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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性、地域性及历史留痕
——关于吕翼小说《比天空更远》

2020-03-13师立新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20年2期

师立新

作家要为人类的历史长河进行文字录入,这个过程,因为不需要史学家那样详实严谨的记叙,因此,文本的使用可以有非虚构或虚构,也可以有非虚构与虚构交织融会。但不管如何展示,都不会完全脱离作家本人的根性源头,那就是,作品最终会烙嵌下与作家有关的民族性、地域性及历史留痕。作家吕翼应是最具有以上特征,且自觉肩负起本民族责任的彝族作家。

《比天空更远》,是一部长篇小说,归属儿童文学,是吕翼的最新力作。作家属于从小接受汉语言教育,不会使用本族母语和文字的人,所以,他的汉语书写,没有民族母语作家那种需要通过母语成句,再进行自我翻译而造成语言思维转换障碍的过程。小说的叙事跌宕起伏,情感丰沛,语言通畅、生动。《比天空更远》的故事发生,真实采用的是刘伯承将军率队过彝区,与彝族果基家支首领小叶丹歃血结盟的历史事件及其派生出的后续影响。作品为忠于历史的时间线,全书采用1956年前彝族的旧称“夷”(1956年,国家领导人建议将 “夷”改为“彝”,遂称彝族意为房子(彑)下面有“米”有“丝”、有吃有穿,象征兴旺发达)。书中以白彝少年觉格的视野,讲述了20世纪50年代初,在苍茫的大凉山区,一个叫苦荞地的彝族寨子,发生的黑彝、白彝和娃子间的内部纠葛,以及与国民党连长邓白嘴的驻扎军队的外部斗争。最终,觉格阿爸曲木率领的解放军,感化了黑彝罗火头人,完成了苦荞地寨子的和平解放。

文学与历史与政治是不可剥离的永恒,所有中外文学作品,都会依据作家本人归属的社会政治制度,体现其社会意识形态。因此,民族作家的写作,会自然地将这些方面的内容呈现于文字,成为其创作过程中无法被忽略的客观事实。吕翼在自己的写作中,秉承着这种创作规则,关注历史延续性的现代使用价值,这也就成就了作品的思想高度。

《比天空更远》在小说的叙事中,有极强大的民族性体现。

如作品写到“在苦荞地寨子,黑夷才是这崇山峻岭的主人,才是金沙江两岸的首领。只有黑夷才有资格当头人,对所有寨子里的人,有着足够的领导权……而在白夷之下更大的群体,便是娃子。娃子既不是黑夷,也不是白夷。他们有的是别人转卖来的,抵债来的。或者是头人带领家丁,夜里偷袭金沙江对岸,抢来的。”“白夷没有黑夷尊贵,很多时候得听黑夷的。每年都要给黑夷送上几担荞子、两只羊什么的。但白夷好歹有自由,有几亩田地,有自己的房屋,有自己的婚姻。”作家在小说开始,就对彝族阶层起源做了详细描述,把当地独特的民族整体生存形式,跃然于纸,从中说明了彝区的政治生态。这也就意味着告知读者,彝人自古分阶层的价值观、世界观、生活观将直面革命性的改变。作家以彝族这个特定的等级制度为出发点,让作品发展的走势被整体带动。由族群历史渊源发散而成的枝节,为小说中白彝少年觉格与黑彝少女史薇之间的友情、与阿妈的母子亲情,以及彝人曲木和汉人钟皓的兄弟情,铺设了故事延续的复线型情节安排,这样的写作姿态很符合昆德拉的复杂多样性范式。

本部小说中,还可以读到民族气息浓烈的民俗。如“换筒裙是夷家女孩成人的标志,女孩子满十六岁,就要行成人礼,家里要打牛杀羊,抬来大罐的酒,请四方八里的亲人们前来,吃三天肉,喝三天酒。从那时候开始,女孩子就算成人了,就可以成家了。那一天,要穿最好的衣服,和最喜欢的老表们,唱歌跳舞”。类似的提及还很多,又如:“打冤家就是为报冤仇而发生的械斗。彝区家支与家支之间,头人与头人之间,为了一块地、一棵树、一个娃子、一头牛,甚至赌口气,都会兴师动众,大打出手,最后刀枪相见,杀人、放火、抢劫的事屡屡发生……甚至出现绝户。”中国的少数民族众多,民俗、风俗不同,民族性包括了语言、文字、历史等多方面。小说里彝族特有的关键族性表现,就是其特有活动行为的呈放。在我们从小接受的文学教育中,不同的导师都会强调相同的观点:文学是人学。这从中说明的是,文学的根本点是人的存在,是人的境况及属性的表达。昆德拉确定的小说永恒的真理是:“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复杂”。所以,小说审视的不光是现实,仍然是存在。这似乎说明一点,国内外文学作品都强调的“存在”,应是解读小说最直接的触动点。《比天空更远》最大的“存在”就是民族性,是原生态文化的表现方式。作品中,民族性的原生态在场写作,是以相当彰显的形式出现,是能够使作品血肉丰盈的现实存在。

