进一条互惠链中,人们受礼之后必须回礼是因为如果不“回”,对方会因此而终止“给”,这一条联系起群体的互惠链就不能维持部落氏族的友好往来[1]70。礼物的不可让渡性解释是现代社会的一种新型解释,戴门认为礼物的不可让渡是因为礼物中凝聚着个体的私有劳动为个人所独有[1]71。C.A乔格瑞在与商品交换进行比较后得出人们只有在相互依靠的人群之间才会进行不可让渡物品的交换,如群体氏族之间、亲属之间等[4]。
纵观莫斯《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一书,礼物交换的发展演进大致可以分为三阶段形式,即第一阶段“整体性的馈赠”,在该阶段中群体之间交换的礼物是在某个较大范围内的非经济物品交换的一部分;第二阶段是群体之中德高望重的人之间进行的礼物交换;第三阶段就是当代社会中普通个体之间的礼物交换[4]。本文着重讨论第三阶段的礼物交换形式,即现代社会中普通个体之间的礼物交换,并以随礼这一普遍存在的礼物交换形式进行论述。
二、随礼文化中亲属关系网络的建构与重塑
阎云翔在考察黑龙江下岬村的礼物交换时指出不管是亲属意义上还是社会意义上的随礼行为都不能打破现存的社会地位等级体系[5]。笔者在S村的考察中发现当下S村的随礼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已打破阎云翔所描述的下岬村的随礼规则。在S村中,亲属关系网络在随礼中得以重新建构,传统意义上的亲属地位等级逐渐在现代化的随礼行为中被重新定义。
笔者在S村考察的过程中有幸参加过一次当地的传统婚礼,在该婚礼的随礼中传统等级的亲属关系被随礼金额的多少所重新组织建构。S村的婚嫁传统中舅舅的地位十分的尊贵,属于亲属等级的较高阶层,因而其在外甥或外甥女的婚礼中随礼也应是最多。笔者因与结婚的女孩W有过一些交集,在征得允许的情况下得以翻看她家的随礼账簿。随礼账簿是中国多地常见的一种记录来客随礼金额多少的记录本,在S村随礼账簿一般由东家请的村中有学问之人来担任,与之搭伙的是东家一名至亲负责收取礼金。在翻看随礼账簿之后,笔者发现W的四姨娘比W的舅舅在随礼金额上多出200元钱,W的另外三位姨娘的随礼金额相同并低于其舅舅的礼金。
四姨娘的做法在传统礼物交换意义上带有典型的竞争性表达,但并没有在村中引起任何社会舆论,也没有造成姊妹间的不和。在后续深入的考察访谈中笔者了解到此种有悖于传统规则而不受舆论压力的随礼行为其背后的真实原因,概括起来即为关系。W的母亲与兄弟姐妹们的关系十分融洽但与W的四姨娘关系最为亲密,形成该种情感远近现象的原因大致有三:首先,这两姐妹在闺中属于连襟姐妹,尚未出嫁时两人经常共同劳动日积月累的感情非常深厚,出嫁后两家所居住的村子也相距不远,这也为二人之间情感联系提供了很大的空间便捷性。其次,这众多的兄弟姐妹中除了最小的弟弟之外其他的三个姐姐都和家人在外地务工,只有春节才返乡过年与亲人团聚,这就使得姊妹间交流的圈子在无形中缩小到只有两三个人,该种亲属圈的建立无形中深化了两姐妹的感情。最后,两人关系要好的最主要原因还要归属为两家在多年日常交往中的相互扶持。在彼此成家多年的日子里,两家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在一起商量,即使碰到需要用钱周转的事情,两家也都会毫不犹豫的借钱给对方以提供最大的支持。在日常生活中,两家也会互赠一些物品,比如蔬菜、干货等等。W告诉笔者在她出嫁的前几天她母亲因生病不得不卧床打点滴,而招待至亲的来访及料理家务和做饭等事都是四姨在她家主持。在农村中,亲密关系就是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上慢慢建立起来的。一则农村中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事情需要帮忙,也不会有什么较大的资金流转;二则岁月沉淀了二人的感情,虽没有什么惊涛骇浪的大事,但是正是生活中那些不起眼的温暖的小细节将人与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W的四姨娘在W的婚礼上随礼金额多过其舅舅的行为已然对传统亲属等级中舅舅应承担的责任提出挑战,该挑战之所以不受群体质疑与舆论控诉并在该群体中广泛存在,究其原因也为关系,为群体对关系重于传统亲属等级体系的默认。由此不难看出,在S村礼物交换中彼此关系的远近深浅已突破道德规范下礼物交换需要遵守的规则。梁簌溟先生曾说中国社会既非个体本位也非团体本位,而是关系本位,其重点并非集中于特殊的个人,而是交换中个人之间的关系[6]。显然,在现代社会中亲属关系远近深浅所造成的现实影响已远远超过传统亲属等级观念对个体的规范与要求。笔者认为此种传统规则的被打破在现代社会将会成为一种必然趋势,案例中是低阶亲属打破高阶亲属的随礼等级体系,事实上S村中还不乏朋友的随礼金额多过亲属的现象。关系在人际网络的重构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粉碎了传统规则对人们的约束,这样的粉碎在一定程度上虽对传统有所破坏,但在更深的意义上使群体能更加正视个人之间、群体与个人之间以及群体与群体之间的纽带关系、联结关系。
三、随礼文化中人情的弱化与加强
礼物交换表面为人与人之间相互赠送有形之物品,实为人际关系网络疏密的一种外化表现。阎云翔先生在《礼物的流动》一书中指出:“礼物可以被视为一种符号,或依靠关系这一社会基础传达人情的工具。”[7]那么这其中就会出现体现在随礼金额上的人情加强与弱化。