优秀的民族文学作品,必定会如实描摹民族日常、宗教信仰、族群生命观、民族意识及部族文化,其目的,是为达到民族性的综合展示。本小说在形式上不算特别新颖,作品中,白彝觉格和黑彝史薇依本民族习俗不能上学,小说就此,以儿童视觉呈现出解放战争中少数民族悲欢离合的生活画卷,书写了彝族地区的少年儿童,蒙昧混沌的苦难和对美好生活的炽热向往。新中国的建立和新生活的到来,必将彻底改变彝家对世界的理解和对未来的认知。民族性的强调,民族语言的准确使用,是本小说故事起伏及向外延伸的支点,还是故事中各桥段启、承、转、合的中心。如果背离了彝族特有的民族元素,这个小说的构建就会失去光亮和意义。身为彝族后裔,吕翼清楚知道到这些元素符号的使用与阐释,他自然地将小说文本植入其间,完美地达到了书写经验带来的、不需要猜测和臆想的结构进程。一部反映民族彻底摧毁奴隶制的小说,如果没有澎湃的民族性,那几乎可以说明作品的灵魂和精神来源失去了寄存,民族性体现的意义是超越了本族群的概念的。作家只需从微小处的切入,就能迅速满足作品的开阔内涵。吕翼以他生活的乌蒙大地为基点,把目光溯回和放远,于是,他字里行间的族群天空就宽广无限。他与族群对视,与族群交谈,与族群相守,之后,落笔处必定是族群的存在。所以,在写出族群和自己的民族生命体验中,如此水到渠成,却又如此令人难以释怀。

《比天空更远》中,地域性描写的体现也是作品成功的综合保障。

我曾说过,小说是吕翼在文学世界里存在的方式 。他的小说创作不属于先锋范围,中规中矩,典型的传统小说,一直追求全知的叙述视角。小说的人物、时间、地点、物件、专称都有现实写照,这在民族文学作品中,文体的自觉性应该就是其特有的地域性界定。我读过吕翼以母族为载体创作的几部小说,前有《疼痛的龙头山》《马嘶》《马腹村的事》,近有《比天空更远》,这些作品的地域性描写都非常明显。如《疼痛的龙头山》写的是云南昭通地区,而这部《比天空更远》写的就是四川大凉山。这部小说的地域性表现是多层面的,从族群专用名词、传说、经诵等,都无一例外的专属大凉山地区。众所周知,彝族在我国,主要分布在滇、川、黔、桂四省(区)的高原与沿海丘陵之间。其中,大凉山地区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地,也是直接从奴隶社会跨入社会主义社会的地区。其特有的地域性事物众多,小说间的体现就涵盖了多方面的讲述,如:神话传说中,天神叫恩梯古兹、生育神格非神、恶鬼阿多纳;称荞麦为荞子;将肉切成坨块清水煮,叫坨坨肉;男人头顶留着天菩萨;男女都披羊毛披毡。毕摩念的驱鬼经是:“你若要回来,/除非骡子下儿,/乌云生菌子,/石头开鲜花/骡子长尖角……除秽经是:“妖魔鬼怪出不出?/凶星邪神出不出?/穷鬼饿鬼出不出?/三魂七魄出不出?”等等。这些大凉山彝区特有的区域说词,被作家把各种不同的日常组件还原进文本,就是为增强小说创作中的地域性重量。通过这些说辞的原形描述,让读者产生回顾或问询,并再现出此地域环境里人与事与物的活动场景,强调了此地域的文化内涵,构成了语言、思想、社会矛盾的内在冲突和外向爆发。

地域性是一个民族繁衍生息的区域内各种要素总称,地域、环境能够对民族文学作品的整体风格产生影响,由此能让作品具有其鲜明的个性特征。例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火塘,就是地域性特征的代表之一。彝族的信仰里包含火崇拜,是一个火的民族,自视为火的子孙。家里的火塘永远不能熄灭,那是火神居住之地,是祖先神灵取暖的地方。所以,当邓白嘴在火塘上蹿来蹿去时,立刻引起了尔沙管家的愤怒,这为后续罗火头人接受和平解放的理念埋下了伏笔。在以苦荞地寨子为代表的大凉山,头人、家支、荞麦、雄鹰等词语,传递出来的是彝区自古固守的常态延续。小说是渐变与激变的戏剧性艺术,地域性元素引起的演化,能够激发小说内在戏剧性的发展。吕翼在以上意义之下完结了他的小说建设,这个故事的走向也成就了作品打造的存在感。小说中讲述的族群过往,真正成为了新中国发展建立过程中,彝族社会意识变革的缩影。从这个层面来看,这部小说也是一部民族进化史。吕翼通过这些地域性元素的放送,可以理解为奴隶社会时期,大凉山彝族民众爱国意识的觉醒,也同时向读者重温了彝族人民对新中国解放事业的巨大贡献。