不可否认随礼金额的多少不仅与关系的远近深浅相关联更与社会经济发展密切相关,但其中起着较大作用的仍是一地方随礼文化的深刻影响。随礼金额的攀升在S村由一开始的20元到50元不等发展到现在的200元到2000元不等,除了一些竞争性的随礼行为以外,造成当下该种局面的当为S村中群体默认的往来随礼增加规则。如A家之前给B家随礼100元那么A家如果再操办事情B家随礼的金额只能大于100元或者等于100元而不能低于之前的100元。这种不能低于就是S村群体默认的往来随礼规则,如果低于之前对方随礼的金额就会受到村里舆论的攻击,久而久之该个体及家庭与他人之间的人情逐渐弱化,人际关系网日渐疏散,换而言之,在随礼过程中情绪流露由表层“礼”的义务性表达向发自“真心”的意愿表露转换或向相反方向转换的可能,使表、里两层的人际交往有趋向重叠或分离的可能[5]。笔者在家乡经常听人们谈起J家,说他家不厚道在回礼的时候扣对方的礼,这里的扣礼也就是随礼时J家的礼金低于之前对方的随礼金额。笔者身边几户跟J家有交往的人家在交往几次后都觉得十分的气愤,对这种扣礼的行为更是表示不耻,有的甚至决定以后与J家断绝交往。据知,J家不仅与朋友交往时有扣礼行为,在与自家亲戚的往来中也有这种行为,与J家亲戚关系十分紧密的一家也曾表示以后尽量不和J家有人情往来(即随礼往来)。显然,J家的随礼行为直接导致其在村中的人际关系网络于无形中日渐瓦解,违背地方礼物交换规则也导致其与其他人人情的弱化。现在随礼行为上的人情弱化现象将会对个人及家庭的人际关系网络造成几乎无法修复的伤害,群体的冷遇及不容纳,轻者会使当事人及家庭陷入一种被孤立的处境,重者则会成为逼迫其搬离一地的推手。
传统社会,遵循一地礼物交换规则的双方在礼物交换过程中基本都能实现强化彼此感情的作用,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农村外出务工的浪潮的侵袭使得这一传统效用也在渐渐被打破,究其原因则为单纯的随礼行为无法支撑人与人之间长期无交往的感情。反之,邻里之间紧密往来的生活日常在简薄的随礼行为中得到不断的强化与沉淀。S村中邻里之间的默契为谁家办事以200元礼金为标准来进行随礼,随礼礼金虽是当地随礼金额等级的最低级,然而在“抬头不见低头见”“远亲不如近邻”的乡村生活中,这样的随礼是必要的。礼物交换的价值在维持群体长期生活秩序上而非短期的个人得失上,因此,个体之间互惠的礼物交换建构、加固乡村群体这张人际关系网络。
人情的弱化与加强在随礼这一年深日久的行为中逐渐形成,关系的疏散与建构也在此过程中逐渐完成。关系的远近深浅虽不由随礼金额的多少决定,但在一地随礼规则下违背该规则的个体必然会因此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遵守该规则即会收获不同程度的益处。
四、礼物交换视域下随礼文化的启示
从上述亲属、邻里此类有传统等级地位体系的圈层与松散无序的人际圈层中人际关系的变动与重构,可以看出中国的社会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并非由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制度支撑,相反,流动的、个体相互组织的网络在更深更广的层面上架构着中国的人情社会。随礼文化之于中国乡民年深日久,影响深远,对个体之间关系网络的搭建、重构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随礼不是简单的礼金之间的机械交换而是个体感情得以表达的中间途径。诚然,礼物交换是中国社会中传递情感搭建关系所不可缺少的方式之一,随礼虽然只是在某个特殊日子进行的礼物交换,但正因为其是在特殊日子才进行的礼物交换因此所起到的作用相较于日常生活中频繁的礼物交换而言更为显著,影响也更为深远。
然而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随礼行为近些年来慢慢演化为一种潜在竞争式的行为,成为乡村个体的一种负累,借钱随礼的现象在村里也时有出现。笔者认为此种现象的出现非为随礼之过,实为时代风气所惑。攀比、争风的扭曲心理掩盖了随礼本身的联结意义而成为一种炫耀财富的手段,群体抱怨其为繁重的随礼行为压迫至深,然而却无法跳出此种局面审视此种境况乃是群体的长期行为所形成的。笔者虽不赞同出于攀比心理的竞争式随礼行为,但同意符合一地经济发展水平的随礼行为,一方面这样的随礼行为不会给双方造成不可承担的经济压力,另一方面有效联结了彼此的人情不至因随礼过少而觉得对方可有可无,从而形成一种势均力敌的人际关系网络。
阎云翔在《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一书中曾说:“礼物可以看作一种文化符号,或依靠关系这一社会基础传达人情的工具。”[7]84中国传统社会中人际关系网络的搭建、改善基本都是在礼物流动的基础上完成,群体内部及群体之间的团结、分散也在礼物流动的过程中不断发展。诸如随礼行为的礼物流通手段可以使个体甚至群体在此过程中更有效地正视自身所处的社会人际关系网络,找准网络中属于自身的结点从而更健康、更高效地实现个人成长与社会良性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