能够提升一部小说价值的,应该不可忽略小说的历史背景,也就是小说里的历史留痕。

《比天空更远》是在大凉山彝族解放前的历史时空维度下铺展的,这就为小说打造了一个幽深、宽广的背景和悲苦沧桑的文学审美,这也是此部小说根本的审美趣味。小说叙事中关于“牛角号,是头人在重要事情来临时,才能动用的。吹响它……所有的头人将不计前嫌,率部前来援助,生死一搏”;钟皓感觉到了“要把罗火头人说通,让他成为自家人……” ;“蒋委员长估计已黔驴技穷,无计可施,没有多少声响了。听说他最近跑到福建的大海边去,悄无声息,也不知道在干啥。” ;红旗“这是我们的旗帜,和当年刘伯承司令,交给果基头人那面,是一回事儿……” “钟皓和曲木成了交心的好朋友……钟皓便给他讲外面的事。讲江边如何用甘蔗榨糖……讲山外的汽车和飞机,讲如何读书写字,以及书本里倡导的平等与尊严”等,是作家通过对历史、人物的描述,再加以符合当时现状的情节插入,使得作品中的历史留痕真实感被强化,从中获取了文学作品在美学上的正确认识,并让历史进程得到总结。

在大凉山当时的社会制度下,参加解放军的成员,或参与解放工作相关事宜的进步人士,主要以彝族阶层中地位略为底下的白彝为主,黑、白彝的阶层不同,个体思想的思考状态就不同,而更底层的娃子,尽管已对黑彝奴隶主产生有不满情绪,但仍然没有摆脱压迫的觉悟,仍然在惯性思维中把黑彝视为自己的主子而效忠。小说丰富的历史内容的梳理,是为更好完善人物的灵魂、意识和心理动态,并且能突出作品的写实技巧,使故事的叙述更为合理。这与注重探索形式的先锋小说区别明显。作家在作品里的心灵呈现和人性探索,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更契合众生现实主义审美感受。

与西方文学的理性相比,中国文学更侧重抒情,这是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影响的结果,作家会以自己的情感牵制作品的走向,这是优点,也是劣势。尤其,在历史体裁的作品中,过度的情感会削减作品深度。还好,吕翼没有落入这种俗套。

作家在历史细节蕴含的事物中寻找意义,从更深刻的历史意识源头用历史发展的延续性,把握历史精神中的重要关系,以深刻的逻辑定位和情感投射出多层次多维度的构境空间,以历史人物事件间的关联网络,在历史条件下形成动态关系和生活结构。社会现实文化的建构,是与历史有着密切联系的记忆,这就是本部小说里历史留痕在作品中体现的作用。因此,历史是一个与文化、意识、语言、行为不可脱离的范畴,对历史的理解,不能等同于线性进化。

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大凉山彝区,是采用和平方式解放的,《比天空更远》只是截取了大凉山解放前夕到解放这段很短的历史,相比一些跨越几十年内容的大部头,这部小说不算厚重,但对于儿童文学作品来讲,这个分量已经足够。关于彝族人命运的变迁,这部小说紧紧扣动了历史的脉络,将因为语言与地理因素等造成的大凉山地区的落后、蒙昧,从社会体制上进行剖析,对作品人物的设计就不只局限于本民族。吕翼的大智之举,是在小说中设定出黑彝罗火头人、女儿史薇,白彝曲木、儿子觉格,娃子钟皓,北方来的汉人邓白嘴等人物,通过各阶层各民族的人事关系纠葛,到解放军的参与 ,使彝人政治及个体命运发生更改。从历史进化的角度来看,正是不可抵挡的现代文明的介入,使得彝区在极短的时间内进入到现代社会,瞬间完成了政治历史的变革。《比天空更远》不愧为一部透视民族发展,关注彝人命运变迁的优秀作品。

小说一定要写人物,不然,不可称之为小说。长篇小说的写作,可以让作家热烈奔放,小说的枝节也可以长出许多,这能让小说的大树更为粗壮。吕翼近年来,对不同的小说的人物刻画、情节设计更趋于深刻及丰富,作品的行文过程语言节俭、大量使用短句式,促进了读者阅读感受,加快了作品节奏。作品越来越精致和丰满,这是作家的自我成熟。他真正做到了以文脉去与世界沟通,让作品与众文有别。

身为彝人,吕翼的小说创作,加强了本民族资源的整理和运用,这是一种民族责任,也是一种民族自信及民族自觉。还是那句老话:吕翼先生的文学态度,让我心生敬佩和感动!

李春华 版画